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波喜欢在夜晚的竹林里吹葫芦丝。 夜晚的竹林是另一个世界，薄雾悄无声息地游走，空气中充满竹笋破壳的芬芳，一滴两滴的夜露从竹叶上滑落，惊醒了草丛里的萤火虫，一盏盏灯笼亮起来，发出微弱的光芒。岩波按动竹管的时候，自己仿佛就成了一株凤尾竹，和着清风，摇摆轻唱。
曹经理在竹林外听了一个晚上，他让人拦住回家的岩波，说，不管花多大的价钱，也要让岩波到他的酒店去。没有花多大的价钱，他们提出的第一个条件岩波就答应了。妹妹玉腊上树摘缅桂花摔断了腿，正等着用钱。阿爸什么也没说，坐在竹楼上吸了一夜烟。
岩波的工作很简单，在曹经理酒店的大堂里吹葫芦丝。大堂里有假山，流水，甚至还有一丛丛芭蕉和翠竹。岩波只需在芭蕉树下，一支接一支地吹葫芦丝。
第一次走进大堂的岩波，羞涩得像合拢叶片的含羞草。他穿着阿妈缝制的对襟小褂，背着玉腊绣的筒帕。曹经理让他坐到假山突起的一块石头上。
岩波的脚下是潺潺的流水，圆润的石子在水底闪闪发光，红白相间的几条小鱼轻轻游过来，浮上水面，吐出一串晶莹的水泡。芭蕉树硕大的叶片伞一样撑在他的头顶，岩波初来乍到的紧张被这片绿阴消解了。他握住葫芦丝，透明的音符向四周舒缓开来，弥漫到每个角落，一种异乡的风情包围了酒店的大堂。
从大堂经过的每个人都彬彬有礼，他们轻声交谈，举止优雅，衣着整洁。这一切，以前只在外国电影中见过，而现在，岩波天天和他们在一起，尤其是，他们有时会驻足倾听他的演奏。岩波常常在他们的注视下手足无措。
渐渐的，有客人点一些曲子，还有客人会问他一些问题。岩波卖力地吹曲子，却害怕回答哪怕最简单的问题。他像大堂里的一株植物，谦卑地站在一个角落，深怕被打扰。
客人点得最多的是《月光下的凤尾竹》。起初，岩波吹响第一个乐音时，眼前总会出现凤尾竹婆娑的身影。演奏次数越多，那丛凤尾竹就越模糊。岩波想，可能是不在夜晚吹奏的缘故。
岩波向曹经理提出，要在晚上演奏。曹经理很喜欢这个傣家少年，他有些奇怪；晚上的客人没白天多，小费相应就会少。但岩波非常坚决，他也就同意了。
一个雨天的夜晚，客人很少，大堂里空荡荡的。岩波望着外面的雨丝出神，他下意识地拿起葫芦丝，断断续续地吹出一些乐音。岩波又回到了那片竹林，雨点淅淅沥沥地滴落在叶片上，林子里浮起柔软的青雾。小草在空地上生长，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只灰色的竹鼠在竹林里漫步，一滴雨水从竹叶上滚落，正好滴到它的身上，竹鼠一下蹿出老远，不见了踪影……
“啪啪啪”有人鼓掌。岩波惊醒一般抬起头，发现鼓掌的是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一个男孩。他穿着黑色的礼服，领口结了一块紫红的丝巾，岩波不由得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对襟小褂，羞涩地对男孩点点头表示谢意。
“你好!我叫肖一，是艺术学院的学生。能和你聊几句吗?”男孩热情地伸出手和岩波握了握。岩波抽回手，他本能地想离开，他不敢看肖一明亮的眼睛，但又不由自主地被肖一所吸引。“我从来不知道葫芦丝这种乐器，你能给我讲讲吗?”肖一的眼光热烈迫切，让岩波无法拒绝。
“传说在很早以前，有一对傣家青年相爱了。小卜冒(小伙子)种竹子，小卜少(小姑娘)种葫芦，作为他们的定情信物。有一年发洪水，村寨被洪水冲毁，为了逃生，小卜冒砍竹子做竹筏，小卜少加上葫芦增加浮力，但竹筏难以承受两个人的重量，为了让心上人生还，小卜少毅然跳入洪水，小卜冒悲痛万分，最后战胜洪水活了下来。对心上人的思念使他整日以泪洗面。于是，他就用几截竹管和一个葫芦，做了一件乐器，用它来缅怀自己对姑娘的爱恋。”
岩波一口气把故事讲完了，他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不禁有些气喘。大堂里忽然出奇地静。肖一望着窗外的雨丝，轻轻地说：“你讲得真好，我好像听到小卜冒在吹葫芦丝。就像你刚才吹的那样。”岩波侧耳细听，却什么也没听到，岩波心里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暖暖的。
“我该走了。”肖一遗憾地看了看腕上的表，“我要到西餐厅去演奏了。再见。”
岩波向肖一伸出了手，刚才和肖一握手是肖一主动的，现在是他主动。他们俩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肖一明白，这已不是礼节性的握手。岩波脸上的表情就像一个得到礼物的孩子。
岩波目送着肖一的背影，轻轻吹响了葫芦丝，岩波吹出的乐曲欢快跳跃，那是小时候和小伙伴们一块儿玩耍时的情景，他们在竹林里追逐，岩波不小心被滑倒，跌到水塘中，从水塘里爬起来时，口袋里竟然有一条鱼。
曹经理从大堂经过，问岩波：“今天捡到钱包吗?这么高兴。”岩波不好意思地吐了下舌头，他发现自己真是很高兴。和肖一的谈话使他又看到了家乡的竹林。
岩波每天晚上比原来来得早些。他在等待肖一。他希望见到那个系红围巾的男孩。从那次谈话后，岩波又能在乐曲中看到一丛摇曳的凤尾竹。岩波想，一定要好好谢谢肖一。
通常，肖一总是卡着时间到酒店来。岩波看着他匆匆从大堂走过，举起手向岩波一摇算做招呼，马上就消失在走廊里。岩波几次张了张嘴，却来不及说什么。
岩波偷偷到西餐厅去过一次。他看到肖一坐在一架黑色的大钢琴后面，双手在琴键上若有所思地移动。轻灵的乐曲在餐厅里游荡，让人有飘飘然的感觉。从岩波的角度看，黑色的钢琴很大，衬得肖一更加瘦小。岩波有种想帮助他的冲动。
第二天，岩波向曹经理请了半个小时的假，提前下班，来到西餐厅。等肖一弹完最后一支曲子，岩波走了过去。
岩波问：“你家里有困难吗?”肖一愣了愣：“什么困难?”岩波说；“我妹妹摔断了腿，没钱看病，我才来这里吹葫芦丝。你肯定是有困难，告诉我，我一定帮你。”
肖一奇怪地看着岩波：“你凭什么说我有困难?又为什么要帮我?”岩波说：“我们傣家人有句话‘没有朋友就像菜里没有盐’，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城里人，我把你当朋友，你有困难我一定要帮你。”肖一的眼睛睁得很大，他问：“我们只见过几次面，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就要帮我，我没听错吧?”岩波说：“我叫岩波，是傣族人。”岩波不知再说什么，他忽然有些后悔，这里不是傣家的竹楼，肖一会怎么想呢?肖一也沉默着，他从未遇到过岩波这样的男孩，他有男孩样的豪爽，却又有女孩般的羞涩。岩波似乎听得到自己的心跳，他想不到谈话会是这样。都是自己笨嘴拙舌，没把意思说清楚，肖一肯定会以为他有什么企图。
肖一打破了尴尬，“走，我们到外面走走，我请你吃宵夜。”岩波跟在他的后面走出了酒店。
夜，潮水一般漫卷过整个城市。他们俩像两条鱼一样滑入了其中。
岩波尽可能低着头快步走着，他不喜欢城市的夜晚，五彩的霓虹灯诡异嚣张，路灯把街市照得亮如 白昼，路旁稀疏的几棵树无精打采，各种各样的人好像是生长在大街上，茁壮蓬勃，拥挤嘈杂。
每一次在街上行走，岩波都有梦游的感觉，似乎正在行走的不是自己，自己在不远处看着那个岩波在人群里，游泳般向前划动，人流让他窒息，却无路可逃。他努力在自己和城市之间筑起一道篱笆，和城市分隔开来，岩波才感到安全。
岩波紧紧跟在肖一的身后，肖一不时指着一个地方告诉他，那是什么建筑，那个地方有什么故事。岩波不停地点头，他看着肖一自若的神情，越发后悔自己的举动。
肖一讲了一会儿，发现岩波不说话，就问：“你喜欢这个城市吗?”岩波摇了摇头，“不喜欢。特别不喜欢这里的夜晚。太乱，看不到月光。”肖一疑惑地问：“怎么看不到，天上不是有月亮吗?”岩波还是摇头，“不一样，跟我们那里的不一样。我们的月光像纱一样洒下来，你能看到，还能摸到。这里的月光空空的，离人很远。”
他们在一个热闹的小吃店前停住，叫了两碗牛肉面。小店里的人都打量着傣族装束的岩波，他不敢抬头，一个劲儿往嘴里扒面。肖一看他窘迫的模样，抱歉地说：“我不知道你不喜欢这里，要不我们换个地方?”岩波摇摇头，“你喜欢就可以了。”
出了小店，岩波讷讷地说：“我太莽撞了，我不会说话。下次你有什么事尽管找我。”说完，他扭身朝着酒店的方向跑了。肖一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才转身回家。他一边走，一边哼唱起一支曲子，哼了一阵，想起那是岩波演奏过的。
岩波签约的日期快到了，曹经理想让他续签，但阿爸说什么也不同意，他要岩波接着上学。
这几天，肖一没有到酒店来。岩波非常想在走之前见他一面。每天傍晚，他早早地来到大堂，希望能够等到肖一。但肖一好像突然消失在空气中一样，一点消息也没有。他请了一个男孩到西餐厅代替他演奏，那个男孩也说不清肖一到哪里去了。
岩波有说不出的沮丧。他告诉自己，不要再等肖一。或许，肖一并没有把自己看做是他的朋友，或许还会看不起来自乡下的他。他的脑子很乱，整个人都有些烦躁，常常坐在那儿发呆。
再过两天就该走了，岩波在宿舍里收拾自己不多的一点行李。有人敲门，岩波打开门，外面的人是肖一。
岩波一点也不感到奇怪，他好像知道肖一会来。肖一拉起岩波的手说：“跟我来，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岩波顺从地跟着他走了。
他们来到一个酒吧，里面的光线很暗，每张桌子上点了一支蜡烛。外面阳光灿烂，这里却如同黑夜。好一会儿，岩波的眼睛才适应过来。肖一把他带到一张小桌前，让他闭上眼。等肖一叫他睁开眼时，岩波顿时目瞪口呆。
一束明亮的白光从头顶直泻下来，像一个锥形的物体摆放在桌面上。袅袅的烟雾在其间穿行，让这一束光仿佛有了生命。肖一轻声说：“我没有见过你家乡的月光，是不是像这样?”岩波没有吭声，他不知道肖一要干什么。
肖一接着说：“这是我想像中的月光，它好像也可以看，可以摸。”肖一纤长的手指穿过光线，停留在桌子正中。“岩波，我要感谢你。很长时间以来，我讨厌我周围的人。我认为，大家只知道明争暗斗，人与人之间只有互相利用，尔虞我诈。是你改变了我的看法。这几天，我去参加了一个义务下乡演出。要在以前，打死我，我也不会去。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一桌月光。你喜欢吗?我想告诉你，只要心里明亮，在哪里都会看到月光。”
岩波怔怔地看着这一桌月光，慢慢地伸出自己的手，光柱中，两只手握在了一起。岩波的眼前晃动着银子般闪亮的光芒，围筑在这个城市与他之间的篱笆倒塌了。
(杨光摘自《滇池》2001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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