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蛾的舞蹈 麦蛾

   麦花飘香的季节,一望无际的麦田里弥漫着芬芳。有风轻轻吹过的瞬间,隐匿于麦林中的麦花,小心地在麦穗上舞动着自己的脚步,轻盈的身影飞得人意乱如麻。这时候,我就真的感觉到有些经不起王若萱那一双眼睛的诱惑了。
   进了五月,麦子一株株摩肩接踵骄傲地挺立着,直望着头上一片湛蓝的天空,仿佛在做着什么样的梦,又简直像要挣脱束着它的茎飞到天上去。它的穗在风中颤动,它的芒竭力向上伸,叶条随意地舒展。然后太阳就一天天地晒,绿浪眨眼间变成了金浪。
   我的心乱了。这段日子,每周日晚上上学途中或是周末晚上放学路上,总能看见她在那片金浪中如约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冲着我暧昧一笑,笑得我的心和脚下的步子都乱了节奏。金色的朝阳或火红的晚霞映着她妩媚而迷人的脸蛋,让她的整个身姿轮廓都被镀上了金边。远远地,她像我梦中出现的情人。
   我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但我知道我渴望发生什么,我了解我自己。
   王若萱是我梦寐以求的那种女人,高高的,瘦瘦的,喜欢穿牛仔裤,腰带松松,腹部平平,腰细得让人眼红。有一双深得像潭一样的眼睛,高高的眉峰下,是忧郁的眼色,仰着尖尖的下巴,凝神望着远方。俗话说女大十八变,我惊讶地发现我的这位长我两岁的邻村女同学,不知什么时候就从一个踢踢毽子跳跳房子的丑小鸭,出落成了如此惊艳绝色的白天鹅。
   独眼龙的一只眼睛真够毒的,于不经意间就采摘了我们的校花。在学校举办的青春舞会上,王若萱以一曲探戈征服了所有观众,周扒皮禁不住发出这样的感叹。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王若萱穿着一条时兴的劲爆的天鹅裙,显得超短飘逸,人一旋转起来,裙裾飒啦飒啦绽开,一闪一闪,闪出了两条白花花的修长大腿;又一闪一闪,闪出了黑边平角螺纹镶蕾丝的粉红真丝底裤。她贴在大腿根部吊着的几缕碎布,随着身体的摆动起伏荡漾,仿佛故意与绿底白花的裙子颜色戗着茬儿,猩出一股狠歹歹的情色。
   而她的舞伴却活脱脱是一个甘拜下风的反衬角色,殷勤地环绕着她的裙裾伸手抬腿,伽西莫多似的扭胯耸腰,时不时逗得人们哄堂大笑。
   王若萱独领风骚的舞蹈,直看得周扒皮张大嘴巴,喘着粗气,一双冒火的眼睛直勾勾地瞄着她的裙底,随着她不断变换的身形,打出一道道血红炽烈的追光。
   周扒皮是我们的英语老师,实际上姓邹,大名我不清楚,人过三十五,衣服破了无人补,还时不时自嘲自己是个钻石王老五。不过,同学们在背地里都爱叫他的绰号。
   坐在他旁边的季风眼风一瞟,这话怎么我听得酸溜溜的?好汉无好妻,孬种占花枝,自古皆然,难道说你这个半夜鸡叫的东西也想啄这粒剩米啦?
   季风是我们的班主任,带语文课。虽说已是一个四岁孩子的母亲,却保持着一副清纯少女模样,只是胸脯变得极其饱满,一对乳峰夸张得呼之欲出。她的腰身依然紧瘦,面皮依然光滑,一头秀发泼墨如瀑,在脑后用一个有机玻璃卡松松地绾起,别出心裁地漏下几根发丝,从白皙的额头上一路垂挂在如雪的脖子里,是我从未见过的那种随意,因而显得异常年轻。由于丈夫在县城工作,她把宝贝女儿就放在机关幼儿园里,一个人在这所乡镇中学教书。
   周扒皮咧嘴一笑,咬住季风的耳根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连我坐在他们的身后也没听出个所以然,就只听得季风身子一扭,羞红脸皮吐出两个字:你坏!
   爵士鼓和打击乐震天撼地。那一刻,我只觉得,王若萱的舞姿美到了极致。她的眼波足以把我淹没溺亡,她的笑靥足以把我俘虏成囚。我知道这是上帝对我的恩赐,虽然我还没有得到她拥有她,但我们的心已经在慢慢靠拢。这已经让我很满足了。感谢上苍,我的日子阳光明媚,令我十五岁的心充满了期待和甜蜜。
   王若萱是个破烂货,让那个臭男人给玩了。星期五晚上放了学,路上只有我和同桌方和平两人,他凑在我耳边悄悄说。
   怎么可能?她还只有十七岁。你跟他同村,青梅竹马,别胡乱猜疑。我不相信。
   哦,你这个书虫子还不知道呀?就是上次来校选秀的独眼龙占有了她,还把她带到武汉去玩了三天三夜。说是去搞什么比赛,实际上是鬼混唐朝。方和平喋喋不休地说,从那时起,好多男同学都在背后里叫她武汉一野。
   方和平说的那个独眼龙我见过一面。那是在等待麦子发芽期间,大片播种的田地不再那么松酥了,在雨水露水的浸泽下,经过阳光蒸发和南风吹拂,在表层形成了微微的板结。大群的鸟儿飞来,尤其是麻雀在土垄上游弋。一个瞎了一只眼睛戴着墨镜、两条胳膊黑糊糊文着青龙的中年男人,骑着一辆花里胡哨的踏板摩托,像一只轻盈的鸟儿飞到了这所乡村中学,说是要替一个正在走红的男明星挑几名配舞演员,女孩子听了都趋之若鹜,活脱脱似数百只离笼信鸽,几乎同时扇动翅膀从阳台上呼啦啦飞下来,黑压压的一片站在独眼龙的面前,这无疑成了一道美丽而动人的风景。鸽群在耳际掠过丝丝凉风,就连素来不闻窗外事的我也给吸引住了,每天上下楼都能闻到一股香味儿,淡淡地在楼梯间缭绕。
   那个独眼龙是个流氓,把王若萱带去的第一天就给她破了处。方和平气得咬牙切齿,神情中又流露出几分艳羡。
   破处?什么意思?我不由一怔。
   悲哀呀!都满十五岁了,连你爸跟你妈背地里干的那点破事还不知道。破处就是女孩子第一次给男人睡了,该懂了吧?方和平气哼哼地跑开了。
   难怪周扒皮和季风在背地里那么嚼王若萱的舌头!同桌走了,我孑然走在田野阡陌上,一望无垠的麦浪在眼前翻滚,突然有了一种黛玉葬花般的感触,自艾自怜,不禁悲从中来。
   麦子在灌浆是这个季节的特征。动物则拼命噬啮植物,炎热使物质膨胀,在虫子的躯干里也胀满了汁水。蚊子、瓢虫和带翅膀的蚂蚁,嗡嗡地到处飞着,在午后的热风里交配。在植物的荫凉里,蚯蚓爬到洞穴口,从胃里吐出一堆湿漉漉的泥土,让人感觉怪怪的。
   给封信你看一看,挺有意思的。王若萱富有磁性的女中音轻击耳鼓。
   她是什么时候溜到我身边来的?她和方和平同村,一起住在方家湾,与我只同一小截路。我问,什么信呀?
   王若萱眸子一眨,把一张搓揉得皱皱巴巴的纸条带着她的体温传导过来。
   纸条上龙飞凤舞,写着几行大字:你的眼睛春情如水,水在烧;你的嘴唇性感如酒,酒在烧;你的乳房波峰如山,山在烧;你的肌肤洁白如雪,雪在烧;你的大腿柔嫩如柳,柳在烧;你的猫咪风骚如火,火在烧,我的宝贝,为了那蚀魂销骨的性福瞬间,我甘愿做一只扑向火海的麦蛾。
   这是谁的杰作?我看到信末的署名被撕成一个大大的洞,肯定是王若萱存心不想让我知道其人,早用指头给抠去了。
   我不告诉你。她一歪脑袋,秋波一浪一浪地向我袭来,我想让你跟他暗暗地竞争。
   是那个戴墨镜的独眼龙?
   你吃他的醋呀!这个天杀的涉嫌诈骗犯现在进了号子,恐怕要判个三五年。
   那会是谁呢?
   真是个书虫子,他就不能变成你吗?她冲我调皮地飞了媚眼。
   那一刻,她离我很近,近得我能闻得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不知从哪里来的冲动,我突然用手拉住了她,她轻轻地尖叫了一声,但并没有挣脱,我们不约而同地站住。牵手相对,彼此注视。
[ 2 ] [ 3 ] [ 4 ]    在我们的头顶是又蓝又高的天空,在我们周围是一望无垠的麦海,静静地,我们几乎能够听到自己的心在疯狂跳动的声音,她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攥在我手心里的手滚烫滚烫的热。直到不远处传来零碎的脚步声,我们才猛然松开手,加快步伐往前走,话陡然少了许多,以致我回到家里都还心慌慌的。
   在家里干了两天农活,我精疲力竭。
   等到星期天晚上再返校时,在途中又碰到了笑靥如花的王若萱。
   她把头发做了离子烫,一头长长的秀发染成淡淡的玫瑰紫,又买了一套金黄色太阳裙,活力四射地冲着我点头微笑。她的笑很特别,是那种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笑,但她的笑很迷人,让人无法抗拒。她问我过了两天时间,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却高兴不起来。我能怎么样,我父亲都要逼我退学了。
   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可能吧,你成绩那么好,考上重点大学还不是坛子里捉乌龟。
   成绩再好也是没有用的,关键是要家庭经济条件好。我家里太穷,妈妈身体有病,弟弟只有八岁,父亲说我都满十五岁了,他像我这个年龄都已经结婚生子了,而我还在学校里享清福。
   享清福?题海战术搞死人,你叫他来算代数几何得了。
   父亲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有个初中文凭就够了。 读高中就不属于义务教育阶段了,学校收费是个黑底洞,他负担不起。
   那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可能就不多了,不知分手后你还想不想我?
   怎么会不想?我不光会想你,还会想方和平和好多好多的同学和老师。
   王若萱听了还想说说什么,见方和平从身后追了上来,便欲言又止。
   方和平气喘吁吁地说,你们俩嘀咕什么呀,有说有笑,这么亲热?
   王若萱一撅嘴巴,人家都要辍学了,还亲热个屁?
   方和平凑了上来,真的?那不可惜了我们的书虫子。
   我点点头,下星期就开镰了,父亲要我在星期四就赶回家去割麦子。
   方和平骂道,多等一天都不行呀,你那个没出息的父亲。
   我告诉他们,麦收有五忙,割挑打晒藏。我父亲说啦,一年只有四十五天忙,一天要办九天粮。差一天都不行!
   王若萱说,什么臭父亲?你别理他。不会发家致富,倒会整儿子。
   说着说着,学校就到了。中考进入了冲刺阶段,我们都埋头于没完没了的夜自习之中。如父亲所言,我在校读书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从现在起就必须珍惜课堂上的一分一秒。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循着古老的农谚,我急急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一把锃亮的镰刀,越过我父亲弓形的身子和一行炊烟遥遥对视。
   麦子光洁的裸体,亮亮地反射太阳的色彩,烤得我的肌肤生疼生疼。十天麦收告毕,我的脸庞同我父亲脊背上的颜色几乎一样了,手掌的血泡变化成为了厚茧,赤脚被划开了无数道伤口,才脚瘫手软腰弓背驼地回到学校。
  迎接我的是两桩花边号外。
   一桩号外是班主任季风与周扒皮胡搞走光。晚上上夜自习不见了季风的身影,趁没人注意,王若萱神神秘秘地约我去操场上走走,在走廊里低声对我说,那个臭女人再也没脸见人了,她被人给搞了,就栽在那个周扒皮的手里。
   你怎么知道?我问。
   我亲眼看见的,好多同学都看见了呢。王若萱说,那天风传有一个小有名气的教育专家要来我们这个小镇作报告,吃完晚饭后,我们就争先恐后地往镇上的大礼堂走,季风和周扒皮也夹杂其中佯装赶路。我们到了大礼堂,苦等了半个多小时,才发现那个专家失了约。骂骂咧咧地回到学校,却出乎意外地看见季风宿舍里有灯,我们开始都以为有小偷入室,蹑手蹑脚走过去从后窗一瞄,这对狗男女的奸情就穿了帮。
   你都看见了什么?我心里急慌慌的。
   王若萱说,我看见季风的时候,这女人正弯下腰去饮水机旁给周扒皮倒水。当晚她穿的是一件黑色紧身长袖薄褂,领口开得很低,一道深深的乳沟在不经意间袒露,一下子就被那个色鬼摄入心里。
   那是色鬼就是周扒皮?我的喉咙有些发干。
   嗯。王若萱说,可能是极少做家务,也可能是过于紧张,她倒茶的动作稍稍有些笨拙,水从水杯中荡了出来,胸前那两只白兔心惊肉跳地颤抖,就像随时要飞将出去,周扒皮连忙用左手将水杯连同她的人一起搀了,右手便不失时机地探进了女人的领口。
   季风没有反对?我紧紧追问道。
   这个骚婆娘压根儿就没拒绝。对女人来说,周扒皮具有一种无法抵挡的魅力。王若萱接着告诉我,那个女人的身子随着他的手指扭来扭去,嘴里骂着周扒皮你作死呀,瞳孔里却荡出春水盈盈的笑意。
   接下来呢?
   夜幕掩护着我们走向寂静无人的操场。
   周扒皮仿佛受到了鼓励,一把抱起女人,随手熄了电灯,室内顿时黑咕隆咚,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软软地靠在窗台边,恍惚就觉得你在用手丝丝痒痒地抚摸着我……
   王若萱说着说着,身子不由自主地靠了过来。她的手像一条灵动的小蛇在我的身上游走,下移下移,直到我感受到她的手已经触到了我的敏感部位。
   我?我张口结舌。平生从未遭遇过如此强烈的激情,也从未感受一个健美的肉体的温暖与刺激,人体内的荷尔蒙骤然上升,那个胀大圆鼓的玩艺儿隔着牛仔裤在隐隐勃动。
   一刹那,地球仿佛停止了转动。我已经无法自抑了,也无师自通地向她裙底的最稳秘处抖抖索索摸去。
   我们去后面那片竹林里?她醉眼迷茫地望定我。
   竹林?恐怕不行!我们上一届不是有一对男女同学在那里幽会,被夜晚查铺的老师抓住了,继而被开除学籍闹得满城风雨?我打了一个激灵。
   正迟疑间,后面传来了周扒皮的声音,王若萱同学在哪儿呀?
   王若萱机警地和我分开一段距离,答应了一声。
   周扒皮三步并着两步赶上来。我听见他说,你英语成绩不错,眼下正是中考临战阶段,你千万不要分心。
   王若萱镇定自若地说,谢谢邹老师关心,我会跟你争光的。
   躲在一棵樟树后面,我看见他们两人并排着往回走,声音越来越小,直到融入夜色深处。
   我却无法安心复习了。懵懵懂懂地下了晚自习,我洗漱过后上了床,抚摩着自己被抚摸过的那些部位,失眠了。
   另一桩号外是学生在课堂上公开要摸女老师的大腿。这事发生在周扒皮与季风上床之后,故事的主人公竟然就是方和平。那天上午,季风的风流韵事在同学们之间传得沸沸扬扬,我回家收割麦子,方和平失去了倾诉的对象,不时回过头去跟后排的男生讲小话。这类只在言情小说中才能见到的情节令人兴奋,他讲小话讲得有些肆无忌惮,脑袋的摆幅自然很大,季风实在看不顺眼,丢下教科书走到他身边,咬牙切齿地喊一声,方和平,你给我站起来!
   方和平措手不及,应声起立。
   季风声色俱厉地斥责道,你在讲什么小话?还讲得这么津津有味,课堂上的同学是听你讲还是听我讲啦?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你把讲的小话大声地重复一遍给大家听一听。
   我、我,老师!我我……方和平结结巴巴,无言以对。
[ 1 ] [ 3 ] [ 4 ]    季风不依不饶,你支支吾吾什么,你刚才讲的什么就重复什么。你说,你大声地说。
   季风姐的大腿好性感,我好想好想摸她的大腿。方和平的回答像夜蚊子一样细弱。
   坐在他周围的同学开始抿嘴发笑。
   季风却没有听清楚,依然命令道,你大声地重复一遍。
   季风姐的大腿好性感,我好想好想摸她的大腿。方和平真的大声重复了一遍。
   片刻沉静,全班哄堂大笑。
   没有家教的东西,你给我滚出去!季风白皙的脸蛋胀红成了猪肝色。
   方和平岿然不动。
   季风却耸着肩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逃之夭夭。
   我当时讲的小话真的是那些,可她硬要我大声重复给同学们听。我返校后,方和平这样跟我解释说,我抗不过去,只好照她说的办。
   在麦收这个躁动的季节里,我们这些小男子汉那蛰伏已久的情感开始复苏,需要阳光的照耀,雨露的滋润,可是谁又能够呢?王若萱和季风都是一个真正的异性,越是这样的别人眼中的坏女人,对我们的吸引力却是越大,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事实。
   中考无话,我和王若萱的关系再没新的进展。分手的那一刻,她只向我投来了深情的一瞥,轻柔地说一声,不要忧愁,明天会好起来的,相信我!只这轻轻的一瞥淡淡一语,就让我在瞬间看到了一缕阳光。
   初中生活结束了,我父亲说我年纪还小,没法办理居民身份证外出打工,就暂时在家里帮衬着干些农活,然后再去三舅家办的砖瓦厂磨练。繁重的体力劳动让人苦不堪言,但我对王若萱的思念却在与日俱增。
   劳作之余,我总会不可遏制地想起那天夜晚操场上的一幕,真有些懊悔自己当时和她去哪儿不行,凭什么要惧怕那片竹林。在浓郁的思念中,我似乎感觉到她的那只手又伸了过来,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有力而且温暖,让人没有拒绝的勇气和力量。就这么让她握着,那一刻,我甚至想趴在她的怀里好好地睡上一觉,再也不要醒来。
   皇天不负苦心人,机会终于来了。那天晌午我正帮着父亲在扬场,有消息说方家湾今晚放电影《十面埋伏》。
   方家湾?王若萱不就是方家湾的人吗?我今晚如果去看电影,肯定能看见自己的心上人,说不定还会有一番罗曼蒂克的故事在等待中发生。
   父亲,我今晚要去方家湾看电影,是张艺谋执导的大片。
   不行!我管他是那个鬼谋子的大片,我只知道今晚风向和风力正好,这一堆小山似的麦子明天要归仓呢。
   不行我也要去!
   你敢!你去我打断你的腿。方家湾离我们村有十三里路,我看你怎么去?
   我和父亲的牛脾气都上来了,手中的活干得更快了。紧赶慢赶,总算在夜幕四合的时候将那堆小山似的麦子扬完了。
   父亲说,你这个小牛犊子想去方家湾就去吧。
   得令我丢了木锨和扫帚,风卷残云般地吞了两口饭菜,去门前小河里洗了囫囵澡,一路小跑向心中的麦加飞去。我明明知道那儿是一口深不见底的陷阱,可我的脚还是不由自主地要向井沿儿滑去。
  多情的夜风吹走了我劳累了一天的疲乏。等我赶到放映场地,那里已被密密麻麻的人覆盖了,远处的泥巴路上,许多和我一样的迟到者正大批拥来,可以看到手电筒雪亮的光柱,还可以看到忽时忽暗的烟头,还在朝这边移动。
  银幕上章子怡扮演的艳妓盲女衣袂翩飞,正在豪华瑰丽的唐朝妓院挥袖击鼓。盲侠听声,舞姿优美。我懒得去看,在水泄不通的人群里寻找着王若萱。
  一向擅长渲染男女情色的老谋子,这次拍摄金城武对章子怡护花倾情的原野逃亡旅程,特别浪漫、唯美和悦目。他们在白桦林与雪山、红叶、碧草之间追杀、谈情、做爱,金城武气喘如牛,章子怡在快活呻吟,而我却还在观众中拼命挤来挤去,瞧瞧这个又拽拽那个。有好几处地方,因为我的强行插入发生了乱糟糟的骚乱。
  夸张失真的竹林大战开始了,飞刀门的叛党在与官府大军的奇谋斗法。章子怡又在和刘德华难解难分地疯狂做爱,我还没有找到我要找的那个人。
  你个小狗日的东西!他妈的像一条发疯的公狗样嗅来嗅去,在嗅你妈的骚咪呀!一个五大三粗的家伙极不客气,对着我的屁股狠狠地踹了一脚。
  屁股顿时火辣辣地疼痛,我顾不得这些,仍然在忘我地寻找。她一定会来的!和我一样,她决不会放过难得的今夜。
  白雪飞舞中,刘德华、金城武和章子怡正在进行爱恨纠缠的生死决斗,气氛凄厉,鲜血淋漓。电影进入了不失为惨烈的高潮,马上就要散场了,我沮丧地停下了脚步,不甘心地回头一看,嗬!喜从天降,我心仪已久的人儿就站在我面前。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王若萱穿吊带背心套七分裤,杨柳一样柔和,花朵一样娇艳,就站在和我咫尺之遥的地方。她也看着我,目光有些贪婪。
   我的欲望之火开始燃烧,我知道我是不可救药了。我像中了毒一样无法自救。我大胆且放肆地看着她,我要把这个魔鬼一样的女生深深地印在心里。
   顷刻间,我们就彼此被对方的目光融化了……
   她在我的目光中闪出人群,用那双无形的手牵着我往外走。一离开电影场地,我就迫不及待地一跃而起,蛰伏在她柔软光滑的后背上,真真切切地闻到了她青春的体香,眼睛开始发眩了。
   她驮着我疾步走向旷野。那里只隐隐约约可以听到电影上的声响,身边是一排围着菜畦的篱笆,不远处还有一堆刚垒起的麦草垛。
   她将我放下来,转过身子。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仿佛远隔了千年万载。
   我伸出手去,抚摸她鲜嫩清新的肌肤,然后顺着脖子往下移,肩胛、脊背、腰肢、臂部。隔着轻薄的衣衫,那富有弹性的隆起挤压着我的前胸,让一颗年轻的心脏跳动异常如同鹿撞。
   我的手慌慌地伸进去,轻轻柔柔地将那一双活蹦乱跳的尤物握在手里。王若萱没有戴文胸。她的乳房,除了丰满温暖,还上翘挺拔,就像是两只骄傲的狐狸在我的掌心间颤动。
   手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向下游动,只轻轻一拨,她的七分裤就无声滑落,仿佛等待已久,她在事先就根本就没有系紧裤子;又仿佛心有灵犀,她在暗中已帮我解开裤花。她竟然没穿内裤,就这样半裸地站在我的面前。
   四周静谧,一片黑暗,天上无星无月。
   身边是一个柔情万种的美人儿,我积蓄了多年的青春之火一下子燃烧起来,透彻了整个身心,有一丝清凉的气息钻入我的口中,有醉人的体香浸入我的心扉,我焦灼的身体急需渴饮花露。手脚似乎不属于自己了,痴痴呆呆地伫立在她的对面,呼吸异常急促,身子僵硬,一动不动。
   她的身子也滚烫得厉害,一时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在不断呢喃,你想我的小猫咪吗?小猫咪小猫咪,想不想我的小猫咪……
   小猫咪?我一慌神,脑子里很快地闪现出她曾经给我看过的那封信,信末的署名被她故意抠成了一个洞。
   大约过了一分钟,不,也许时间更短,我们耳边响起了一片嘈杂声,咳嗽、谈笑、还有踢踢踏踏地脚步声一齐涌了过来。
   王若萱首先醒过神来,将我一推,说一声不好,电影散场了,然后急急忙忙地提起七分裤,向茫茫夜色中遁去。
   我也落荒而逃,慌乱中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那人将一束电筒光照在我的脸上,惊讶地叫了起来,是你呀,你在我家门口干什么?
[ 1 ] [ 2 ] [ 4 ]    听出是方和平的口音,我连忙回答说,在这里等你呀!
   你有话要跟我说?方和平半信半疑。
   是呀,你不欢迎?我反问道。
   说的什么话?今夜我俩同床而眠。方和平热情地邀我进屋。
   因为放罢暑假,我就不能再和你们一起去上学了,今晚想乘看电影的机会与你谈一谈。
   我们躺在床铺上,他叹了一口气说,有什么好谈的?我听说你考取了县一中呢!放完暑假,再去上学,我们就不在一起读高中了,这我知道。
   我说的是两码事,由于我家里困难,我父亲让我放弃。
   放弃?那你这么小,能干什么呀?
   我父亲也是这么说的,他想让我暂时到我三舅的砖瓦厂去卖苦力,等熬到明年满了十六岁就去南方打工。
   你父亲不是个人。
   也不能那么说,谁叫我家穷呢,妈妈常年卧病在床,弟弟还在读小学。
   太可惜了。告诉你呀,我们的母校决定办高中班了,就连我和王若萱这些没有考上的人都可以读高中了。你父亲真是一个鼠目寸光的傻瓜!
   傻瓜!真是一个傻瓜!
   在我的沉吟中,方和平鼾声如雷,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朦朦胧胧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满是王若萱的倩影,刚才那销魂慑魄的一幕便重重叠叠在脑海中闪现。恍恍惚惚之间,我重温着麦垛旁篱笆边那些令人怦然心跳的细节,一夜辗转反侧。
   窗外有丝丝缕缕的夜风缠绵,我听那风声如诉如泣。
   我是彻底地辍学了,在三舅的那个砖瓦厂里我吃够了苦头。但只要一坐下来,或者一闭上眼睛,我就努力让自己什么也不去想,不去想那美丽温馨的校园和校园里美丽温馨的王若萱,可还是有两行冰凉的液体不争气地从眼角流出。我才知道,无奈是最大的痛苦。辍学让我彻底地感受到了什么叫无奈。我对这种生活不是失望而是绝望。在不知道是应该放弃生命还是继续在这个世上苟活,我备受煎熬,稚嫩的肩膀几乎快累断了。
   我不想活了,谁能帮我去死呢?好几次夜幕降临,树影把冷月残星摇乱,村庄蒙上了一层幽暗的轻纱,我便疾步穿过轻纱,偷偷地往方家湾走去,幻想着能与梦中的人儿不期而遇,想象她就站在电影机旁的柔柔灯光下,脸蛋更似一朵绽开的花儿,明眸闪闪如星河里的灯,长长的睫毛麦芒般地覆盖下来,掩了一腔浓情,也似要将我覆盖进去;好几次更深几许,我就一个人伫立在她的窗前,用舌尖将那窗纸舔湿,用手抠出一个小洞眼,隔三岔五做贼似的往里面窥视,总是希望那闺房中的灯光陡然点亮,一只酥手挑开朱帘,闪出那个跳探戈的舞台皇后。
   思念恰似春草,渐行渐远还生。
   又是麦收过后,我的身份证快要办下来了,我即将远离三舅的砖瓦厂启程去南方,脚步又不自觉地向方家湾走去。月色如乳,星光如豆,我似乎闻到了王若萱身上那醉人的气息,眼睛一时有些昏花。
   夏天之夜,蚊虫乱飞。我和她那夜站立时的那个麦垛不在了,又换成了一堆新秸,所不同的是由于梅雨期太长还没来得及脱粒,但麦子的清香比以前更烈;我和她动情迷离时的那堵篱笆还在,木槿花谢了又开,所不同的是物是人非,暗夜下的那个俏丽的人儿不见了芳影。
   哦,不远处有一星烛光。是谁在这里点燃了一支蜡烛。我好奇地走过去,发现那里还有一桌一椅,竹椅上还有一本书。打开一看,是郭敬明的小说《梦里花落知多少》。
   埋头想看几行字,总是看不进去,耳边似有什么东西在干扰,转头一看,我发现是一只灰色的麦蛾在围绕着烛焰左右萦绕,想接近又怕受到伤害,想逃离却又拒绝不了诱惑。是那种怯怯的、甜蜜的若即若离。
   梅雨知时节,农家喜若何。积薪蚕下箔,锄水稻分窠。绿有笋成竹,黄无麦作蛾。放下书,我注视着这个和我同在一个空间中,共享着一盏烛光的小生灵,不由得哀叹农人生计多艰,辛辛苦苦收割的麦子垒成垛后,却有一部分在梅雨天中化作麦蛾。
   麦蛾没有在意我的注视,或者说,它可能根本没有察觉到我的目光。对它而言,明亮的烛光才是它全部意识凝结的焦点。
   书虫子,你躲在这里看什么书呀?方和平不知一下子从哪里蹦了出来。
   我,我我在这里等、等等你呀。急中生智,我撒了一个谎。
   他可没工夫考察我是否在撒谎。方和平说,你怎么知道我今晚在这里看书?都是这恼人的电改,闹得方家湾今晚停电,屋里的电扇不转了,让人闷得发慌,我就索性上这儿看书乘凉消磨时光,只是他妈的蚊子太多,我又回家拿来几盘蚊香。
   他说的这些我都不感兴趣,我问,你们读高中挺有意思吧?
   一句话点燃了方和平的兴奋灶,连忙眉飞色舞地对我说,还真有意思呢,我们学校昨晚举办初中部毕业生联欢晚会,就爆出了一桩特大桃色新闻,我正想告诉你这个书虫子。
   麦蛾在我的目光中继续着它孤独的舞蹈。它是在为自己而起舞,为自己的灵魂而举行着优美的葬礼。渐渐地,舞蹈的圈子越来越小,麦蛾离烛焰越来越近。烛焰轻微地摇曳着,带着一种危险的妖艳的诱惑。我的心跳开始怦然加快。
   晚会结束后,我们发现王若萱不见了。原来,她被几个同班的男同学逮了正着。
   噗――一声轻微的爆裂声,烛光闪烁了一下,麦蛾作出了它第一次拥抱,反射性地向外扑了一下,接着趔趄着从空中飘落,像一片被雨打落的花瓣。在烛光下,可以看见它的一叶翅膀被烧焦了,焦黑而残缺。我的心一紧,她怎么啦?
   方和平点燃了蚊香,说王若萱和周扒皮上了床,就被人赤条条地堵在卧室里。
   麦蛾仰躺在窗台上,身子微微颤动着,仿佛刚才的拥抱已经耗尽了它所有的力气。它就这样静静地从下方仰视着烛光,乌黑的眼睛中,映着两点小小的烛火在跳动。
   不会吧。我宁愿这是一句玩笑。我轻轻向麦蛾伸出了我的手。它用纤纤的足握住了我的食指,刹那间,我的心为这温柔而信任地接触而悸动。它挣扎着站立在我的手指上,依然静静地望向烛光。
   开始我也不信,但你想一想她那发情的骚母狗样就不难弄明白了。她趁我们在看节目的时候就钻进了周扒皮的圈套,你猜这回她栽在谁手里?
   我开始有些胸闷,无心去作猜测。我将手指移近了烛火,麦蛾轻轻抖动着翅膀,开始顺着我的手指向烛火走去。
   是我们的老班主任季风举报的,让那些没开过荤的那帮初中部的楞头青开了眼界。
   我的指尖因为过于接近火焰而感到灼痛,但是我没有移开我的手指。
   听说捉住他们的时候,两人正颠鸾倒凤如漆似胶,一个十五岁的毛小子拍拍周扒皮的屁股说,把你的花姑妈的东东抽出来米西米西,我们的捉奸的干活。周扒皮吓得一筛糠,劲头就泄了。
   麦蛾缓缓地走着,这段不长的距离对它来说,是它生命中的一个重要的历程。很快地,麦蛾的触须已经因为火焰的高热而卷曲了起来,但是它依然没有停步。
   王若萱正在兴头上,哼哼唧唧坐起来,拍拍一丝不挂的大腿,瞳孔里还残留着尚未疯够的余兴,恼羞成怒喝道,给姑奶奶滚出去,我就是要跟他睡觉,关你妈的屁事!瞧瞧,她还真是骚得可以呐!说完,讲得唾沫四溅的方和平叹了一口气。
   终于,麦蛾走到了烛火的边缘,猛然一跃,我的手指感觉到了它离去的压力。噼啪一声脆响,烛焰陡然变亮,麦蛾的鳞粉向四周飞散开,映射着橘黄的烛光,像爆开了一朵小小的焰火,灿烂得令人心碎。
   麦蛾展现了它生命中最璀璨的一刻。我木头一样杵在那儿,一脸的疑惑,一脸的无辜。
   方和平兴犹未尽地告诉我,季风说,她半年前就察觉这对狗男女干过这苟且,因为是同事,她就没管,不想让他们尴尬,现在自己要调进县城与丈夫团聚了,便逮住了这么个让他们当众出丑的好机会。
   烛焰中冉冉上升的青烟,那大概是麦蛾的灵魂在升向天堂吧。
   王若萱!我无端地脱口轻轻叫了一声,心中满是惆怅。
  (选自花雨网http://www.省略/Manuscriptdetail.asp)

  现场点评:
  小说让我立刻就想到了著名导演托纳托雷的《西西里的美丽传说》,王若萱让我看到了玛莲娜的影子,恍惚又不真切。小说采用了一个传统又凄美的意象――飞蛾扑火,在生命的尽头绽放的出最灿烂的一幕。一如麦考琳在《荆棘鸟》中写道“曲终而命竭……上帝也在苍穹中微笑,因为最美好的东西只能用深痛巨创来换取。”也许在“我”的心目中,娇艳如花,婀娜多姿的王若萱便是这边舞边走向毁灭的麦田里摇曳的飞蛾吧。当我作为读者抱着先入为主的企图怀着如此美好的想法阅读这篇小说之后,我觉得所有美都在最后破碎了,或者说,美在小说人物身上,被人物本身摧毁了。少男少女的情爱心思细腻,柔情,羞涩又好奇,本是如维特烦恼般令人神往。然而小说中的若萱在我的视域里则似乎完全是受着“力比多”驱使的,充满着魅惑和挑逗,剥掉了一个十七岁少女最纯真的外衣,展现的只是最原始的性本能。无论是“我”还是“周扒皮”都成了这个少女尽情淫亵的对象,她用最露骨的方式让一个十五岁的男孩不管是心灵还是肉体上,都经历着欲火的焚烧,这个灼烧的过程恰又如飞蛾扑火,注定以消亡为结局,无所遁藏。
  史铁生说“我对于你是一个偶然,女人对你来说才是必然”。看来这部作品里导引着王若萱肆意妄为的大概是每一个必然的“男人”吧。人的心很野,想到处飞,但我相信它最平凡最深邃的需要却是另一个栖息地,那就是另一颗心,我不知道在作者刻画的王若萱心中是否也会因为轻视这样的美丽而黯然!

  点评人:李真(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硕士)
  责任编辑:杨中标 [ 1 ] [ 2 ] [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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