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金百合] 金百合大酒店

  想起来,最初在决定要不要去见江华的时候,总是有些犹豫。他是我童年的朋友,彼此曾经有过一段很好的青梅竹马的感情,可自初中以后,我们就分别生活在南方和北方两个距离遥远的城市。
  1992年,我在南京读大二,他从遥远的吉林频频写信给我,表达对我的爱恋。而我,不知怎么会那样现实地对待他的感情,任性地以种种理由或委婉或直截了当地拒绝他。江华察觉出我的迟疑和犹豫后,就从他所在的那个城市不停地写信,每封信都给我同一种承诺,甚至还带点霸气地让我给他10年时间来证明他的真心。
  那时真是年轻,所以,10年在我看来是一段好遥远的光阴,于是并不觉得他那份承诺有多少沉甸甸的感动,更何况自己周围也不乏跃跃欲试的男生。不过让我有点为难的是,在尝试和别的男生接触时,我总会想起江华,不经意地,他就会出现在脑海里,虽只是一些孩提时的往事,但想起的时候总能让我有一种温馨的感受。其实,当年他在我们一帮孩子里并不出众,不过还是给我留下了一种难忘的好脾气的印象,这种品性在周围那些很自我很张扬的男生中的确罕见。
  江华依旧坚持而固执地给我写信,依旧要我给他10年来证明一切。真没见过也没想过他竟会那样地锲而不舍。于是,渐渐地,我的迟疑到最后也变成了笃信和接受。
  然后,在每个假期,他会用平时课余打工的收入买火车票坐上几十个小时的火车来南京看我。每一次来南京,他都住在他那个远房表姐家,我们的事也只有他表姐知道。
  在第二次相聚时,他试探着牵了我的手。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他的手既温暖又有力,令我无法放弃,更舍不得放弃。他带点顽皮地将我的手展开放在他掌上,随后一颗一颗地将乳白色的球茎放进我手心,一共三颗。他轻语说:“你一定要把这种在窗前,并代我好好照料它们。然后看它们发芽开花,就可以感觉到我随时在陪伴着你。”那些小小的球茎,还带着他的手温,我赶紧握住。恍然间,我忆起孩提时在院子里曾见过这类种子,想起来了,那是百合!当年,我和他是最勤于给百合花浇水的两个孩子。回想起往事,我不觉微笑着凝视着面前的他,如今小男生已长成了大人―哦,原来前情竟是缘起于这些圆圆的球茎!
  第二年春天,我依言将球茎栽在窗前的花盆里,果然,很快就见它们葱绿蓬勃地生长起来,到五月还开了花。这不是通常的百合,花瓣是金黄色的,带着绝对柔媚的风姿,衬着嫩绿的叶子,盛开在五月和煦的阳光里,透出些许别样的清气。一个人对着那些金色花朵,心思仿佛也长了小翅膀,绵绵地浮想联翩,而且还多了些特别的期待。
  花开过两季,到第三个五月,我们大学都即将毕业。这时,江华突然从北方跑来见我,随即就淡淡地向我提出分手。我一下子蒙了,看他的样子,又不像是在玩笑,于是,我挣扎着想问他一个究竟,但他一直不语,只是默默地送我一把金色的百合花,上面有张小纸条:彻底忘了我吧。然后,他自顾自地离我而去,连一点点知情的机会都不留给我。
  我束手无策地站在风里,万分茫然而凄楚地望着他迅速消失在一街的车水马龙里。低头看着手里的那些金百合,它们绽放得正艳。街口的风扑面袭过,有一点点花香,那是一个20岁女孩初恋的芳香。我将手松开,冷冷地看那些金百合迅速落入泥地,飘飘然地,落花声轻如落发。说不清情由,像歌里所唱―爱人的心是玻璃做的,在风中,我的玻璃心就那么随着花落一点一点地寒下去,冷到泪飞如雨。
  辗转反侧数夜后,我秘密销毁了与那段感情相关的一切:将全部信件烧成灰烬,将窗前的金百合也连根拔起了。我没有再去继续追究他离开我的原因,因为我很清楚,即便再追究也不会有任何意义的。
  从此,日子很淡然地按部就班地一天天过来了:埋头读书、工作、恋爱、结婚、生子……我的丈夫是个厚道人,不善言辞却温存体贴。婚后第三年暮春,我们搬进新的小区。一天傍晚,我和丈夫抱着孩子下楼散步,看见楼外草坪边缘竟盛开着一大片的金色百合花。一丝凉意自我心尖轻轻划过,恍惚间就想起江华的样子,他的脸和他离去的背影,一瞬间从脑海中掠过,清晰得如昨天。我暗自诧异,为什么伤我最深的人却又会记得最深?
  那暮色里的金百合,说起来只不过是个偶然,可这个偶然却让我心里涌出一点不经意的怀念,而且还能淡淡地感觉到有点微微的心痛。我一直以为自己早就心灰如花落,如今方知,对前情原来从未曾一无系念。丈夫察觉出我的异样,很关切地从我怀中接过孩子,询问我是不是不舒服,还将手放在我额上试了试体温。我这才回过神来,掩饰地笑着摇摇头,拉着他加快步子去向别处。其实,那一刻我自己很清楚,就算过了这些年,那个弃我而去的江华始终是停留在我心中最温柔处的那个人,但是,现在的我又能如何?只能将怀念生生地压下去,我必须说服自己――凡俗里的人过的是家常日子,平平淡淡才是真。
  真的转眼过了10年。又到了五月,我无意间在街上碰到江华的表姐,她迟疑了片刻,终于开口对我说:“有件事情,表弟一直不许我告诉你,那年他离开你,是因为他得知自己得了骨癌,他不想……”
  依旧是那样站在风里,也还是满街的车水马龙,但我整个人却晕眩了一下,好像时光在倒流,许多往事不可抑制地涌出来:我记起更早的那个五月,他沉着脸送我一束金百合……自己曾经暗暗发狠地恨他的薄情寡义,可恨了这么久,最终事情却原来如此。怎么会这样?可事情偏偏就是这样。
  晚上,我平生第一次对丈夫和孩子撒谎说要加班,为的是留在办公室按她表姐给的号码打长途。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他轻轻一声“喂”,我先前想好的一切就全都说不出来了。而他,几乎立刻就懂了我这边的沉默。叹了口气后,他抱怨道:“是你?是你。没想到过了10年,我表姐到底还是要多事。”我没有说话,死死捂着话筒,任由眼泪流下来。哭他、哭我、哭我们已错失的情缘。人的生命原本脆如蝶衣,为什么我竟要两次来承受得不到他的痛苦?其实,有的时候,高尚也能将爱情活生生地铸成悲剧的。
  从他表姐那里,我得知他数年前手术后恢复良好,并且,当时他也有过好几次机会可以回头再来找我,对我解释全部缘由,可他犹豫再三,到底还是放弃了,因为他担心哪天自己的病会复发;他在北方生活的这些年,身边也曾有过一两个执意以身相许的女孩,可他都冷冷地拒绝了,他郁郁地告知对方,自己今生只对一位女子许诺过永远――那个女孩就是我!
  而我如今又能如何?尽管此时还爱他,却真的已经不能再有什么选择了,毕竟,组建家庭时就已确定了要承担这份家的责任。记得当初和他分手后,很长时间都怕看见花,不光是金百合,而是所有的花朵,一见就有种揪心的难过。丈夫不明就里,还自作聪明地认为是我有特殊的花粉过敏症。每次春天或夏天出差,他总要细心地在我的行李箱里放一些花粉过敏的药。后来,经过鲜花店,孩子闹着要买花,一贯娇宠孩子的丈夫却断然拒绝:“不可以要花,免得妈妈过敏。”那个时候,我愧疚得无法对他们作出任何解释,就像我现在无法对他们说出整个事情一样。
  独自踯躅在五月的夜晚,街边的树丛里不时地传来唧唧虫语,身边不时有年轻的相拥的男女经过,叫人好生羡慕他们。心里也曾有过一些芜杂的念头,想去另一个城市看他,甚至想重新在窗前种上些金百合――不为别的,就是为心里一份小小的惦念。可是,一仰面,望见树梢间闪逝的流星,丈夫和孩子的面容随之就晃在眼前,在我的手机上,还有丈夫的留言,关切地要我记得晚上出办公室时加外套,说煲好了莲子粥等我回家宵夜。他唠唠叨叨的习惯,自结婚起就一直不曾改变过,但这些却给了我最凡俗的快乐。扪心自问,丈夫并不是我的最爱,但他和孩子都是我的亲人。亲情路途上,我要陪他们一起慢慢走过。五月以后,金百合会和季节一起消失的,而生活还长,所以我和江华,的确不可能再有什么了。
  只有金百合,成了我心里不能触及的痛―真切地在今生今世里。
  (魏来摘自《恋爱婚姻家庭》2002年7月下半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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