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香 [玻璃郁金香及其他]

     喜鹊      在天津崔九堂先生的博客上读到他写喜鹊的诗,第一段的大意是,郊外,灰蒙蒙的太阳照着树叶凋零殆尽的空枝,这些树木裸露在不知名的湖边,显得�惶孤零,然而,树杈里空悬的鸟窝,像是凝聚了冬天所有的阳光:
  有一丝暖流淌进我的眼床
  一只喜鹊赶路回家
  九堂接着写道:十五年前,也是这样的冬日傍晚,在窗外的北风里,看到喜鹊的影子倏然掠过,无声地没入林中。鸟轻捷的身影曾经带给他欢乐,或者至少,化解了他一时的愁绪。鸟巢高高地托在枝头,给人安详的希望。
  九堂的诗使我想起一些事,想起许多从前熟悉的鸟:乌鸦、麻雀、斑鸠、八哥、鹭鸶、秧鸡,以及从未近距离看过的老鹰――它们总是在高天盘旋,翅膀延伸所及的广大范围,是那些惊慌得四散奔逃的母鸡。如今,除了麻雀和很难见到的乌鸦,其他的鸟,都已经暌违多年了。
  木叶已快脱尽,小教堂边大枫树的高枝上,裹着圆圆的似乎毛茸茸的一团,枯叶的颜色,篮球大小。我以为是一个鸟巢,细看却不是,就是一团扭结的枝叶,不知为什么,叶子干透了,仍然紧攀着树枝不落下。我常把各种模糊的事物朝自己喜欢的方向想,有的凭常理就该知道不可能。心里这样想,在有人的场合甚至脱口而出,惹得听者讶异,只好自我解嘲地一笑。从前翻译书的时候,曾把一个简单的词“静物”(still life)割裂开来,译成“宁静的生活”,可笑程度不亚于牛奶路。按弗洛伊德的说法,有意识的错误,是潜意识的真实流露。那一团乱叶,就没有错看成马蜂窝。译错的句子可以改,但在现实里,一厢情愿的美好,带来的未必是高兴。
  
  鸡冠花
  
  下午小雨。想起前几日下班路上,坐在公交车上,看见路边小房子前面,种了极大极好的鸡冠花,并排两株,一米多高,茎和叶子全是浓艳的红色。顶上的花冠,大如小孩的帽子,色作桃红,在灰蒙蒙的暮色里,如火焰散射着光辉。附近街上种鸡冠花的不少,没见过这么娇艳的。一连十多天,那花只顾闲散放纵地开着,看不出一点将要萎谢的样子。
  小时候看惯了鸡冠花。家里种在小瓦盆里的,长得不高,颜色虽然红,形状却有些刻板。鸡冠花容易繁殖,撒一把种子,满地生芽,到处人家都栽种。机关院子进门后的大花池子里,更少不了它。和凤仙、大花马齿苋、美人蕉,还有蔷薇一样,是那时最普通的花草。鸡冠花的籽,细小黑亮,捻起一撮在掌心,光滑如厚缎子一般。我喜欢那种感觉,温顺的,羊羔似的,非常安适和任人请求的感觉。苋菜籽差不多也是这样的,但没那么黑、那么亮,没那么滑腻,因此,享受不到掌心揉搓的快乐。种子相似,使我觉得,鸡冠花和苋菜之间,应该是有关系的,一查,果然,都是苋科。
  从我住的地方往闹市走,经过一栋红砖小楼。很不起眼的公寓楼,很旧,不高,给人好印象的是特别干净。看看门口的台阶和玻璃墙就知道管理员的勤谨。大门两边,有对称的花坛,长不过十米,宽不过一米半。可是它的整齐和雅洁,让我每次走过都想停下看一看。这里的花,有矮种的小杜鹃,有开淡紫花的吉祥草,还有扁柏,以及一些不知名的草花。花坛中央唱主角的,正是五六棵紧挨着的鸡冠花。这鸡冠花的品种,比我父亲当年种的好,一是花冠的质地,丝绸一样亮晶晶的,其次是颜色,红得异样,特别像农村年画上见到的所谓“洋红”,但比洋红纯正,有厚度。然而那么艳,却不让人觉得轻佻。阳光抚弄之下,通身晶莹,仿佛玻璃,仿佛水钻。花坛里的鸡冠花年年种,年年开得好。我琢磨着什么时候找种花人讨些种子,有朝一日自己也去种着玩。
  可是,车上看到的鸡冠花,卓立不群的气势把花坛里我多年的宠爱都压下去了。我决定周末去看看。
  星期天,下雨,没有风。赶了一下午稿子,正好需要休息,便踏着小雨,不带伞,沿着公交车的路线走。走了约四十分钟,远远看见街边隐隐约约一片灰绿色中,两柱通红的影子,在雨雾中弯弯曲曲地燃烧。逐渐走近,不禁哑然失笑:却哪里是鸡冠花?是一种巨大的红苋菜。粗壮如儿臂,叶和茎均作深紫色,一如红枫。靠近顶部,大半尺长的一段,叶子是艳红的,非常明亮,而且叶缘饰以金边。金色中带淡绿。我知道有供观赏的红苋菜,没想到会长成这个样子。
  我想继续往前走,走到墓地。那里有一个花店。墓地进口处,花木葱茏,打理得十分清爽。雨在这几十分钟里已经大起来。快步走过去,见墓园大门紧锁,除了平垄上的草绿得比往常鲜嫩,那些剪成馒头形的常绿树木和修长飘散的槭树,在近处看也只寻常。在加油站的篷顶下站了几分钟,雨越发紧密,只好坐车回家。
  
  阳 台
  
  昨晚做梦,还是住在楼上,但楼细瘦而高,像方形的塔。有很小的阳台,十几层高,勉强可供三两人对坐。阳台下的院子,狭长逼仄,中间一条卵石小道。树,大概只有女贞子,也许是樟树。小道两侧,还是泥地,生着绿苔,看得见蚯蚓吐出的泥条。在阳台上闲坐,晒太阳,浸润出油光的小木椅,隔着栏杆看来往行人。我说,其实我是有恐高症的,如果没人陪着,不会在这儿坐一个下午。不过,现在看下去,底下的人还挺大,不像当年在世贸中心顶层,看街上的人只有蚂蚁大小。这种时刻,人少,也没有猫狗鸡鸭,市声远在天边,隐约可闻,是一种委婉的安静。接着看,距离仿佛变近了,一伸手,能探到花木间的小道。
  日子闲得很,午后的困倦打发不完。有一杯茶,东一句西一句地说话,没有题旨,无非讲些老掉牙的事,不咸不淡的。这样,我也就满足了,什么都不再想。容颜在时光里,像盆花探出的一小枝,尚未染上尘埃。我想找出些特别的细节,仔细看来却都是平常,然而很美。一切。
  
  坡 道
  
  在那之前,还有一次,记得带儿子在乡间公路上。我步行,他踩着滑板――也可能没有滑板。行走多时,前方现出一个漫长的大下坡。几十里的坡道,串连起几个村庄和小镇。公路两旁,设了滑梯,原木的。走路的人,扶着滑梯两边,一路飞快滑下去。如果想停,抓紧扶手就行了。
  我放儿子下去时,嘱咐他:记得到下一个镇子,身子向右转,脚一蹬,滑出坡道,顺着岔道,几个盘旋,滑进一个沙坑。起身,就是一个小公园,树下有很多石桌石凳。然后,出公园,在路边等我。
  一松手,看着他风一般疾驰而下,迅速变成一个黑点。我紧随其后,风吹得睁不开眼睛。到第一个镇子,滑出公路,出公园。路边四顾,却找不见他。他如果没有在一个岔路转出,那就麻烦了,谁知道下一个出口是什么地方啊。我探头往坡道下面看,茫茫无尽。我得下去,一个村镇一个村镇地找。
  
  
  菊花和决明
  
  早晨慢慢喝咖啡,读杜甫的集子。连着几首写秋雨的,然后是絮絮叨叨说家常的《叹庭前甘菊花》:“檐前甘菊移时晚,青蕊重阳不堪摘。明日萧条醉尽醒,残花烂熳开何益。篱边野外多众芳,采撷细琐升中堂。念兹空长大枝叶,结根失所缠风霜。”
  新房子如果不是太吵闹,本想搬两盆小菊花回来的。然而接连几夜不能安睡,菊花也就由它去了。这和杜甫的情绪差不多。残花烂熳开何益,孩子一样的赌气话。记得他还说过: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没有酒喝,也拿菊花出气。虽然说反话,看得出他是极爱菊花的。喜怒哀乐,都和菊花连在一起。
  美国的菊花到处有卖,地肥,长得茂盛,巴掌大的塑料小碗里,也是花团锦簇的一蓬。然而太娇嫩,容易枯死。有一年初冬,去店里选了两大盆。出门开始下雪,气温陡降。尽管有报纸遮护着,十五分钟路走回家,花朵全都冻残了,叶子湿漉漉的,像水烫过一般。这样的菊花,形状,颜色,芬芳,都无异样,可是说到傲霜耐冷,哪里对得起中国诗中几千年不厌倦的赞颂。温室里的盆盆罐罐,能说什么“莫嫌老圃秋容淡”呢。还有湘云的“圃冷斜阳忆旧游”,也要成空。只好用上老杜另外的诗句:雨中百草秋烂死,阶下决明颜色鲜。纽约的菊花,让人觉得随时可以在雨中烂死。决明看上去体态柔弱,叶子和枝干都不如菊花劲挺,“著叶满枝翠羽盖,开花无数黄金钱”,喜雨,但我猜想,也是不禁风寒的。
  
  苍耳之类
  
  很向往在每天的工作之外,有少许时间,与植物为伍。不一定是名花异草,家蔬果木,即使只有寻常的杂草灌木都行。我小时候熟识的,都是乡间田野最普通的品种,多半不入花卉谱,如黄荆条子、益母草、马鞭草之类,老杜催儿子去摘的苍耳,汪曾祺在《夏天》里提到的“巴根草”和“臭芝麻”,也都是童年的老朋友。巴根草,汪先生写道:“贴地而去,是见缝扎根,一棵草蔓延开来,长了很多根,横的,竖的,一大片。而且非常顽强,拉扯不断。”形容得这么具体,我立刻知道是什么。但不知道在我家乡,这种遍地即是的草叫什么名字。“臭芝麻”,常“沾人一裤腿。其臭无比,很难除净”,读到这里,恍惚如见汪先生坐在面前,一伸手,拍他的膝盖,相与大笑。钻草棵子,最讨厌三种东西,一是苍耳,二是“臭芝麻”。相比之下,苍耳还好办,容易揪下来,而且味道不那么难闻。第三种,是一种带细毛刺的小藤子,绊脚。用手拉,如果太用劲,手会拉破皮。“臭芝麻”另有名字,如今也忘了。
  有两种后园里常见的小浆果,是那个时代的“美味”。其一,灯笼泡,茄科的小植物,果实外套着一层罩,熟透的果子黄亮,很甜。否则,微酸而苦。其二,“老鸹眼”,紫黑色,黄豆大小,浑圆,幼时是绿的,成熟后变黑,甜,有点药味。未成熟时不酸,有很死板的苦味。
  灯笼泡少,老鸹眼多。但老鸹眼不如灯笼泡受欢迎。法拉盛路边也有老鸹眼,灰尘满株,看上去脏乎乎的,没敢尝。
  
  水底的郁金香
  
  这是很久前做过的一个梦,一直觉得这个梦没风格,乏味得很。从日记里翻出重读,似乎也是某种心情的写照,而且和花有关,那就一并抄在这里吧。
  一开始是一个计划,潜水,去海底取物。很多人都去过了,传言纷纷,似乎那东西并不难得,却又很珍贵。一种自然生长的玻璃花,在海底。有什么用,梦里不曾解释。
  我的装备只有一副潜水镜和一双蛙鞋。开始时,进一栋空旷的大仓库,走到中间,揭开地面的钢板,露出一个方形的比井稍大的深筒,直径三米左右的样子。墙壁是水泥的,四面有钢筋做的扶手,可以踩着,慢慢下到井底。入水之后,继续深潜,光线越来越少,但仍然能够看见四周的水泥构件。
  终于,在很深的底下,水泥墙壁消失了。人在筒壁之下往前游,像钻到地道,没完没了的路,安静和黑暗得使人害怕。
  不知过了多久,前面慢慢亮起来,不久就从水泥建筑底下出来,进入一片平缓的海底。很多水草,海底铺着沙石。光线一匹一匹地射下,海水似乎并不深。
  往前游,光线更加明亮。不用说,看见了海底的玻璃花,一丛丛的,铺了几十平米的一片。清一色的郁金香,各种颜色都有。花茎小指粗细,脆脆的,很好折。很快折了几枝,再多却没法拿了。因为玻璃的花没有弹性,花朵比较大,一把只能握几枝。花瓣很薄,一碰就碎。
  取了花,继续向前游,一路上不断有花瓣碎掉。凡是碎了的,哪怕一点点,我也不要。等到游近岸边,起身在浅水里走的时候,手上的花只剩三四枝了。
  上了岸,烈日当空。置身在一眼看不到头的泥滩上。泥滩中间,被人踩出一条小道。我也就沿着这条小道走。
  泥是黑青色的,踩上去软软的。太阳直晒,四周热气缭绕。青泥散发出一股腥臭味,像池塘在夏天清早常有的那种味道,说是腥臭,倒是不很难闻。可是走久了,热得难受。水汽蒸腾,呼吸不畅快,非常闷。
  再看那些郁金香,原来挑选时,注意取不同的颜色。如今在大太阳下看,彼此差不多,玻璃也不那么澄净,带点牛奶的浑浊。说真的,一点也不好看。乱嚷嚷的那些人岂不奇怪,每人都要去采这些玻璃花,采来何用?感觉上当了。走这么远的路,不值。正在满头大汗,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快要受不了的时候,醒了。
  千万不要告诉我,玻璃花象征什么理想愿望之类的。人有糊涂的时候,梦难道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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