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有自己声音的水] 怎样让高处滴落的水没有声音

  在应该天气凉快的黄昏时分,仍然燠热难当,日趋紧张繁忙的生活,令日子里少了悠闲散步的情趣。这天小女儿自学校参与活动后回家,我突然非常想念从前在饭后全家携手出去,在荧荧灼灼静寂清幽的星空下踱步的那种舒逸温馨感觉,于是邀她出来,小女儿毫不迟疑,即刻便点头答应。
  近日来的天气郁闷沉滞,但是在这样的一个下午,能够心情平和悠哉游哉地踱着步,还有心爱的小女儿陪伴在身边,让我牵着她的手一起观看这一条路上的风景,我非常高兴。
  一个朋友的感慨令人感伤:“如果我早知道,孩子不过在父母身边十多年,我宁愿选择陪她。”懊恼和怨悔总是由于一切成了过去,已经太迟,来不及回头。我不要在孩子愈走愈远的时候,才看着她遥远的背影难过悲怆。
  我正在为自己的幸福而愉悦感恩,突然小女儿态度认真语气慎重地对我说道:“妈妈,有一天要是我离家出走,会去一个你们找不到的地方。”
  透过树与树的隙缝间,我看到栖息在大树干上的鸟儿骤然展开双翅,轻盈地在空中划一个漂亮的圆圈,接着朝对面的胶树林子里隐隐地飞过去,那是它选择的方向吗?
  把遥望的视线踅回来,望着小女儿,她脸上是一副激昂又似沉静的表情,那略为伤感的神态是我所生疏又熟悉的。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微笑,但不知道为什么眼眶渐渐湿润,心里涌动无数的惊诧和安慰,浮游着一种“连小女儿也终于长大了”的悲伤和喜悦。
  夕阳还贴在远山上,尚未坠落,但是空气中突然多了一份阴凉。
  深深地嵌在空中的还有夕阳边那些泼辣鲜明的红得惊人的颜色,失去控制似的在向外不断宣泄,放肆地把周遭的天空都染得绚艳灿烂,像是粗心大意的调色师傅失手把装着曙红和朱赭色的颜色盘不小心打翻了,而后惊惶失措却再也收不回来。
  那时年纪幼小的小女儿自有她小小的忧虑和烦恼。每天换衣服她对着镜子禁不住愁眉苦脸地问:“妈妈,你为什么生姐姐的眼睛那么大,把我的眼睛生得那么小?”待她稍懂事后,一看见镜子就焦灼地提醒我:“妈妈,我长大以后,你记得带我去割双眼皮呀!”
  “你不要这样肤浅啦。”我试图帮她把心里那块疙瘩解开,“外表的美有什么重要?况且你觉得双眼皮好看,可是单眼皮也有单眼皮的漂亮啦!”
  她却执意沉溺在她自己的悲伤里,躁郁地表达她的挫败感觉:“你们双眼皮的人不知道我们单眼皮的人的痛苦心情的啦!”
  才上小学的她居然有如此“出类拔萃”的“哲思名言”,令我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
  她并没有像她姐姐一样,迷书迷得忘了自己,平常看书不算多,采用的却是精读法,同一本书不停地重复阅读,渐渐地从金庸到小王子。而她和我们说话时的对白也日益精彩动人:“一个人过于自信,就会没有自知之明”,“喜欢一个人,不用理由,讨厌一个人,一定有原因”等等。就在我对她的思考能力越来越有信心而开始觉得可以对她放心的时候,她告诉我,也许她会当个“逃家的少女”。
  我怔忡,带着一种亟亟欲逃的情绪,渴望走脱生活轨道的小女孩,是不是平日被各种无形的沉重压力压抑得太辛苦了呢?这句话是一种反弹的现象吗?当我们以为我们从来没有给孩子任何压力和束缚的时候,是否只是一种自以为然?
  曾经年轻无知的我曾有不被了解的怆恻和痛楚,也有“每一个人都是一座孤岛”的黯然神伤感喟,在粗糙现实的倾轧下我逐渐老去,自以为已经成熟并对人生了解透彻的时候,曾经带走我年少的轻狂、时常被我唏嘘感慨的迢递光阴再度把这些我当年执迷不悟的忧郁感受聚拢,然后毫无保留而一成不变地重复转移到我心爱的女儿的身上。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个秘密房间,年幼不懂事时老想寻找一个人或者一些人进来共同分享,这种不切实际的天真想法在流转岁月的冲洗下逐渐淡化,最终憬悟后,微微地叹息,并且冷漠无情地在房间门外静静地悬挂上一个写得一清二楚的“请勿打扰”的牌子。
  我非常明白孩子并不是属于父母的,她是另一个生命个体。父母无法控制更不能操纵她。她既不是来代替父母去圆当年父母无法实现的梦想,也不是代父母来成就父母当年未完成的志愿。同样的,在孩子未来的人生路上,父母根本不能替代她。生命是由她自己负责和完成的。因此,做父母的人,惟一能做的是尽力在她无知的时候陪伴她、帮助她、牵引她、辅导她,企盼塑造一个人格健全的孩子,希望她平安上路,然后自我淬炼,自我成长为一个独立自主、有爱心并负责任的人。
  汉朝的王充和近代的胡适之在不同的时代不约而同地说过:“不要以为父母对子女有恩。”我谨记于心。
  台湾散文家萧萧写过一篇小散文题为:《每一滴水都有他自己的声音》,他要求大家“用心来倾听不同的情愁和不同的喜悦”。
  每一个孩子都是一滴有自己声音的水。
  因而不该把孩子当成自己的附属品或持有物,不管她发表的意见有多幼稚可笑,也应当尊重。让她从自己的错误中成长,让她也有懊恼后悔的机会,不必事事为她部署处理,她一定要学习担当,因为这是人生之必要。
  让父母的爱丰盈了孩子的生命,而不要成为她们怯怕的压力和负担。
  两个月前大女儿将要离家的那段日子,我的悲哀像节节升高的气温,整夜因漫溢不止的顾虑不安而无法入眠,衍生的恐慌和焦虑在房里的空气中膨胀,其中一个担忧是原本亲密无隙的关系可能被无坚不摧的时间和空间造就出疏离感。没想到大女儿到了外头,也不知道是否已经深切地感受到世事和人情的荒凉,只知她回家时对父母的感情更为亲爱,距离让她学会包容、谅解和关心。我因此明白如果希望和孩子关系更亲密,那么就划一段距离给她们吧。
  有一天,伶俐可爱的小女儿终会像她温顺好学的姐姐一样,成长到可以照顾自己,接着就毅然向父母挥手,一步一步稳当实在地走向她所追求的目标和方向。
  人总是在失去一些东西后才发现它的存在。这样的矛盾和遗憾并非偶尔,而是时常在心里迂回流动,我不希望再一次重复这份悔憾,因此我要好好珍惜小女儿在家中,在我身边的有限时光,不论长短,都是我晚年时候最美好的回忆。
  沿着相同的小路回家,倏地一只黑乎乎的小动物从隐晦模糊的林间窜出来,我迅疾地后退又失声惊呼:“啊!”
  “只是一只猫。”小女儿轻轻地捏一下我们互握的手,“你不要怕嘛,妈妈。”
  推不开心中升涌上来的若有所失感觉,斜阳的光辉渐渐收敛而暮色已经从四面游离,尚未全黑的天空中出现一个熟悉清丽的月亮。日月的坠落和升起正如生活中深深浅浅的寂寞和悲伤,浓浓淡淡的快乐和喜悦,无论你要不要,喜不喜欢,一定要接受,因为你别无选择。
  快到家的时候,我终于放开紧紧地牵着小女儿的那只手。
  (常秀云摘自《朔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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