我站在楼梯上。风穿过我湿润的虎口，微凉。 木莲，木莲。浅粉色的水珠溅起的春天，踢着拖鞋奔跑的孩子。我捉住她的袖子，然后贴住她的脸，有香味，很淡，像夏天的空气。
她咯咯地笑着跑开了，两个细细的小辫子快乐地跳起来，在她的小耳朵边摇晃。
木莲，我的小妹妹。
她住在我家隔壁。我16岁。她6岁。
木莲，木莲。她总爱偎着我，扬起小脸儿，用她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我。她的眸子多清澈啊，我想。那是我见过的最清澈的眸子，没有波纹，没有杂质，清澈见底。
我爱给她梳小辫子。那时候，她会端端正正地坐在我的梳妆台前，半眯着眼睛，很乖巧地递给我梳子，递给我皮筋儿。我喜欢她很软很暖的头发安静地从我的指间滑过。
夏天的时候，我们常常坐在楼梯口。她会把头轻轻地枕在我的腿上，然后哼着什么歌。她的声音会在楼洞里荡起一片回音，她就把头抬起来看看，用食指作一个“嘘”。
木莲，木莲。她是这个世界上最乖巧的孩子。
那年秋天，木莲上学了。她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和小裙子，背着一个红色的小书包从楼梯上一级一级地蹦下去。“上学啦。再见。”她冲我挥着手，做了一个很甜的微笑。
她回来告诉我，她班每个小朋友都是和别人合用一张桌子，只有她一个人用一张桌子。
“我有一大张桌子！”她说。
有一天，她举着一张卷子开心地对我说：“姐姐你看，我们班只有我一个小朋友没有分数。只有我一个人!”她透明的眸子里闪着骄傲。我看着那张没有分数的卷子，看着快乐的她，我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
木莲，木莲。她什么都不明白。她不会明白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分数，她不会明白为什么她一个人一张桌子。
只要她觉得开心就好了，我想。她什么都不明白。
木莲，木莲。她一直期待着春游。那是她第一次春游。她的妈妈给她装了一大包零食。她要我给她梳辫子，要梳得高高的，还要用有小花的皮筋儿。她很开心地背着那一大包零食走了。
那天她回来时也很快乐，一定要和我一起洗澡。她跟我讲了很多事，讲今天她去了动物园，讲动物园里有小猴子还有大老虎，讲有一个小朋友被大老虎给吓哭了，讲她不会被吓哭，因为她很勇敢。她还告诉我，她的零食都给别的小朋友拿走了。他们一直不停地问她要东西吃。“那你吃了什么呢?”我问她。“我吃了李盈盈的泡泡糖，”她说，“她帮我咬过了，她说不咬吃起来会很硬。”蒸气里，她眨巴着眼睛看我。
木莲，木莲。那天春游，她只吃了一块别人嚼过的泡泡糖。
但她还是很快乐，因为她什么都不明白。她不明白别人为什么要“帮我咬”泡泡糖，别人为什么不停地问她要吃的，她只知道，她去春游了，很快乐。
上二年级时有几天她回来的时候总是浑身都是泥。她什么都没有跟我说。我听见她妈妈骂她的声音，还有她微弱的哭声。
那天，我下楼倒垃圾，看见她被一群小孩追打，被他们推倒在路边的泥水里。
“滚！”我大叫着，踢了一个小男孩的屁股。
他们尖叫着四下跑开了，只留下木莲倒在泥水里。我走过去，把她抱起来。她不停地说：“姐姐你不要告诉妈妈好不好。姐姐你不要告诉妈妈好不好。”
她的眼睛里噙着泪，很努力地忍住，不让它们落下来。但是它们还是大颗大颗地滚落了下来，弄湿了我的衣袖。她把脸埋在我的怀里，嘤嘤地哭了，声音很轻很轻。
我就那样抱着她，站了很久很久。她含含糊糊地说每天放学都会有很多很多小孩子用石头砸她，骂她是“傻子”，然后把她推倒在泥水里。
她可能是累了，讲着讲着就在我怀里睡着了，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珠。
木莲，木莲。我怀里的她，不明白她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那些孩子要这样对她。她什么也不明白。
后来，有一天放学，我听见楼道里别的孩子大声嚷嚷：“傻子跳舞啦!傻子跳扭屁股舞啦！”我拉住一个男孩子问他怎么回事。那个男孩手舞足蹈地告诉我，他们上体育课的时候他们的体育老师叫木莲跳舞，让她站到平台上跳“扭屁股舞”，然后让别的孩子一起叫“傻子，来一个”。木莲开始不肯，后来那个体育老师吓唬她说：“你不跳我可不给你回家了啊。”然后木莲就跳了。
木莲，木莲。她什么都不明白。她还是像以前一样的快乐。她会在泥地里寻找橙色的蒲公英，然后把它们采下来，用手帕兜着送给我。她还会把她画的画送给我。我不知道她画的是什么，但她画得很美，她把鲜艳的颜色涂满了整张纸。
木莲，木莲。她一直都是那么快乐，总是很快就会把不高兴的事情忘掉，然后又会咯咯地笑。有的时候我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她有时会望着我就突然笑起来，好像发现了什么特别滑稽的东西似的。
那年春天，我们学校的高考倒计时牌上写着99的那一天，木莲不见了。
木莲走了。永远不回来了。她被发现躺在高压电箱旁边，手里抓着一只红色的蜻蜓风筝。
那天下午，一群放风筝的孩子的风筝掉在了高压电箱上。他们叫她翻过铁栅栏去捡风筝。他们告诉她，她如果把风筝捡回来就可以和他们一起放风筝。
木莲，木莲。她一定是很开心地去捡那只风筝的。
那天的天空出奇的蓝。
木莲，木莲。我快乐的小妹妹。她走的时候一定也很快乐，因为笑还停留在她的小脸上。
有的时候，我总是觉得，楼梯里还会有她唱歌的回音。每天早晨我下楼的时候，总想着有一个小小的女孩子背着小小的红书包冲我挥挥手，然后一级一级地蹦下楼去。有的时候，在我的耳边，她还会轻轻地说：“姐姐，帮我梳小辫子，要梳得高高的。”然后我对自己说，我要像木莲一样的快乐。
木莲，木莲。浅粉色的水珠溅起的春天，踢着拖鞋奔跑的孩子。我捉住她的袖子，然后贴住她的脸，有香味，很淡，像夏天的空气。
她咯咯地笑着跑开了，两个细细的小辫子快乐地跳起来，在她的小耳朵边摇晃。
我站在楼梯上。风穿过我湿润的虎口，微凉。
（张燕摘自《青年文学》2006年10月下半月刊，季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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