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额尔古纳走近蒙古]额尔古纳 陈鸿宇

  这里说的蒙古没有国界,不是疆域上的内蒙或外蒙,而是一个民族,蒙古族;同一族姓,蒙古人。   不要大声喧哗,不要鸣号,甚至踏入草地的脚步,也要尽量轻些,再轻些。从满洲里出发,我就不断地这样提醒自己。目的地是明确的:海拉尔,穿过额尔古纳市就到了。可是,这穿过的,不仅仅是一个城市、一条河流,而且是一个民族的摇篮、一段历史的后院。我怕稍有不慎,就惊扰了安静的历史,得罪了伟大的蒙古人。八月燥热,并不是安静的季节,草原也不例外。几何常识也告诉我们,两点间的直线距离最近。但我不能不这样。我豪不掩饰,舍近求远,选择绕道额尔古纳,是一种刻意。去年才到过,今年又义无反顾地选择,甚至有点迫不及待,只为了一种安静,蒙古人内心的安静,一个饱经苦难民族灵魂的安静,唯此处可觅。不仅是草原,还有湖和河,还有蓝天白云,以及白云下的苍鹰,草地上悠然觅食的牛羊,蒙古包里哺乳的蒙族妇女,我在去年留下的脚印,都是安静的,一种从灵魂里渗透出来的浩大安静。
   内心的流连,会让脚印生根。我终于相信。
   我去过的草原不多,没有更多比较。草场,牛羊,蒙古包,界河,国门,防御工事,许多记忆,都是对一年前的还原。我觉得,呼伦贝尔的安静,额尔古纳的安静,不是表面的,狭窄的,静寂的,不像我们的书房阅读,或月夜树下的独处;而是圣母般的,饱含崇高、丰厚与仁慈。在经历了数不清的沧桑之后,圣母的内心归于安静,然后,再以安静之心,欣赏自己所孕育的生命与文明。毋须言说,不要表明,却有一种蓬勃,浩大,生长之势,从草尖上、花朵上、羊绒里、白桦林、浮云间、湖光水色中,从时空的每一个毛孔里浸润出来。安宁与静谧,躲在身后,须用心贴近,张开灵魂的触角,方可感悟;而当你感悟到的时候,便有一种力,浩大的安静之力,潮水般向你袭来,顷刻之间把你溶化。不是灵魂的消失与融化,而是灵魂的升华与强劲。此时,你就会感到,自己的灵魂沉实了,不仅获得了一种安静的滋养,而且气定神闲,于天理大道中,获得了一种安静的力量。
   离开满洲里不久,汽车就往左一拐,丢下宽敞笔直的高速公路,进入一条同样笔直却并不宽敞的草原公路。丢下的不仅是现代性的文明,更是现代性的喧嚣与侵袭。历史似乎也随着汽车的一拐,同时转了拐,让我摆脱尘嚣,进入本真的草原。
   这正是我的向往啊!到了,终于又到了,亲爱的草原。
   说不清自己此刻的情绪,究竟是在庆幸,欢呼,激动,还是在祈祷,为一种安静大美的重逢,或者说失而复得。真有过这样担心的,就在去年,在我登上飞机,离开海拉尔的时候。飞机起飞时,长长的跑道和艰难的昂首,都似乎在把我强行分离,已然融入草原,融入额尔古纳的心,沾粘的,揪揪的,痛痛的,纠集成隐隐的惆怅,穿过舷窗,飘落地上。我想,那是心下的酸雨。我担心飞机的这一起一降,无论降落的地点在何处,成都、重庆,还是北京,我都会丢失窗外的一切。草原、湿地、牛羊、额尔古纳、呼伦和贝尔。丢失那种浩大的安静,再次走进浮躁,走进世俗的喧嚣里,躲不过灵魂的慢慢锈蚀。没想到,说来就来了,这么突然而喜出望外。还是这条路,进入草原,与额尔古纳河并肩而行的路,眼熟却不疲倦。公路细长、灰白,随地势起伏迂回,远处看去,并不像路,倒像一根纤弱的黄豆芽,从绿茵里长出。远处山坡上的羊群,稀稀疏疏,星星点点,很容易令人产生想象。不是想到那是牛羊,而是农人在播种时,不小心将一把黄豆种,弄丢在了地上,发芽和生长,都会在想象中完成,直至让感觉回归到眼前的路上。草只在近处是草,远看就只是绿了。比如路边,草杂乱而蓬勃,叫得上名字的不多。蓬勃的草从远处挤压过来,眼看就要左右合面,把柔弱的公路吞没,好在,车辆的前行,有了一种抵抗的力量。不知是谁家的麦穗,偷跑到了草原,也不回避,就站在路边,集合成金黄色的方阵,等待检阅。原本只注意到草,没注意花,花是师傅提醒的。师傅说,花期快过了,不然路两边好多。这才注意观看。其实也不少,杂生于草间,没有独立成林。根本叫不出名字,这些名字也是师傅告诉的,什么马兰花、喇叭花、野菊花、狼尾巴花、猫眼睛花、金雀花、苜蓿花(后来才弄清其实是白色的叶),等等,姑妄听之,也无从考证。只是感到有了这些花,草也更加生动。往远处看,一切花与草的界限,都从视线里消失。只见一望无际的绿,似神毯,铺天盖地,上接蓝天,下连碧地,天地间分不清距离。甚至天上那只悬浮的苍鹰,也令人相信,那只是这安静的一个标点。便强烈地感到,绿的铺张,其实是一种静,浩大的安静。
   我一直在想,安静与力量,本应该是一种对立,是什么东西,让它们如此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这一想,就走进了历史。关于额尔古纳,关于蒙古民族,关于成吉思汗……
   关于蒙古民族的起源,历史学家们争论了几千年,至今仍众口一词,没有安静下来。额尔古纳河旁边的扎赉诺尔,挖出的一万多年前的古人类化石,不知是要证明一种古老,还是沉寂。但是,这个民族早已安静了下来,却是不争的事实。他们依偎于一方沃土,一片茂草,还有呼伦和贝尔两汪湖水,让灵魂栖息。当然,最主要的是额尔古纳河。他们管它为母亲河、蒙古民族的摇篮。这令我深信不疑。世界上的文明,哪一个不与河流有关。混沌初开,上帝在创造人类时,唤来了阳光和水。只安排了日出日落,让太阳按时出门回家,却忘记了水。为了不负使命,散乱横流的水,自己创造了河,才终于获得了栖息之地。河流在繁衍生命的同时,还创造了文明。走进人类文明的圣殿,我们发现,所有的伟大文明,从尼罗河流域的埃及文明、印度河流域的印度文明,到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流域的古巴比伦文明,直至黄河流域的华夏文明,无不与河流有关。不领会历史学家们引经据典的饶舌,不领会什么猃狁说、北狄说、东胡说、室韦说,或者匈奴说、突厥说、柔然说、苍狼白鹿说,蒙古人只记住了一条河:额尔古纳河;一个时间:1206年;还有九杆白旗。
   在此之前――是的,不得不说在此之前――整个蒙古民族的历史,几乎都是血腥而飘零的,迁徙和战乱充斥;甚至这个民族,还没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统一名字。
   迁徙的目的,也许有多种多样。为了寻找一方丰美的牧场,为了躲避肆虐的暴风雪,或躲避追杀,寻找长久的安宁。但迁徙的意义,却远远超越了最初的目的。我看见,一条文明的丝带,从迁徙的源头飘忽而来,随着那支由室韦――达恒人组成的队伍,在公元8世纪初,由额尔古纳出发,一直走了近500年。从此,布满突厥语族部落的漠北草原,开始了漫长而影响深远的蒙古化进程。我还看见,草原部落间那无拘无束、肆意妄为、没完没了的厮杀和争夺。没有法律,没有秩序,一切都由丛林法则支配。胜者为王,败者就不仅仅为寇了:男人当作牛羊,杀了用大锅烹煮,女人发配给将士们做老婆,儿童则打成永久的奴隶。于是,一些部落在厮杀中灭失,一些部落在厮杀中壮大。没有什么道理不道理,也无所谓正义不正义,适者生存。战胜就是最大的道理和正义,哪个朝代的历史,不是由胜利者续写。灭失的部落似一片流云、一堆羊群、一滴河水,在草原绕了一圈,或半圈,就灰飞烟灭了,匆匆离去。不是出师未捷,而是灵与肉的灭失。而壮大了的部落,则希望自己成为草原圣火,永远燃烧。据说,蒙古这个名字,在汉文史书上,就有蒙兀室韦、孟瓦室韦、塔塔儿、篾劫子、梅古悉、毛割石、萌古、蒙目斯、毛揭室韦、盲骨子等20多种称谓。直到元代,才以“蒙古”固定下来,意为“永恒之火”。当然,以永恒的名义命名的,不一定就可永恒,哪一颗陨落之星,不曾希望永恒。就以蒙古族为例,真正在世界民族之林,以永恒的姿势屹立,已是1206年。
[ 2 ]    是在春天,一个生命复苏的季节。不知是一个征兆,还是一种证明。在这个春天,蒙古人真正站立于历史的桥头,广袤的草原和额尔古纳河,是他们坚实的后院。
   呼伦贝尔草原的春天,没有南方来得早,不是乍暖还寒,而是天寒地冻。牛羊在避风的圈舍里,无精打采地吃着干草,广袤的草场还压住厚厚的积雪,天空碧净湛蓝,往日静静流淌的额尔古纳河,仍是一条僵硬的冰带。圣火燃烧于胜利者的心里。铁木真坎坷而辉煌的一生,几乎就是蒙古民族曲折的兴衰史。从当初的“把阿秃儿”(勇士)血统,到9岁时父亲被仇敌毒死,泰赤乌人的追杀,与克烈部首领王罕、札答刺氏族首领札木合的合盟,与他们的先后反目,从十三翼之战的惨败,到择机助金,大败塔塔尔,再到班朱尼河之誓,草原劲敌王罕、太阳罕和札木合的覆灭,好不容易扫荡尽整个蒙古草原的敌对势力。此时,从额尔古纳走出来的蒙古人,挥舞的铁拳,再也没有受草原与额尔古纳的局限。他们向外扩张,节节制胜,西起阿尔泰山,东至兴安岭的蒙古高原各部,都被铁木真扫平……
   终于迎来了这一天。铁木真召集了全体蒙古功臣与贵族,在与额尔古纳河相邻的斡难河畔,竖起了九杆白旗,举行盛大“忽里台”,也就是一种仪式,立汗仪式。一切都是有讲究的,以蒙古民族的理解方式:九代表永恒,白表示纯净;仪式的主题只一个,铁木真就位大汗,号“成吉思汗”。从此,草原各散落厮杀的部落,都统一为一个国家,蒙古国;一个族人,蒙古人。据说,这九杆白旗,至今仍珍藏在蒙古国的“国家宫”里,作为一个民族权力与神圣的象征,供奉并瞻仰着。
   遗憾的是,我们此行没有取道斡难河,而是额尔古纳河。否则,我真想去凭吊一下当时的会场,哪怕具体地址已不很确切,只要走近那河就行了。我相信,现在的河水,就是从那时流来的,脉络和灵魂都不曾中断,就像我从去年走到今年,又来到呼伦贝尔。继续在草原穿行,路很直,四野开阔而安静。草原少山,见到一块起伏的山丘,竟有些激动。一条绿的流线,随丘顶勾画,被斜阳一透射,丘的身段就出来了,柔情似水,温婉而高贵,一种立体的美。我想,那铁马金戈,所向披靡,随成吉思汗横扫欧亚,开创蒙古帝国浩大版图的20万铁骑,也许就有人生长于这里吧。因为只有这样的河流、这样的草原、这样的浩大与安静,才与那支铁骑般配。敦促师傅快快停车,兴致勃勃爬上山丘。蔓草掩膝,风吹草低,世界安静而单纯,只有青和蓝把天地分割。只是不见牛羊,不见河流,只见飞蝶。土地掩在草底,分不清黑色黄色,河流躲在丘的背后,总是不舍离去,牛羊在对面的山坡上觅食。所有的风景,都离我们远远的,我弄不清用意。场景有些眼熟。哦,这不是我们去年爬上的那个山丘吗。当时就醉了,直想躺下,躺下,就在这里躺下,以花草为垫,蓝天作被,在这草丛花枝间,安静地躺上一会儿,做个梦,多好。怎奈时间不许,匆匆走了,没躺,也没做梦,带着遗憾,还有来去匆匆的浮躁。没想到今天又来了,真的是缘分啊,草原你知道吗。不为寻梦,追忆当时的想法,安静而真实,比梦更好。
   回望来路,目睹眼前,铁木真怎不感慨万千。
   许是厮杀得太久,血洒得太多,借助于九杆白旗,铁木真真的希望回归安静;或者说,他是希望暂时的安静,为更大的进攻积蓄新的锐气与动能。没有“普天之下无非王土”,仪式结束后,他把草场和领地,都分封给了他的家族成员们。当然,他并不甘心。他希望自己开创的伟业,在子孙后代发扬光大,而不是就此停止。他对儿子们说:“天下土地广大,河水众多,你们尽可以各自扩大营盘,占领国土。”怕大家还没听明白,他又对男人们鼓动道:“男人最大之乐事,就在于压服乱众和战胜敌人,将其根绝,夺取其所有的一切,迫使其结发之妻痛哭,骑其骏马,纳其美貌之妻妾以侍寝席。”眼前的胜利,不过是清扫了后院,前面的舞台还大得很。成吉思汗的话,一下把蒙古人的雄心或者说野心,还有蒙古国的生存发展空间,拓展到无限;呼伦贝尔与额尔古纳,包括斡难河和克鲁伦河,都不过是后院里的一个台阶。有了这个安静的后院,蒙古人的舞台是整个世界。
   群情激奋,一场更惨烈的扩张与厮杀,已不可避免。
   人员满满,到呼伦贝尔看草原的人,都集中在这几个月。当地领导提前了几天,才在额尔古纳市郊区为我们预订了一家叫渔村人家的酒店。条件还不错,更重要的是,这里远离尘嚣,十分安静。安静地入睡,安静地早起,享受晨曦中安静的额尔古纳。出门便是乡村,踏着柔软的土地、柔软的草坪,安静的心,有一种分外的踏实。我理解了成吉思汗,理解了蒙古人,理解了成吉思汗那场轰轰烈烈的出发与西征。不仅仅是扩张,树大招风,其实有时,动是为了更好地静,进攻,正是更高更深远的防卫,一种居安思危的进取之心。于是,在蒙古人强大的铁骑下,畏�儿归顺了,金朝覆灭了,西辽征服了,中亚强大的花刺子模土崩瓦解了,西夏灭亡了,甚至斡罗思也可长驱直入了……
   一个个强大帝国,在不足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的蒙古大军前,都闻风丧胆,不战而败。蒙古人把自己的名字,写遍了额尔古纳、华夏大地,还有中亚和欧洲。无可否认,野蛮和杀戮,都罪该万死,值得诅咒和谴责。可是,当刀光收敛,剑影消失,当世界回归于安静,我们看见,没有停息的是历史的车轮。历史不相信眼泪,不相信弱者,不相信同情。不信,请随我把眼光转向车窗外,就在此刻,在呼伦贝尔大草原,在额尔古纳河畔。车速不快,什么都看得清楚。这条蒙古人的母亲河,原本为地道的中国内河,而今却背负住一个令人沮丧与尴尬的名字:界河。什么界,边界的界,国界的界。还不清楚吗,请去看看中国近代史,看看《尼布楚条约》,看看额尔古纳河边,那长长的刺人的边境铁丝网。司机告诉我,跨过界河中线,就是别国的土地。隔着车窗看去,一样的河流,一样的草原,一样的蓝天,我们却不可循着成吉思汗的足迹,就这样驱车前往;不敢随意去那里的河里捧一捧水解渴,不可自由地到对岸的草原撒撒野。
   沿着额尔古纳,我们不仅走近了蒙古,也走近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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