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无纸笔 别前各尽觞]马上相逢无纸笔

  如果把写回忆录比喻为拍电影,很容易产生著名的费里尼疑问:这部片子就是我原先想要拍的那部吗……我所叙述的未必就是我脑中所有以及如我脑中所有,我想说的一切,永远存在于我已经说出的“之外”。对,它仍然在某处,在黑暗中,在大脑皮层深处,电影胶片都做不到真实呈现,纸笔又能捕获到些什么呢。那时候上海到处都在拆房子,有一次我对孙良说,说不定哪一天你的威海路画室就要从地图上消失了,我会为它写本书,半回忆半虚构,描述你那个不再存在的房间,还有曾经围绕着它发生的那些事情……十多年过去了(瞧,用一个省略号就能把十多年光阴轻轻带过),孙良的画室,那个三教九流混居的大杂院奇迹般地还屹立在原地。那个写书的承诺不了了之,虽然我曾多次在想像中草拟这本尚未成型之作的某些章节。我是一个喜欢想甚于喜欢写的人,当然我还喜欢说。在孙良画室里,我们两人的闲聊可以被整理成厚厚的一本《马厩谈话录》,可是这本书也许永远不会问世啦。就像我常挂在嘴上的那句话,“说过了就存在过了”,说的快乐如同做爱的快乐,并非一定要为了生出一个贝贝。
  陈年老账搁一搁,先记一点最近的事吧,新闻迟早要成为历史,谁说不是呢……3月20日,孙良画展《纹身月亮》开幕,我非去不可,他的画能一再把我带回1990年代。除此之外,还因为孙良是我的死党,没说的。杜尚定居纽约后,从来不去博物馆,但他会在周末的朋友画展上露面。向杜尚致敬。一个春风沉醉的下午(顺便再向郁达夫致敬),张江当代艺术馆,地铁2号线终点站,大街对面,路尽头,一幢小建筑空降在那儿,郁郁草坪和煌煌雕塑,均无历史凭据,再过十年八年全是历史,昨天那儿还荒原呢。浦东,海市蜃楼啊。
  我喜欢无凭据的一切,舍斯托夫有一本谈信仰和基督的书,书名《无根据颂》,令人呼吸急迫心跳加速,醉酒般地好。无根据,还要颂,这就丈量出我等凡夫俗子的距离。我们哪敢这样想?二楼的十字形展厅光线敞亮,摩登如斯,楼下空气里飘过来咖啡氤氲。穿戴时髦的和不修边幅的人们正陆续抵达,握手,脱外衣,签到,领画册。画册封面深蓝,上书“纹身月亮”四字,烫银,几乎人人手持一本,在展厅里晃荡,虚眼望去,场面居然有点诡异。一位美女迅速走近我,将一朵紫色的鲜花别在了我的胸前。她见我一脸狐疑,忙笑道:“你不认识我了吧,我是边平山的老婆。”想起来啦,啊啊不好意思。我一边敷衍,一边目迷五色四下张望,嚯,美女真多,可惜大半认识。知根知底,没戏。没戏也不错,瞧别人的戏,天下太平。哪里有艺术哪里就有可人儿,哪里有可人儿哪里就有未知,生活多美好!人越聚越多,到点了,我稀里糊涂地被边平山太太(她亭亭玉立主持开幕式,很遗憾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推到前面,和几位头面人物站成一排:孙良(他是主角嘛)李旭(老弟现在是张江当代艺术馆馆长啦,中式棉袄,还刨了个光头,酷呆了)以及张江的城隍土地。开幕老一套,依次简短致词,城隍土地敲锣打鼓,李旭承前启后,孙良最后答谢。我担心会轮到让我说几句,赶紧搜索枯肠打腹稿。结果剃头挑子一头热,我站在那儿还在胡琢磨,开幕式就收摊了。
  上海这地方水深,比桃花潭水深得多。在门口,大家东一堆西一堆聊天。其实看画展就是为了会朋友,以艺术的名义。张平杰回来了,兴奋不已,“上海好白相好白相,”笑得很暧昧,不晓得他白相了点啥花样。1998年我去纽约,中间在他那儿住了一夜,我们先在东村瞎转悠,又是酒吧又是电影院的。张平杰个头大租的房间小,晚上睡觉必须打开卧室门,放出两只长脚搁在走廊上。当然上海好玩啦,到处是朋友到处有奇遇,纽约再好,也和你浑身不搭界,你是局外人。你不是加缪,不是贝克特,他们那种异乡感和等待感你不会有,回来吧,浪迹天涯的游子难道你还没有厌倦飘零……也有混出名堂的,谷文达突然站在我面前,听说他在江阴路买了一幢老洋房。我是捕风捉影的人,常有线人通小道消息给我,说不定哪一天可以写入艺术史,当然是野史啦,野史好卖,这年头谁还正经讨论艺术,全八卦。邬一名是例外,他居然很认真地要我现场评价孙良的画,难得难得。我说关于孙良我已经说得太多了。邬一名说他认为《奥菲莉亚》是伟大的经典,是啊,这还用说,我忍不住朝那幅画望了一眼,迷人的蓝色依然如此鲜艳夺目。让我想想,对,十几年前我就这么认为了,在孙良威海路马厩,浮生若梦,十几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哟!
  我们留下来吃晚饭,浦东,一个陌生之地,只有人让我感觉亲切。我右手边坐着张平杰、王正、倪炎,左手边坐着陈烨夫妇,乖乖,都是孙良二十多年前在轻校的同学,我说我做你们的插班生吧,呵呵,时间真快,你们一点不老,不容易不容易,陈烨说我们以后要常聚聚,人生苦短啊,饭吃一顿少一顿。我说应该是吃一顿多一顿啊,倒计时太消极。陈太连连说对对对,要积极嘛。后来我们回家,车子过外滩,浦江两岸灯火璀璨,真是美好的夜晚啊,我突然有些感动,但没好意思说,怕人笑我肤浅。瞧,我多虚伪。
  最后,说说艺术吧,关于孙良。我虽不迷信却也常常被迷惑,现在喜欢孙良画的人越来越多了,用一句郭德纲的口头禅就是:我很欣慰。谁还能不让别人喜欢的?喜欢,甚至是爱,可都是好事儿。艺术不是女人,你爱上了就不能让别人去爱(当然别人真要去爱你也拦不住),别嫉妒行不行,你还垄断哪。不过,艺术属于人民,这话听上去怎么那么别扭啊?
  
  几天后发生的事看来也值得记一下……早上我突然身体不适,问题好像还有点严重。感谢上帝,后来证明是虚惊一场,但是我当时并不知道。我怕去医院,从小怕,医院是不祥之地。像往常一样,求助老天爷吧,我抬头,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世界完好如初,一切不都好好的吗。太阳照样升起,四时行焉万物生焉,第一次读海明威已经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那会儿根本体会不出什么叫迷惘,迷惘必须亲历。想当初读了海明威瞎激动,还咋咋呼呼,这叫大惊小怪,撑死了算是一启蒙,业余补课,和迷惘还隔了一个大西洋。讳疾忌医,反倒不治而愈,信医者必死于医。上午四点多钟我从黄陂南路地铁站钻出来,顺道在和合坊弄堂口买了几根香蕉几只芦柑还有一瓶碧悠酸奶,绿色食品,总可以了吧。午饭就免了,尹吉男说大量吃果蔬能减肥降血脂,比如木瓜葡萄黄瓜核桃榛子,加上胡萝卜生熟两吃什么的,我下不了决心试,怕半途而废。今天算将就一次,排排毒,身体不适嘛。
  鲍勃迪伦说,打哪儿开始,就从不回哪儿去,和毛泽东的意思正好反着。谁对?各有各的对,一个指音乐,一个指道路。我又回长乐路老家了,我每天回一次故乡。罗尔纯油画展上午在美术馆开幕,他们剪彩致词的当儿,我躲进屋子,旧廊通幽处书房花木无,开窗,烧水,搽桌,洗杯,边喝宜兴野山红茶边听申凡自己灌录的古琴。忽念及杜聪答应赠我一张他吹奏的排箫CD,日本JVC制作。杜聪过几天到上海录音,怎么也得聚一聚,听他吹箫,高山流水淙淙此情可待成追忆似水年华不再,独坐幽簧或枯守陋室不过如此人生不过如此。不知不觉,才抽了两支手卷烟,已近十二点,青烟袅绕中我竟然不觉得饥饿,肠胃仿佛被茶水古琴洗了一遍。不会是恐惧带来的心理暗示吧,期间仅吃掉一只香蕉一只芦柑。百雅轩画廊来电话,问我中午能否过去一块儿午膳,婉谢,托辞我已在饭中,当然下午罗尔纯老先生的研讨会我一定来参加。
  趁我步行去黄陂路美术馆的二十分钟时间,这里先插叙一点别的,不耽误你们吧。最近老有朋友问我一个同样的问题:老吴你现在艺术评论写得少了……我知道他们善意,可我不是为了写评论才去接触艺术家的啊,我只是喜欢艺术家,他们和他们的作品告诉了我世界并不仅仅是我眼睛里看到的那个唯一的影子,它们呈现出千奇百怪的模样。一个人企图评论如此复杂错综的影子世界,纯属痴心妄想,柏拉图说艺术是影子的影子,影子如今换了个新词叫影像……你们高抬,允许我做个旁观者行不?不幸我恰巧是一作家,你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我应该为艺术讲点什么。是啊是啊,这个要求一点不过分,我尽力而为,评论不敢当,兄弟我顶多做一个捕风者,捕风捉影,捕流言风尚捉艺术影子之谓也。高屋建瓴的文章令兄弟既生畏又生怯,让胆大的去弄好了,比如吕澎啊王南溟啊河清啊什么的,他们胸中自有雄兵百万我等燕雀安有鸿鹄之志?我喜欢的牛人中有许多说惯大话的,尼采不提,尼采对在世艺术家热情评论过的只有一个瓦格纳,评一个后来还反悔呢,哪有见谁评谁评出一大堆的。单说萨特,够高屋建瓴的玩主,又有体系又有主义,视野开阔下笔如风连《存在与虚无》都一挥而就,他老兄一生也就评过贾科梅蒂等五六个艺术家。“深得我心”是艺术得以被评论的首要前提,没这条,一切高深理论一切晦涩术语都免谈……好了,时间差不多了,捕风者已进了美术馆大门,他问年轻的女守门人:罗尔纯画展在几楼?这时候,美术馆钟楼的时针正指向下午一点。
  我上二楼,先在左侧过道看了宋朝的黑白摄影展《矿工》,让我怎么说呢,对,要说明一下,宋朝不是唐朝宋朝的那个宋朝,那是作者,一个矿工出身的年轻人,他镜头中的矿工表情姿式略有点拗造型,摆拍,白色背景,高光,反差很硬。如果你想赞美你就说他们严峻、坚韧、粗犷和充溢着力量,如果你想同情你就说他们麻木、呆滞、疲惫和满怀着绝望。老栗最近强调摄影不仅仅是摄影,摄影是爱,是关怀,是真实……当然当然,摄影可以是其他一切,美术馆也不仅仅是美术馆,美术馆可以是新闻,是社会,是政治,依此类推……矿工!一个曾经和安源罢工联系在一起的神圣历史名词,又是一个不断发生矿难成为血腥利润牺牲品的当代底层名词,他们不可能再成为赞美与讴歌的对象!那一刻我心情复杂,展厅在底楼和二楼之间,天花板非常低,本来就显得压抑,墙高头一张张沉默的脸,凝重的失神的眼睛,从三面包围我,逼视我,真让我受不了。劳工神圣!八十年前的口号,今天还有人记得吗,扶助工农,今天又有谁在扶助……3月3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向杜甫致敬。走廊上,李兰芳,白颖,百雅轩画廊的女孩子个个靓丽,正是春暖花开时,一扫心中忧愁无,逃避现实很容易:从一个房间转移到另一个房间。我愉悦地漫步在罗尔纯油画风景之间,如同漫步在巴黎街头和湘乡田园之间。感慨得很啊,同一时代,同为艺术,面对同一世界,照样两重天,19世纪法国阶级斗争残酷激烈社会动荡不已,在莫奈德加雷诺阿的作品中几乎没有痕迹。不同的位置,不同的眼睛,不同的心性,人的丰富性就是世界的丰富性,最终决定艺术的不是简单的阶级对抗与立场差异,你不能因为有人死于饥饿就宣判马蒂斯的艺术安乐椅是个冷酷的资产阶级主张。一点半,讨论会开始了。我没有谈罗尔纯油画本身,油画不仅仅是油画嘛,这个句式我模仿得非常利索。我说我在罗尔纯的简历中看到了被省略去的部分,1930年到现在,多么惊心动魄的大半个世纪,罗尔纯的简历只是一份单纯的艺术活动年谱,我不知道罗老先生的生平故事,相信它一定非常曲折丰富,只有艺术家本人才能够历历在目地回想起其中的所有细节。我说我刚才在楼下看了宋朝的《矿工》,那是一个底层的中国,一个苦难的真实人群的写照。然而罗尔纯的世界同样是真实的,一个美的世界不仅真实而且对我们十分必要。满目疮痍和不公是我们生活下去的理由,美和幻想也是我们生活下去的理由。我说我要感谢罗尔纯,你让我想起捷克作家塞弗尔特,1984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塞弗尔特比他的同胞昆德拉和哈维尔都年长许多,他经历过二战也经历过布拉格之春,可是在他八十多岁才写的回忆录里,充满了友谊,美好和爱。昆德拉反对媚俗很了不起,哈维尔反对极权很了不起,塞弗尔特赞美爱情和女人同样非常了不起。塞弗尔特这本书的题目译得不错,《世界美如斯》。罗先生,你的画表达了同样的意思:世界如此美丽。
  说实在的,我真的弄不清楚艺术对我究竟意味着什么,可还为什么依然和它保持密切的联系。纪德晚年时说,他对风景哪怕是再美丽的风景,好奇心已经愈来愈小,对人的好奇则大大增加了。透彻啊,也许艺术对于我,就像一道道难以由衷地激起我兴趣的人工风景,即便它再怎么光怪陆离。我喜欢艺术家,我对艺术家始终充满好奇就像对女人始终兴趣不减;区别在于,男人喜欢女人并不需要她提供一件作品,艺术家不一样,艺术家如果不提供作品我们就不知道他是艺术家,因此艺术品仅仅是让我得以接近艺术家的桥梁……我没有恋物癖,物,这里指的是艺术,对我而言是一个话题,一个可以共同分享的符号,重要的是它通过自己的呈现把它的主人推到了我面前。我一直渴望和物的主人交往,而一切恋物者说到底不过是物的奴隶。可惜,主人和奴隶,他们现在的位置完全颠倒了。下午四点三十分,我提前到达莫干山路50号香格纳画廊,杨福东的影像展《断桥无雪》正在调试放映效果,六点整展览就要开幕了。黑暗中,八块幕布弧形并列,一些身着民国服饰的年轻男女被分置在不同的屏幕上如幽灵般穿行,态浓意远淑且真,绣罗衣裳照暮春。那是来自影像记忆的影像,无根据的片断,迷思,模式,灵晕,虚无,仿拟之混合。片长十一分三十秒,钢琴小提琴画外音,西子湖畔,杨公堤,曲院风荷,九溪十八涧……又是一道基于人工风景之上的人工风景。杨福东长发披肩眉目妩媚,不说还真难以想像他来自北京通县。匆匆离开香格纳,劳拉要我晚上八点和她们一起到余姚路老灶店吃饭,就林栋甫新开的那家饭馆。我说不行啊我得去MOKA,来了一些北京艺术家,他们专程过来为章剑的个展捧场,与他们见一趟面不太容易,我们吃饭机会以后有的是嘛。劳拉说还得谢谢你,你为了那边的朋友还提前来看杨福东。我说我喜欢杨福东,没道理的喜欢。劳拉说既然这样,MOKA那里你稍微应付一下就过来,说定了,这里全是你的朋友啊。
  
  傍晚下雨了。幸运的是,我一直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并且胃口相当好。我把有火腿黑橄榄奶酪鸡胸脯生菜哈密瓜猕猴桃的头盘打扫得干干净净,还将黄油全部抹到了面包片上。李旭坐在我正对面,滔滔不绝向他身边的两位年轻女士显摆他的银手镯。章剑绕过许多椅子微笑着和我们碰杯。顾惟洁的儿子都四岁了。黄燎原剃了个板寸头姗姗来迟。陈伟德的络腮胡子实在抢眼。老孟说大虾的头最精华,我把我的那份给了他。煎牛肝鲜嫩啊。牛排肉质虽一流,可份数太多,北京环碧堂画廊邀请了百十来号人晚宴,煎老了。可斜对面的女孩子抱怨说,她那份牛排干脆就是生的,边说还边用刀叉把她盘中的牛肉血淋淋扒拉给我看。这女孩子忘了是北京哪家青年杂志的记者,大眼睛眨巴眨巴的,好像姓刘,她递给我一张名片,希望我为她的杂志写稿,“他们说你是批评家,”她说。
  我不敢自称批评家,一个空名头,回避的好。批评家向来巧取豪夺,如今还需要具备宏阔的视野,他们的榜样是渊博的布鲁姆,我知难而退。做代言人,而且是盛气凌人的代言人,也许十分过瘾吧。高瞻远瞩,无非是站在别人的肩膀上冒充先知罢了。对我来说,生活和艺术一样,它每天为我们敞开,没完没了,它涌现,断断续续,纠缠,引诱,有待探究和回答的事物层出不穷。只要你对生活怀有热情,像孩子那样充满好奇,你就不可能把艺术啊生活啊分成三六九等,傲慢地说这是最高级的那是最低级的这是最正宗的那是最不入流的。粗鄙的莫扎特,激进的王尔德,邋遢的凡高,经典中的经典,他们如果生活在你身边,如果你正好又很不幸地拥有一点点经典教养,我估计你会猛烈攻击他们的。老龚要我给他的艺术季刊写评论专栏,我说我就写我的日常所见。写评论意味着我必须去了解我本无兴趣的诸多知识,还必须装出一副无所不知的模样,还是算了吧。重要的是心智,只要具备了心智,看什么写什么,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写,怎么都行。大眼睛女孩向我要名片,我说我不用名片,她说那么你留个电话通讯地址给我吧我回去就寄杂志给你,我说我没带纸笔,大眼睛眨巴眨巴直摇头,哼哼唧唧道:现在的批评家身边全不带笔。
  我匆匆告辞,雨刚停,雨后南京路空气清新令我愉悦。我打车去余姚路西康路,一片摩登的新住宅区。老灶店灯光昏暗人声鼎沸,香格纳画廊包场,但没有我的位子了,我看见许多熟悉的面孔,劳拉带我上二楼,啊哟,二楼也已座无虚席。返身下楼随便找张桌子挤一挤,反正我也喜欢这乱乎劲儿。林栋甫喜欢搞怪,装老克勒白相格调,把个家常饭店弄得像怀旧酒吧。光线昏蒙人影憧憧,我逐个辨认出了杨福东,申凡,薛松,张恩利,柴一茗,蔡文羊,施勇,丁乙,计文于,王友身,周铁海,何浦林,朱其,棉棉。棉棉说吴亮你怎么越来越年轻了,我说是啊我自己也觉得奇怪。王友身说吴亮我们有十几年没见了吧,你老样子就胖了点,我说你还在中青报啊,在啊,好好好,我们都坚持在体制大后方。汉密尔顿有一首歌叫《每个人都在回家除了我》,此刻是“我们每个人都不回家除非你”,良宵美酒此地是他乡莫要辜负好时光,都一把年纪啦。棉棉你最近干些什么呢,哪里也不去就猫在家里,这怎么可能,怎么不可能,很久没出门,今天真高兴见到这么多老朋友。喝酒喝酒,不行我在MOKA已经喝了不少,怕什么多难得,今个儿我就开怀痛饮,来来来,朱其你呢,脸红得跟女孩子似的,爱情小说写完没?还在写,有一多半了吧,你也太慢了,是自传吗,嘿嘿,有点……1993年我在北京认识了王友身和汪建伟,还有“新刻度小组”王鲁炎、陈少平和顾德鑫,我们在和平里喝酒,二锅头京酱肉丝韭菜馅饺子,那会儿北京就一大乡镇除了前门全聚德动物园马克西姆和建国门必胜客就剩下宽街炸酱面与街头鸡蛋煎饼豆腐脑了,我怀念土得掉渣的北京1993,它多单纯!它和一种昏天黑地的生活紧密相连,艺术如同国际歌,凭它就能在别的城市找到自己的同志。现在的北京我依然喜欢,用黄金甲装扮起来的北京,金光灿灿的北京,难道不正是我儿时的向往之地,就像一首当年的歌里唱颂的,它是一座由幸福的向日葵花包围着的金太阳之都吗……林栋甫走过来,用比我标准的上海本地话打招呼:侬来啦,长长远远没看到侬了,啥辰光阿拉聚聚好拉,弄一趟弄一趟……说完他老板倒先告辞了。我们继续,劳拉很高兴,过来敬酒,我们全很高兴,酒盏灯影下我突然走神,想回家,但没好意思讲,这个闪念很快就过去了。他们还建议去雁荡路酒吧再接着喝,我居然答应了,迷迷糊糊中听见王友身要我写个电话号码给他,我说我没带笔,他说他也没带,在座的艺术家们谁都没带笔。王友身说吴亮你把号码念给我听,我拨给你,对,很简单,问题解决了,只要有东西可以替代笔,人就慢慢不再用笔了(这个变化来得真快啊),包括画家,不是有许多人改用电脑和照相机了吗,什么都能替代,只有酒还暂时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替代……第二天早晨醒来,我躺在床上回想前一天的事,想起那个晚上突然想回家的念头,似乎在哪个小说里看到过类似的描写,唉,全被人写过啦。
  题图摄影/陆元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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