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还在肚里的时候，妈妈恨过她，想拿掉她。所以，她回馈给母亲的只能是恨。 有年夏天回国，我到北京给一批经理人做心理辅导培训。我留意到其中一位姓王的女士，她看上去很漂亮、干练，在一家外企做主管，在人群中非常耀眼，但不知为什么她总是显得心事重重。果然，几天后的一次课后，她终于吞吞吐吐地问能不能找我单独咨询。
她想问的是关于她的家事，它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她的生活。她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弱，忧伤袭上了她的脸颊。看来她要说的事情的确像一个恶魔，随时会侵吞她的快乐。
接下来的咨询中我了解到，她有一个14岁的女儿，非常漂亮聪明。可是，从女儿2岁时开始，就不让她抱、搂或亲，连身子都不让她碰一下。她弄不明白，女儿为什么会这样。自己亲生的孩子却把她当外人，她非常难受。孩子没有父亲，她一个人抚养这个孩子很辛苦，虽然工作忙，但是却从未因为忙碌而忽视了孩子，可是，女儿却不领情。
有一次，她和女儿一起看电视，电视上有一对母女，不知有多融洽、多亲热，她当时感动得都哭了，可当她去拉女儿的手时，却被她一下子甩开了。她又气又恼，实在忍不住就打了女儿一巴掌，女儿哭着跑进了自己的房间，她也把自己关进卧室哭了一晚上。那天她真是伤透了心，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要受这样的惩罚。女儿究竟得了什么怪病，为什么跟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
我问她女儿刚生下来时，是不是让她很费心，是不是每天都哭？她很惊诧，问我怎么知道的。她说女儿从一出生就哭个不停，白天哭，夜里哭，一直哭了三个月，那段日子，她几乎累垮了。
我问她怀孕时，是不是不想要这个孩子，想打掉？她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你恨这个小孩？”我蛛丝马迹盯着她的眼睛问。她支吾着说，那个时候是恨，可自从女儿一出生，看到女儿这么漂亮可爱，她爱都爱不过来了，哪里还会恨？
我追问她为什么会恨。
这个问题似乎触痛了她的神经，她的肩膀开始剧烈的颤抖，哭得几乎喘不气来。她边哭边说：“我嫁的这个人不是我想嫁的人啊！我根本不爱他！当时我家里穷，兄弟很多，几乎没法过日子，我爱上了一个青年，可我们不能结婚，因为他也是穷光蛋。有人就为我介绍了后来的丈夫，他家里很有钱，为了不让全家人饿死，我迫不得已嫁给了他。结婚之后我才发觉，我和他根本过不下去，我几乎天天都在考虑要和他离婚。就在这时我怀孕了，我犹豫不决，我想打掉孩子，可在医院门口徘徊了几天，就是没有勇气进去。我又恨这个小宝宝打乱了我的生活，又有些不忍心，毕竟小宝宝是无辜的啊，我尝试过用很多方法来堕胎，跳操、跑步、使劲地捶肚子，可小宝宝顽强极了，一天比一天铿锵有力，我终于放弃了，勉强答应他将孩子留下来。”
在孩子一岁多时，她离了婚，发誓要靠自己来养活女儿，于是她拼命地工作、赚钱，直到今天。可是，她觉得自己虽然成了一个成功的商人，却是一个失败的母亲。女儿很乖，乖得让人心疼，她说什么，都言听计从。现在女儿已经会帮她做家务了。她忙时，女儿就自己出去买菜做饭，有时下班回家，女儿已经把晚饭做好了。虽然她一人带女儿，可从没觉得女儿是她的负担，娘俩相依为命，如果没有女儿，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就会完全失去意义。说到女儿，她的脸庞顿时明亮起来，眼睛里充满了喜悦，她没有意识到，此刻，她的脸上还挂着泪水！
看起来，她真很爱自己的女儿，可是，为什么她们不能像别的母女一样亲亲热热的呢？想到这，她又呜呜地哭起来。
她很想和女儿进行沟通，可女儿总是逃避。
我问她有没有告诉过女儿有关她父亲的事？她摇头。她说她从来不提她的父亲，也不许女儿问，她想抹掉有关他的一切记忆，和女儿过新的生活。那段婚姻是她的耻辱，她不想把女儿也牵连进来，她还觉得，倘若女儿知道了她过去的事，自己很没有面子。我问她是要面子还是要孩子？她羞涩地低下头，说都要。我步步紧逼，问她如果只能选择一个呢？她不停地擦着眼泪，额头蹙成了一个小山丘。
这个选择确实很难，可是，也许症结就在这儿。她怀女儿时嫌弃她，女儿才这么害怕她。虽然只是胎儿，也是一个有灵性的生命，母亲的感受她当然能够直接感受到。母亲不要她了，她怎么能不伤心呢？所以她一出生就哭啊哭啊，她委屈啊！她长大了，但依然害怕母亲随时不要她了，所以很乖很乖，也许她一直在心中恨着母亲，恨当初为何不想要她！所以她不让母亲靠近，也不让母亲碰，她要报复母亲！
王女士说，她确实常感到来自女儿身上的一股仇恨。
要想化解这种仇恨，就需要去告诉女儿真相，并且告诉女儿自己非常爱她、需要她，14岁的女儿有力量理解一个母亲的心肠。
她沉吟了一会儿，缓缓地说：“我想过该把真相告诉她，可是实在太难开口！”
是的，在女儿面前抖落自己的隐私，的确很没面子，可是要一直这么拖下去呢，还是要来一个改变？
她有一分钟没说话，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突然，她吁出一口长气，大声说：“好，我要，我要改变！”她立即起来跟我告辞。是的，她已经痛苦了12年，不能再等了。
第二天中午，李女士坚持要请我吃饭，她把女儿也带来了，果然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在我的意料之中，她们手牵着手，我也抚摩了小姑娘的头，她没有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