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童”三弟_三地走势图

  三弟在我们姐弟三人中是最聪明的一个。最直接的证明就是他5个月会讲话,8个月会走路,一年之后已经歪歪斜斜地写自己的名字。除此之外,连幼儿园也没上过的他居然会做小学二年级的数学题,这在智商普遍不高的狮子村引起了轰动。于是每到傍晚,便有村人三三两两地来逗三弟玩,考一些自以为很难的数学题,但无论出题多了,三弟总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口齿清楚地报出答案来,被村人奇称为“神童”。
  那时由于母亲的弱智、父亲的无能、我们的年幼,家里穷得叮当响,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聪明的三弟就跟着表叔到河里摸鱼捉蟹。他把鱼网堆成一个兜缠在自己叉开的两条瘦腿上,在冰冷的河水中走来走去,愚蠢的鱼儿就会自动钻进他的网兜。这种办法也只有三弟才能捕到鱼。每当瘦瘦小小的三弟提着满兜的鱼从村人身边走过时,村人都会跷起大拇指说;“瓜瓜也会下精灵崽,陈三这娃,日后肯定有出息!”
  没想到三弟的聪明却惊动了县上的一个能人,这就是我们全乡都引以为荣的二姨父。二姨父当着大官,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但年过半百却膝下无子。当三弟的名声鹊起时,两人便动了抱养的心思。
  春节的时候,二姨买了一兜水果,提了一包旧衣服到我家来做客。寻亲的话题谈论了很久;二姨才极婉转地表明了自己的来意。不料爸听后一口回绝:三儿是我们一家的希望,是我的命根,我怎能抱给人家?不行,绝对不行!
  二姨并不恼,很真诚地对爸说,娃是聪明,这不假,但放在咱农村,放在咱这穷家,能有啥出息?你既不能让他填饱肚子,也没钱供他上学,他就是个天才又能怎么样?你不能因为爱他而害了他,对不对?就这样吧,三天后你带着三娃到我家吃饭。
  这三天中,爸不吃不喝,坐在家中的土凳上抱头痛哭。我们三姐弟都吓傻了,也坐在他身边哇哇大哭。
  三日之后的早晨,爸杀了黑犬豹儿,给三弟炖了一锅狗肉汤。许久没沾肉味的三弟欢天喜地地吃着。爸吃不下,我们吃得下爸又不许我们吃。所以对三弟的离家惟有我是满心欢喜的,想着今后再也没人跟我争宠了。
  吃过饭后,爸对三弟说,走,爸带你去逛县城。三弟长那么大,还从没离开过山村,自然高兴万分。到县城的路上,三弟处处感到新鲜,肌叽喳喳地问个不停,爸都耐心给他解释,遇到路人问候,爸则马上冷了脸,牙疼似的哼哼。到了县城,父子俩逛了一整天街道,傍晚,爸便把三弟带到了二姨父家中。
  见到他们的到来,二姨父欣慰地笑了。他极热情地招呼父子俩入席,又频频向爸举杯,从没喝醉过的爸终于醉成了一摊泥。晚间二姨父把爸送了回来,而将早就睡着了的三弟抱到一张舒适的床上。
  三弟醒来的时候,看见床上红红绿绿的一大片,便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这时两张陌生的笑脸凑过来问:醒了?把三弟吓了一大跳,他哇地叫着爸撒腿就往门外跑,但是没跑多远双腿便悬在了半空徒劳地蹬动。二姨父两手叉着他的胳肢窝好脾气地说:你爸走了,过几天就来,啊,吃糖。三弟不吃糖,拼命地哭喊。二姨父有些不知所措,把如一只顽兽似的三弟塞给二姨,说你瞧瞧……二姨刚接过来,哄了声乖乖别哭,手臂就被三弟狠狠地咬了一口。这是二姨始料不及的,愤怒之余抬手就挥了一巴掌。不料三弟的词汇被一巴掌打醒了,口中开始乱骂乱叫,把闲人所教给他的骂人词语全部抖搂了出来。
  二姨两口子气得脸色发白,两人皆是读过大书的文明人,何曾受到过如此羞辱。二姨父抓起一把尺子要打,却被二姨挡住了:“这种娃儿,关他几天就好了。”说着两人咔嚓一声把门锁上。
  三弟在屋里昏天黑地地哭,把眼泪鼻涕糊得满屋都是。二姨也不开门,只是按时从窗口塞进一碗饭,就像关了一只尚未驯化的野狗。三弟先是不理,后来又把饭泼得满地都是。
  顽强地抗争了几昼夜后,三弟终于支持不住,开始吃饭。过不了多久又去捡地上的糖果。二姨隔门听了没声音,忍不住得意地对二姨父说,你看怎么样?
  两口子颠颠地开了锁,推开那扇厚重的门。眼前的情景令他们大吃一惊。原来,他们看到一个大脑袋、深眼窝、瘦身子的怪物,正在一边往嘴里抓屎一边冲他们傻笑。而那个活泼机灵的“神童”却不见了。
  二姨两口子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结果:从房间里出来的三弟虽不哭不闹,但也不说不笑,所有的灵气仿佛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了。二姨试着问他一加一等于几,他茫然地盯着二姨发愣。二姨两口子有些束手无策,瞅了个时机,把三弟送到县里最好的三中附小学习,期待着他能恢复神智。但学了一年的三弟不仅没丁点变化,反而连简单的加减法也不会算了,校方便以年龄太小为由把三弟退了回来。二姨父完全失望了,觉得干了一件愚不可及的蠢事。从此三弟的地位从天堂掉进地狱,不仅没有糖果,每天还被二姨两口子使唤着干这干那,稍不如意,便吃不上饭甚至招来一顿毒打。
  第二年三弟重新上了学,成绩还是不行。觉得受了愚弄的二姨气不过,就向三弟宣布了一条规矩:每次考试,60分以下,罚跑1小时,60至70分,扇耳光,70至90分不奖不惩,90分以上免端洗脚水。然而三弟被罚跑的时候居多。
  如果不是发生后来的事的话,三弟说不定会永远留在二姨家,做一个庸俗却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二姨两口子半辈子没生养,但并没有放弃过生养的努力。三弟到的第三年,二姨父不知服对了哪一种药,二姨居然怀孕了!
  二姨两口子高兴极了,但同时又有些担忧:这半痴呆的三娃咋办?当时国家正在大力推行计划生育,城里尤为抓得紧。两口子想来想去无法,只好请爸到城中商议。
  二姨父把议事地点选在全城最好的酒家,酒过三巡,二姨父站起来很沉重地对爸说了一些这几年对三娃照顾不周,万望原谅之类的话。爸闹不清二姨父的意图,停下酒杯愣愣地望着他。二姨父递了一支烟给爸,又说三娃虽然有些顽皮,但性情还是憨厚的,本来我们决心把三娃当亲生儿子养大的,哪知……哪知你二姐的肚子又作怪……爸终于明白了二姨父的弦外之音,气得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来。二姨接口说,可以先把户口开回去,娃儿多耍几天再走。二姨留三弟也是真心的,孩子生下来少不得要人照顾,三弟倒是个最佳人选。爸终于忍不住了。抓起一个盘子向二姨甩过去。当晚爸便把三弟带走了,连布巾巾也没拿走一片。
  三弟回到家中转学到村农场上学,成绩还是不行,见了谁也不说话,好像一截呆木头。每天早晨背着爸给他缝制的花书包定时往学校赶,从不迟到,也从不早到。放学后就坐在家中惟一的土凳上看夕阳从天边慢慢坠下去,看星星从夜空慢慢闪现出来,什么事也不干。这令我非常气愤。自从家中添了一口人,日子过得更加艰难,我也上了初中,学业重得像山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你不干重活可以,但简 单的家务事不会吗?我把我的意思向爸唠叨了几次,每次爸都咋呼我一眼,吼道:想挨打了?!然而再看到三弟如此的时候,便对三弟说你也不小了,该帮哥哥做点事了。开始口气很轻,后来很重,最后简直是咆哮。但无论如何,三弟就是不吭声,也不动窝。村人背地对爸说,果然打傻了!爸只是叹气。
  第二年春天开学的时候,三弟去学校转了圈便回来,当着爸的面把花书包咚地扔进了粪坑。爸正在编织箩筐,呆了片刻猛地跳起一巴掌打过去,叫道:你疯了?!三弟从容躲过扫来的巴掌,说,这书我不想读了。爸便发了呆,颤声问:你真不想读了?三弟不说话,抄起铡猪草的刀哗喳哗喳地干了起来。爸早就有心让三弟辍学,但又怕日后村人说他偏心。繁重的家务和我们两姐弟的学费早已使爸吃不消。如今三弟自己提出来,正好遂了他的心愿,他在高兴之余又添了些心酸。
  从此三弟便挑起了家中的重担,喂猪洗碗挑粪耕田,样样拿得起放得下,连爸都感到惊奇。村人见了又跷起拇指说:果然是神童!爸却摇头叹息,唉,吃苦的命!
  爸是个手艺很精的乡村弹花匠。每到农闲,爸总背了一大背工具走乡串户给人弹棉花、做棉被。爸还收了两个徒弟,可惜都常常为了分钱跟爸扯皮。这年冬天爸又要外出做工的时候,三弟突然对爸说:带我去吧!这是三弟回家后跟爸讲的第二句话。爸自然又惊又喜;看着他瘦小的身躯,眼睛不由又潮湿了。三弟便接过爸背上的背篓,父子俩一前一后地走了。
  第十家做工的是对面山坡何老六家。何老六见爸带了个小孩来,心里很不满,但面上还笑呵呵地给爸敬烟。刚要点火,三弟忽然说,还有我呢?爸和何老六都吃了一惊。何老六打了个哈哈,说对对对,还有这位小师傅,又抽了一支烟发了。三弟接过烟,并不抽,而是从衣兜中掏出个事先准备好的硬壳烟盒装好,放进衣兜里。
  三弟读书不行,弹花这岸套却学得极快。牵网钱似凤点头,刷刷刷的又快又准,运棉被好比揉面团,不仅网线巴得紧,而且棉花运得匀。连何老六都忍不住从心里佩服,再递烟的时候很郑重了。爸见三弟有悟性,便把只有老匠人才能用的弹弓技术传授给了他。三弟个子不高,他就把弓用硬竹竿吊起来,坐在小凳上嘭嘭地弹,两三天工夫,提锤运锤便有了些大家风度。
  完工后,何老六给了20元工钱。爸点了数,正要往衣兜里装,三弟突然伸出手说“拿来”。爸不解地问拿什么来?三弟说工钱,你六成,我四成,一分都不能少。四六开是爸跟徒弟们平时的约定,想不到儿子也要跟自己争,便一下子气得说不出话来。下次你五成,我五成,我并不比你少干。三弟又说。
  干了一冬后,三弟不仅有了厚厚的一沓工钱,还集了几条杂合烟。三弟将烟卖给邻里的烟鬼们,收取或大或小的一沓钞票。
  三弟辍学的第二年,我以全乡总分第一的好成绩考入县重点高中。爸得知消息后又高兴又发愁。高兴的是儿子终于有出息了,发愁的是这一大笔钱从哪里拿。眼看上学的日子快到了,爸跑断了腿才凑到一小部分钱。如果不按时交纳学费的话,校方将作为自动退学处理。我和爸都愁得吃不下饭。
  报到的前两天,我和爸又一起琢磨着还可以从哪里借到钱。只见山坡脚下吭哧吭哧地爬上来一个人,瘦小的身躯扛着一捆楠竹,整个身子伏在地上,看起来像一头垂死的老驴。是三弟。这段时间,凡是能赚到钱的活儿三弟都争着去干,也不管能不能吃得消。爸说,这个守财奴。爸对三弟是有意见的,只看到他挣,却从不见他花,有几次家里没盐了,让他出盐巴钱他都不肯。
  三弟终于把楠竹扛到了家。我刚要去帮他接下来,他却一耸肩,将楠竹扔在了地坝中央。他看着我们,我们也看着他,只是互相不说话。最后,他撩起短褂像老农民般擦擦脸便进屋了。
  出来的时候,三弟手里多了个破旧的布袋。他把布袋往我怀里一塞,说:“拿去用吧,这是我存的953块5毛钱。”
  我和爸都惊奇地站了起来。三弟木木地说,本来我是……唉,算了!二哥,你好好学吧,我算是完了,你要为咱家争口气,为爸争张脸。爸的脸一下变得煞白。
  我到县城读书后,送粮食就成了家里的广件大事。县城离家相当远,爸用板车拉了一回,就被三弟拦住了,他说,我会骑自行车。那辆自行车是三弟卖了兔子买来的二手货。除铃铛不响,哪里都响。每月初,三弟就骑着这辆自行车颠簸几十里山路给我送来两袋粮食。三弟虽然来了几十趟学校,却从不跨进校门一次。每次都远远地支着车子托人喊。有次我强拉他进去吃顿饭,他挣扎了几下,便满脸通红狠声说:别拉我,不然我跟你急!我抬头看他,只见两串大大的泪珠从他深陷的眼窝中涌了出来。
  那年的寒假,我给三弟买了一块当时正流行的语音报时表,一按,就会报时学鸡叫,不仅好玩而且实用,但价钱并不贵,贵的我也买不起。回到家后,我将礼物送给了三弟。其时他已经长成又高又壮的男子汉。他接过表,只是看了看便塞进口袋中,黝黑的脸上并无表情,我很失望,心想他的感情是否被艰辛的生活压干涸了?
  大年三十吃团圆饭的时候,三弟有些坐卧不宁,不时探头看看外面。吃了两口,终于搁下碗走了。我心里添了层疑惑,忙搁下碗跟在他身后。只见三弟急急忙忙地穿过菜园,走进柴棚内的牛圈中;砰的一声就关上了门。我正寻思他要干什么的时候,忽然听到里面传来几声高亢的公鸡叫,接着又是“现在时刻,12点25分”。我从门缝中探头一看,只见三弟正孩子般把我送给他的“盲人表”紧紧地蒙在耳边细细地听,脸上是我从没见过的、幸福无比的、甜蜜自豪的笑容……
  我猛喊一声三弟,热泪便汹涌而出。
  (武彬彬、刘东磊摘自2001年11月8日《中国青年报》)

推荐访问:神童 三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