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作 谁的生活不造作

  朋友刚从上海回来,她出发之前最期待的就是可以去探访南方水乡。我连忙访问她的观感。她欲言又止,好像有很多隐情的样子。据她的说法,那里有一些穿着民族服装的导游,带着他们搭上小船,说是要真实体验水乡居民的生活。小船在狭仄的河道行进,经过一些民家,会看见用河水洗衣的妇女、将鱼网抛下河水的老叟,还有光着屁股的小孩,跑到河水边对他们挥挥手。
  “该有的都有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我真的觉得好奇。
  “就是觉得不自然,觉得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好造作。”朋友说出了她最真切的想法。当地人仿佛是为了被观看而生活。我想,我可以理解朋友的想法。
  我们碰面这一天,在一家餐厅喝下午茶,餐厅里是藤制家具、厚厚的赭红色椅垫、白色蕾丝窗帘,十足殖民地的风味与情调。这难道不是一种造作吗?侍者正弯下腰,在我们面前放下三层点心盘,有鲑鱼三明治……很纯正的英式下午茶。我捻起一块三明治放进嘴里的时候,忍不住问自己,这是不是一种造作呢?
  如果让我们观光的水乡的人是为了生活所需而造作,那么,我们为的又是什么呢?
  我的一个男性朋友,平常工作很忙,但是,一到星期日必须全家去吃麦当劳早餐,他并不是喜欢汉堡或薯条,而是因为全家一起进麦当劳,是一种亲密的象征。所以,吃完饭之后,一定要带着全家到海边或者山上去享受家庭日。他很自诩这种幸福美满,我却听过他青春期的女儿的抱怨:“人家天天补习,好不容易可以放一天假,偏偏不能跟同学出去玩,好烦喔。”他的妻子也有怨言:“难得可以在家里,不用上班,想看点书,做点自己的事,也没办法,跟着他到处跑,累死了。”“爸爸以为自己在拍广告呢。”女儿有点尖刻,却不无精准地一语道破。
  这个男人,因为受到商业广告的洗脑,过着造作的生活。
  曾经,和朋友去巴黎旅行,我们特地买了几条长长的法国面包,装在褐色纸袋子里,走过香榭大道。很多法国电影,女主角都会这样抱着自己的面包回家的。那几条面包,放在旅馆,而我们去博物馆,去丽池酒店凭吊黛妃最后的爱与死之旅,就是没机会吃掉面包。说到底我们根本不需要那些面包,我们只是需要面包的纸袋,需要拥抱面包。
  常常在电视上看日本美食节目,觉得这些人真是太夸张了,每吃一样东西就要礼赞三分钟,表情千变万化,这样吃饭是不是太费力气了?东西好吃,心领神会就够了,又不是在演“食神”。然而,有时候还非得演出一段不可,明知造作,也得行礼如仪。
  初夏去北海道旅行,到了函馆,找到一家当地人钟爱的寿司店。想吃握寿司已经想好久了,凉凉的冷空气里,我们坐定才发现,没有一个外国人,甚至可能没一个外地人。当我们用英文沟通才发现,完全行不通。所幸,店里有两个女性顾客,友善地协助我们,替我们点了几个握寿司,说是我们一定会喜欢的。寿司师傅吆喝一声,非常卖力地做起来。艳红的鲑鱼寿司亮光闪闪地送到面前,店里所有顾客一齐转头注视着我们。我战战兢兢将寿司放进嘴里,咀嚼着,面对那些充满期盼的眼神,仅仅心领神会是不够的。每吃下一个寿司,我都得微微张开嘴,睁圆我的眼睛,发出不可思议的赞叹。
  有时候,我们的造作,是为了符合别人的期望。
  向女人示爱,为什么要送100朵玫瑰,表示一生一世?难道不知道100朵玫瑰花还真沉重啊?向女人求婚的时候,为什么一定要送钻石?不能送红宝石、祖母绿或者翡翠玛瑙?又或者不能送一株万年青呢?难道真的只有钻石才代表爱情永恒久远?
  常有人问我,情人分手之后,要怎样当朋友?我总是反问他或她:“分手了为什么还要当朋友?”我对这种事很悲观,或者是很现实。当情人要分手,必然累积了许多失望、背叛、伤害,这种种痛苦的尖锐,绝不是寻常友情会经历的。既然有了这么痛楚的撕裂,怎么还能云淡风轻地当朋友?“如果分手就老死不相往来,又好像太没风度了。”这是最常听见的理由。既然已经不能相爱了,还计较那些无关紧要的风度做什么?勉强自己或勉强对方,都太造作。
  有些造作还真有其必要性。十几年前,我四处去演讲,总打扮得美美的,努力维持一个年轻浪漫女作家的形象。那次是在南部,炎热的夏天,我穿着一身雪白的鱼尾洋装,踩着高跟鞋从二楼下到一楼的演讲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脚下一滑,就一路滑下去。洋装很窄,我只能无助地一路滑到底。5秒钟抵达一楼。为了形象,我马上起身,拍拍灰尘进入演讲厅。站着的两个小时里,我感到皮下出血的炙热和难以形容的疼痛,我硬撑着,一点没露出形迹,直到渐渐失去知觉。如果不是造作的功力已深,是办不到的。整个夏天,我的臀部黑紫瘀青,几乎无法行走。
  姿态是造作的,生活是造作的,但,疼痛最真切。
  (茅思摘自《台港文学选刊》2006年第8期)

推荐访问:造作 谁的 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