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保姆梅达的箱子】梅达利卡纳

  不知有多少年,旁人提起我家,总说是“有梅达的那家子”,从不说出我们的姓氏。在街坊邻里的眼中,梅达是一个传奇人物。没有人能够明白,我的母亲怎么能同她相互理解、朝夕相处。我和哥哥都很怕她。然而,梅达以她自己特有的方式,教会了我们去信任人、爱人和忠实至诚。在这方面,任何书籍、任何学校和我所认识的任何人都望尘莫及。
  在我出生之前很久,梅达便已是我家的管家。她有一张表情严厉的脸面,蓝色眼睛锐利逼人,一头稀疏的灰发梳得紧紧地盘成一个发髻。梅达早在二十年代来自德国,尽管在美国度过了四十个年头,她依然讲不好英语,一开口就错误百出。
  她总是不断地提醒我们,她在青春年少时是如何如何美丽动人。她坚持认为,是我们一家,特别是我的哥哥爱德华和我才使她“变得又瘦又丑”,是我们从她的骨头上熬干了她的血肉。她常常会骨碌碌地转着眼睛,高举双手喊叫起来,“哎哟!我在基(这)儿受多大的罪呀!”不过,尽管天天怨声不绝,梅达在我家却住了三十四年。
  
  比联邦调查局还精
  
  梅达毫不留情地对付每一个人:我的哥哥,我,有时还得加上我的双亲。“老处女的脾气”,四邻的孩子们这样说她。要使梅达高兴起来似乎比登天还要难。每当圣诞节或是她的生日,我们总要送她围巾、手套或者睡衣之类。我记得有一次还送了梅达一块漂亮的西排牙披巾。可是,每当她打开一件礼物,只是嘴里嘀咕几声,粗鲁地把它扔到一边。而且我不记得她是否把这些东西用过一回。后来,我们发现,梅达真正希望的礼物只是钱,似乎现钱才是她真正依恋的唯一东西。平时,梅达在外出购物时可谓节俭到了吝啬的地步,这使得母亲不得不时时多加问津。如若让她自己作主,梅达必定会去购买最便宜的下腿料肉。我们冰箱的食品总是不够日用。
  梅达虽然无数次扬言要辞职不干,实际上她只离开我家一次。那是在二次大战末尾,她接受了另一户人家的聘用,他们应承付给她更加优厚的报酬。可是,梅达在那一家只干了一个星期,就在厨房里因为踩在一块油脂上摔了一跤,把骨盆裂成两半。病愈以后,她跑来央求我的母亲,希望能够继续得到聘用。梅达深信,那次事故定是上帝在惩罚她的不够忠顺。跌坏过的骨盆使她只能永久跛行。梅达搬到挨着锅炉的地下室去住,因为那里比较干燥暖和。
  除了摔伤过的骨盆,梅达对自己身上的许多别的部分作没完没了的抱怨、指责,诸如肩背痛、头痛、肚痛等等。当然,她将这一切全然归因于我的哥哥和我。而且,梅达的耳朵变得越来越聋,她几乎听不见电话铃声。不过,万一她听到了大作的铃声,也总是拿起耳机,对着它嚷一声“家里没有人”,“啪”地一声撂掉电话完事。对于哗哗响的门铃声,她也绝少走出来响应。至于在捍卫这个家的意义上来说,即或把联邦调查局、苏格兰场和克格勃加在一起,也许还难以与梅达匹敌。对家里的各个门窗,她起码要锁上三次。病痛使她迅速老迈,梅达几乎一点也听不见我们在外面的敲门声。这种时候,我父亲总是不得不绕过门廊、穿过灌木丛,再爬上那地下室的窗户去叫唤。
  梅达讨厌吸烟和饮酒,尤其讨厌哥哥的那群哥们朋友。在他上大学的时候,每当周末,爱德华总要带上几位朋友回来。如果碰巧父母到乡下去了,梅达就会满屋子乱窜,把所有的玻璃杯、烟灰缸和啤酒一古脑儿收拾起来,藏到某个十分隐秘的地方去。用这个办法来扫那帮年轻人的兴。这种举动往往招致一场争端、训诫和可怕的威胁。不过,到了后来,梅达总会软了下来,勉强自已去取回那些藏匿起来的宝贝。
  
  我四月份就走
  
  梅达卧室里最为隐秘的一角摆着她的一只大箱子。她时刻十分警惕地守护着这只上了两道锁的箱子。包括我的母亲在内,谁也不曾见到过箱内的东西。梅达每年都坚决表示,要打点一切行李回到“抖(德)国”去。从我四岁时起,直到过了我的二十六岁生日,我每年都听到她说要回去。梅达不住唠叨,由于我们大家给她带来这么多的麻烦,她到四月份非走不可;她越来越老啦;德国的食品要比这儿新鲜多啦,如此等等。不过,到了四月份,梅达又没有了去意。
  “我决定七月份走,”她会说,“四月份太冷啦!”
  而七月份都是太热,“因此我要到八月份走,那时路上的旅客也不会太要(拥)紧(挤)。”
  及至到了八月份,节日一个紧接一个地来临,这样,她认为至少得拖到新年之后再动身。
  等到一月份,“雪太多啦,”如此周而复始又回到了四月份,延期动身的宣言又得从头开始。
  有一次梅达同母亲发生了一阵争执,她真的去了一趟移民局。可是“那儿排了吉(这)么长的斗(队)伍,我的官(�)部疼了起来,再也不能等下去啦……”如此这般,她还是在我家继续留了下来。但依然计划着四月份返回故国。
  梅达不喜欢背后揭人短处,她也不爱当着面说人的好话。当我们从别人口中听到,梅达对我们的一切都深感骄傲,我们都不免大吃一惊。当我们从学校毕业,当我哥哥从军队里复员归来(尽管她在为他开门时只是相当粗率地咕噜一声,“哦,你倒回来啦?”),当他订了婚时,梅达表露出由衷的欢愉。她不时地向别人吐露出自己对我们的牵挂和关心:我一定没有在学校吃饱,爱德华的妻子做不出他爱吃的食品。“我担心那个女孩子会不会做饭,”她常常嘀咕,“我想我得去那个公寓替他们弄顿好饭七七(吃吃)”。
  在我结婚消息刚传开时,梅达这样评论:“哎哟,总算出嫁啦。”她提出跟我们去,帮我们照料生活。
  “不过,梅达,”我说,心中既感动又感到困窘得难以启齿,“我特别愿意你去,不过――,您也知道,我们的钱可不多呀。”
  “我什么钱也不要你们的!”她回答,对我的回绝大感不悦。
  “可是,我们只有一个小套间,没有您住的房间呀。”我猛然察觉到她脸上的表情,急忙尽力解释。“不过――将来也许……等我们有能力住得起大一些的房子时……”
  梅达的表情豁然开朗,“那好!即(将)来再说。你依(一)定会明白,你自己去管理加(家)务有多么不容依(易)。我到你们那儿,吉(给)你们做好吃的。”
  
  犹如埋藏的珍宝
  
  唉,梅达却永远没有能看到我们的公寓房子。那年夏天,她终于真的启程回德国去看望她的侄孙侄女们了,其中有不少人梅达连一次都未曾见过。回到家乡,她很快就得了病,不久就去世了。噩耗传来,我和哥哥都惊呆了。谁也不相信梅达会死,她是不可能倒下的。梅达应该永远存在。我难以相信,我生命中的这一部分会被分离而去。在那样一个遥远的国度,在她弥留之际,周围没有我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去告诉她,我们是多么想念她,多么希望她能够早日康复。
  母亲和我终于鼓足勇气,走进梅达的房间,心情忧伤地收拾她的东西。此时此刻,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强烈地感觉到她的存在,更加痛切地感受到她的离开对我们生活所造成的创伤。梅达一直严加护卫的那口大箱子静静地呆在屋角。可是十分奇怪,那箱子居然没有上锁。
  我曾经十分急切地想知道箱子里藏着什么东西,可是现在,我却怀着何等阴郁的心情十分勉强地趋步向着大箱子挪近。我们打开箱盖,想寻找一下,是否有什么可以寄给她的德国亲人。然而,那里面的一切却全是留给我们的纪念物。
  箱子里珍藏的宝物令我们心酸涕零:我哥哥和我在每个不同年龄时的照片,一段我很小时玩过的跳绳索,我们的订婚和结婚启事……这么多的岁月里我们送给她的所有礼物,都被梅达用薄棉纸精心包好,用真丝带一一扎好。我们俯着腰,就这么一件又一件地整理着与我们的生命各阶段密切相关的物品,我的种种回忆跟随着许多生动的细微末节有如潮水一般渐次涌来。我可爱的梅达啊,那么多已被我们自己早早忘怀的生命落英都被你视同珍宝收藏起来。
  翻到箱子底部,我们发现了一只很大的装有拉簧的皮夹子。它实在太沉重,母亲与我简直难以把它从箱底取出。
  
  皮夹上用别针钉着一张纸条,上面有几行十分简单的文字:留吉(给)爱德华和卡罗(洛)尔我所有的钱财,梅达。”
  钱夹里总共装有600美元,这是她一个铜板又一个铜板地积存了四十年的全部财产。我们在每年圣诞节和她每年的生日里赠送给她的每一枚银币、每一块美元,都依然裹在原先的卡片纸里。
  我们呆在那儿,沉默良久。后来,我看看母亲,用嘶哑的嗓音说出了在这样一个时刻我所想到的一句话:
  “啊,梅达,你永远也没有拼对我的名字……”
  接着(我毫不怕羞地告诉你们)我就号啕大哭起来。
  (晓青摘)图・贾松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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