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三年级，我是学校有名的“混世魔王”! 女孩子淘起气来，有时候比男孩子还嚣张，也更难管教。不过幸好是九年义务教育，我也就有惊无险地上到了三年级，当然其中不乏屡屡有请家长的记录，可我父母都在外地，年迈的外婆疼我还来不及呢，最多只是嗔怒地点点我的脑门―再不好好听老师的话，告诉你娘老子去!那表情，跟《红楼梦》里的贾母似的。
等爸爸妈妈假期来接我的时候，我那可爱的外婆就会因为短暂的离别生怕我受苦而开始向他们不停地念叨现在孩子上学如何辛苦，老师的要求多么不近人情的严格……弄得父母对我那不甚理想的成绩单全然没了脾气，并且还开始为我担心―怎么小小年纪就常常做作业到深夜?
这倒是真的，外婆一点没有夸张。尤其是在作文课以后!每次写作文，是我最头疼的一件事，就像在挤牙膏，费劲得厉害!常常是一篇300字的作文，折磨得我星期天整整坐一天，到了晚上，要睡觉的时候还是一个题目!只好小小年纪就“熬夜”，一边愁眉苦脸地写，一边时不时地让旁边的外婆帮我数字数，看离老师规定的字数还差多少。
说实在的，我的语文老师好几次被我险些气得把眼镜给掉下来―我的作文里，总有那么多诸如“电视里《聪明的一休》的那个聪明的一休真聪明”之类的废话，我也没有办法，我告诉她，要不是这么重复，我作文的字数就不够。老师每每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你瞧瞧人家!”随即就甩过来那些优等生的作文本，要我刻苦攻读。
我不以为然，在老师的眼睛里，她喜欢的就是那些成天唧唧喳喳打扮得像花蝴蝶一样的女生，看见她们，她那个眼镜后面的表情就是又和蔼又可亲，而对我这样的学生，永远一副横眉立目的样子，而且还总把我本子上的60分打得又红又大，用力得要把纸划破!
这种状况持续到三年级下学期，我们分来了新老师。那是刚从师范毕业的大学生，大大的眼睛，还有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现在想起来，她应该可以做刘德华广告里的那个梦中情人。她姓刘，我们叫她小刘老师。
小刘老师总是笑微微的样子，连我这个淘气的学生有的时候都会感受到她清澈温和的目光，心里觉得暖洋洋的。可令人沮丧的是，那么漂亮可亲的小刘老师也还是要上作文课，而且她还会给你的作文批上密密麻麻的话，有的时候好像比你自己写的还要认真。
那个星期天，院子里的小刚和大伟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弹弓，带着我疯了一个下午。晚上收拾书包的时候，才想起这个星期的作文还没写。天哪!这对我的打击真的不亚于一颗原子弹!那个时候是春天，老师布置的题目是《春天来了》，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每年都要写这些诸如《我的理想》、《春天来了》、《到烈士陵园去》……我觉得没劲透了，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新鲜的好写!
最后，我忽然想起来，爸爸出差好像给我买过一本专门写景色的书，我想那本书上应该有关于春天的描写。我决定拿来“学习”一下，我的运气不错，很快找到了。翻开一看，哈!别说是春天来了，就是每个季节都再写上10篇，我也有办法!书是爸爸很久以前在外地买的，在学校里，我想，根本就不会有别人知道。
这一下，我很是得意起来，心里盘算着，要是邻桌的小胖子明天肯把他的那个宝贝电动车借我玩，下次我就也借他抄一篇，电动车没有，航模也行?那―要他哪个航模呢?
我一边兴奋不已地想着，一边挑了一段我自己觉得满意的―那上面没有我不认识的字!还有这个树，那个草的，挺好!洋洋洒洒抄下来，比老师要求的字数多多了，这是我第一次，作文写那么多的字，远远超过了老师要求的标准!
星期一交作文的时候，我瞥了一眼别人的，好像全班就我写得最多，这让我多少有些忐忑，不过随即就被心里的侥幸冲散了。
我似乎从来没有像那个星期那样盼望着作文课的到来，好容易捱到了周四的下午，同学们都拿到了自己的作文本，我没有。小刘老师走进来的时候，我觉得我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我看见了我的作文本，那本贴了个很夸张的西瓜太郎的本子很明显地放在第一本―她一定是发现了!我的脸红到脖子根，浑身一点劲都没有，做贼心虚地趴到桌子上，直到我听见老师叫我的名字。
“这是一篇写得很美的文章，我们请丹丹同学读一遍，大家仔细听!”
“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花里带着甜味儿……”我拿过我的作文本，低低地念，慢慢的，我觉得这篇文章真的很美，它好像真的把我带到了春天的大自然里去了，看见那么多蓬勃的花花草草，热闹的蝴蝶蜜蜂，还有那些桃儿、杏儿、梨儿……让人情不自禁地陶醉。我奇怪，这种感觉是我在抄它的时候所没有感受到的!
这篇作文我得了满分，那是我上学以来惟一的满分。
我抱着那篇文章，读了又读，想了一夜，我决定要好好学习，至少有一天能写出这么好的《春天来了》。
四年级下学期的时候，我已经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了，成绩单上有了很多的满分，我还代表学校参加全市的作文竞赛。
五年级一开学，我带领同学们一起分发新的课本，打开语文课本的扉页，一行带着油墨香的文字映入眼帘―第十三课:散文《春》。
翻开那一页，有我那么熟悉的句子。我才知道，我第一个满分，是那个叫朱自清的人给我的，而他，是当代文学史上最最有名的散文家。
我拿着书找到了小刘老师，她看了看我，会心的一笑―
“这篇文章写得真的很优美，不是吗?”
是的!我点点头，在办公室的走廊上，眼泪夺眶而出。
十年以后，我出版了自己的小说，留在了上大学的这个城市，随时随地可以去《荷塘月色》里的那条小路走一走。
我用我的第一笔稿费，买了全套的朱自清文集，恭恭敬敬放在书桌上。我永远忘不了他给我的那个满分。
我始终感激那个年轻的老师，在那个时候，她给了一个少年全部的骄傲。
(胡仪摘自《少年文艺》200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