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三爷的箱子_马三爷

  正当石村人热议马三爷的箱子打开之日时,石民民进村了,那会儿村里人都睡了。月亮从东山坳升起来。刚下过雨的场面积着一大块儿水,经月光一映,石村在月光下就显得豁亮。   看着朦胧中村东头的磨房,村西头的砖场,还有村中央正在修建的大水塔,石民民平生几分怅然,因为很快这一切只能留在他“故乡”的梦境中。
  他站在才建成的村桥上,深情地看着夜的家乡,衣兜那张被他捏皱了的“准迁证”在他手心里潮着。初夏的夜风从河面刮过,他感到几分凉意,匆匆走向自己家门。
  石民民一家要迁走的消息在石村不胫而走。村会计石柏树这时拿着皮尺,他很作难。政府给钱修村道,沿村道住户门前那一段门前路,村上集体出钱,水泥路就铺到台阶下。早听说石民民在兴平的事儿,没个准信儿。
  他拨通村长手机。村长在电话中骂他真是榆木疙瘩,人家“准迁证”都在身上装着,给谁铺?
  于是白白的灰线撇过石民民家门口。
  多日子,梅梅没闻过男人味儿,睡过头,民民更是叫不醒,梅梅起来,趿着鞋,提着夜桶拉开门闩,门开,见路边连石柏树在内有一伙人,就侧着身子将夜桶提到房后厕所,急急走出来。看看石灰线从家门口直直走去,便下得台阶,冲石柏树道:“咋就不给我家铺水泥?”石柏树说:“石村的茅草窝,卧不下金丝雀,给谁铺?”
  梅梅拢一下头发,气咻咻问:“铺水泥就是铺水泥,啥猫草狗草?”
  忙活的刘广才替石柏树说,你回去问你男人就知道了。
  石柏树一伙继续挨家逐户撒灰线。梅梅再出来时是和丈夫民民厮打着出来的。
  石民民夜里回来就偎上妻子,人显得有些困顿,胀着眼泡儿,嘴里腻腻的和梅梅辩驳着,说自己不是娘后带到石村的,谁敢把他当外人?
  梅梅指着从门前直直走过的灰线,他脸立刻像土布袋狠狠甩了一下似的,没颜色,也哑然了。
  他揉揉惺忪睡眼,彻底清醒过来,是“准迁证”惹的祸。可是“准迁证”好端端还在身上揣着,村上咋就把他当成外人呢?日怪!
  他对石柏树说,我是想迁走,可户口没办哩,你柏树哥这么做是不是绝了些。
  石柏树是当了多年村会计的人,经见过些世面,便平静地回答:“不就是给人跑腿儿,撮合生意么,有啥了不起,好八哥说不过潼关,有理找石村长说去。”
  这一句塞住了石民民。在石村,从石姓人当甲长的民国时期开始,不论年龄大小,一律代替了族长。中途石姓人曾落魄过一段。石磊当上村长,自然也成为族长。族长说话,想评理也没个地方。他回头无奈地看着妻子,妻子又看着他,少顷,再回头时,石柏树他们又继续向前拉皮尺了。

  却说,石村后塬的静泉山,空中的岩缝中有一滴水,不知经历多少年,日积月累,岩下就凹进去偌大的一个空地,石村人管叫岩窝。岩窝周围长年湿漉漉的,就长出许多古树藤条,不论春季秋冬岩窝那一滴水从未间断,白青石上硬是被那一滴水砸出斗盆大一眼石坑,从上辈人至今,谁也没见石坑满溢过,也没见干涸过。石村人吃的村中那眼井水,大概就是从这里渗下去的。难怪十里八乡都说水好莫过石村。“东乡的社火西乡的船,石村姑娘赛貂蝉。”说的是石村水养人哩。
  岩窝下原有一堂庙,那年搞运动被拆时,碾子爷只是民兵连长,他背有长枪,腰里有短枪,却没敢阻拦。庙砖被运到山下修语录碑,几尊神像也被砸,从此断了缭绕多年的香火。石姓人痛心疾首。多年过去,关于庙的记忆在年轻一代中似乎更加遥远。
  午后,石民民一个人怏怏地来到岩窝,他想在这里清静一下,或者有一种祈求,妻子梅梅闹得天翻地覆,说金窝银窝不如祖先留下的土窝。他再给妻子解释兴平是大地方,当农民都不用扛锄头,种粮食有订单,在地里就能变成钱,梅梅一口一个不稀罕。而村邻一下子把他看成从远方来的客人一样,凡见他的人都少不了一句问候,“哟,民民,几时来的?”他根本就没走,就不存在几时来,“回”字被省略。还有人竟问他那四间两层房要多钱,给找个买主儿。石民民真想上去给一拳。
  去岩窝路上,脚印儿很乱,路边茅草像是被人踩多了,绒绒的,见有人往岩窝送砖送木料往回走,他才知道乡邻们要修岩窝庙。碾子爷活时常常提,那年拆庙砸神像,石村的风水败下来。那当儿,时隔不到半年,炉火正红的砖窑坍塌,烧死仨人,上边来人硬说是阶级敌人搞破坏。接着一场不大的暴雨,却起了洪水,卷走几头耕牛和一个放牛娃子,石姓人曾经平安日子没有了。碾子爷痛苦的偷偷到岩窝,跪在残臂断躯的神像前,流着泪说都是他的罪孽,祈求神灵降罪于他。直到他在弥留之际,还呢喃着修庙塑神像的事。
  石民民一边走一边思索,是谁突然想起来修庙,修村道是政府安排,喊一年多,修庙绝不是政府意思。一股山风吹来,潮潮润润,那是从岩窝吹过来的风。他伸手拽过一枝槐稍,捋一把正散发香气的槐花,放在嘴里咀嚼着,少顷,嘴角溢出甜甜的花浆,他“扑”一口唾出去,唾了又嚼,吮吸槐花甜滋滋汁液,似乎要品出石村和兴平之间共同的味儿和区别。
  走过一片白刷刷槐花林,就到岩窝,苍松翠柏和正在开花的紫荆藤把岩窝周围笼罩得十分幽雅恬静,微风夹着花香窜进岩窝,石民民的心情一下子清爽许多。
  旧庙址上已堆放了不少砖石、水泥、木料。
  空中石缝那滴水还在滴答滴答着,石坑中清凉凉的水依旧不满不溢,被水能浸润到地方,蒲公英和白头翁花在杂乱的破砖烂瓦中绽放。贴在残墙上的两张写满了字的大红纸吸引他的目光,仔细看,原来是重修庙用料摊派和捐赠物料的功德榜。
  这时他才明白,重修岩窝庙确实是有人组织。有摊派水泥的,几千块砖的,几千斤白灰的,也有摊派劳务的。
  石民民想,这点子只有村长石磊哥想得出来,石村没有几户外姓,也只有他出面了。石民民想象着不久,这里香火缭绕,善男信女跪一行,松涛中挂鞭阵阵,灯火阑珊。碾子爷在阴间也笑眯眯的。
  他从头看到尾,没找到给他的摊派,也没找到自己的名字。他又在另一张红纸上找,潦草字迹很明显仍然出自村会计石柏树之手,写的是自愿捐赠善款善事名单,大多是本村的外姓人,也有邻村人。在路边开饭馆的刘广才就捐三千元。包工程的马柱柱捐两千米线缆。
  他独自暗笑,柏树哥也太粗心,竟然能忘了写他石民民,该不是喝醉了。他又十分纳闷儿,柏树哥咋能忘了他石民民呢?没摊派就没负担,更不用黑水汗流往岩窝送,却是把人放在秤星或不放在秤星儿上的事。谁再穷也不会对神有怠慢,我石民民更是半点儿都不穷,有的是钱。自己虽然不迷信,静泉山,岩窝庙可是石姓人的天神……他想得很多,想到他以后只要回来就常来上香,响最大最长的挂鞭,张扬张扬自己,来的时候身边最好有个女人,比如像今天捋槐花,掐野韭菜,渴了就喝石泉里的水……
  他掏出烟叼在嘴上,又在身上兜里掏打火机,却摸出了那已经皱巴了的“准迁证”,像触到敏感神经似的,一激灵,他明白石柏树会计不是粗心,是和铺水泥路一脉相承,是逼着他走的阴谋,是恨人不死,他的心境一下子跌到水窖里。
  他气急败坏把烟摔在地上,又恶狠狠踩一脚,忽忽走出岩窝,他要找村长石磊,会计石柏树,他不愿再叫磊哥柏树哥。要论理论理,门前水泥路不铺今后就不再走,神灵通天下,修庙不摊派,算不算石姓子孙,就连过去逃荒讨饭的,路过神庙都要给神庙门前靠块石头哩。他脚下几乎有些踉跄了。

  今年雨水好,后塬上的麦子穗儿抽得很齐整,有的已开始扬花。一个城市打扮的女人大概从麦地小解刚出来,身上挂着淡黄色点点麦花,站在从静泉山下来的路旁和石民民打了个照面。
[ 2 ]   “民民,你也上岩窝去了?”这女人喷着满口香气地说。
  石民民也问,秋云嫂几时回来的。叫做秋云的女人拍打着身上麦花儿说,早上回来就看到村委会门口的红单子上给你涛哥摊派白灰,说是要修庙了,这就去山上看看。
  “你就为这回来的?”他问。
  “还有,马三爷三周年过了,那只箱子实在该打开了,前日村上电话说每户都得参加人,当面打开,分马三爷宝贝哩。”
  秋云说着,不经意掏出一个精致小梳子拢着额前的刘海,她又侧过头,亲昵地问:“你猜,嫂子想要啥哩?”
  “猜不着!”
  秋云把袖子往上一捋,亮出笋白的手臂说:“真的有翡翠手镯戴上多美,金叉银簪我都不稀罕。”她说话同时,一双凤眼儿眨巴一下,一副不屑金叉银簪的样子。
  “不一定有。”石民民说。
  “唏,恁大的箱子,死沉老重。”秋云肯定的口气说。
  “我咋没听梅梅说呢?”
  “你不是迁到兴平了吗?村上自然就不叫你参加。”秋云说这话像空中落下一片树叶一样,自然轻松,而又满不在乎。“你涛哥忙,我就回来充个人数,转两天。”她说着就扭身走去,老远了又回过头喊:“没事叫梅梅来家坐坐。”
  秋云在省城一个酒店当大堂经理,能从省城回来,可见马三爷箱子非同一般分量。
  马三爷是个五保户,年轻时干过一阵子土匪,又救过咱们队伍,几十年在村中享受五保,死的时候九十多岁,是村上待大客、请响器埋的。
  马三爷有一个瓦明锃亮的牛皮箱子,谁也没见他打开过,更不知道是啥宝贝。马三爷临死把钥匙交给村长,村长就当着众人面贴封条。从此石村人掰着指头数马三爷的“五七”“百日”“周年”,总算掰到三周年忌日。
  再说,石民民在从岩窝回来路上遇见秋云,说话没有几句,留下一团香气走了,却把一个巨大的疑团和痛苦留给石民民。那年眼看马三爷不行的日子里,石柏树就电话通知在外的人,说三爷不行了,先打个招呼,一旦倒下头,都要回来埋人哩。石民民得信回来。
  马三爷临咽气,石民民就在场,他眼见马三爷挣扎着从被窝伸出柴棒儿一样的手,把那把在身上揣了一辈子,被肉皮蹭得发亮的箱子钥匙交给村长石磊。神秘箱子就在他脏兮兮炕头,还有气无力叮嘱等过了三年再打开。贴封条是石民民打的糨糊,封条纸是曾经压风箱用的麻纸,这种纸已经不多见,死人盛殓棺材包灰包才用。马三爷知道自己肯定要死,麻纸早就准备着。石柏树写,又是石民民抹糨糊,有意用指甲在封条纸上抠了三个记号,谁也没注意。其实麻纸作封条是无法捣鬼的。埋了马三爷,箱子就放在村委会。

  有岩窝的静泉山并不很高,上后塬不大工夫就到。也就是城里人闲得转秧秧,饭后散步的路程。石民民从后塬下来为抄近便,也不心疼谁家麦子,就从麦地里趟过来,把麦豁踩一道子,直奔村委会。要开会,村长肯定在这里。
  村委会,门大开着,乡邻在院子瞅着门口两张大红纸说东道西。那两张大红纸和岩窝庙的两张是一个内容。对着刘广才捐的三千块啧啧不已。“出大血了,舍得啊。”“勺头少勾一滴油就抠出来了。”看来他出大血也没人夸奖。
  村长和会计在公布栏前用粉笔正在写冰冻雪灾摸底公布。
  石民民没头没脑就问,修庙为啥不给他摊派。村长和会计同时回过头,见是民民,便住了手。会计拍打着身上粉笔末儿,瞅着村长。这早已是习惯,任何事只要村长在,就没他答话的份儿。石村长噢了一声,算是和民民打了招呼,他又拍拍有些白的手,缓冲了一下,不紧不慢说,修庙的事村上不管,是大家自发的,比如刘广才不是捐了三千块吗?再说啦,兴平人咋能修石村庙呢?
  这时,村邻们陆续往村委会聚,看红纸的人也不看了,围过来,听得出石村长这是要把民民往墙角儿扛死的话。
  石民民问道,马三爷的箱子我也成外人?
  石村长就说,马三爷是石村人的马三爷,有谁的份儿没谁的份儿,错份儿马三爷在阴间都会怪罪的。
  一旁痴愣着的石柏树会计觉得,在石村,羊圈拴驴就他俩大,得替村长帮腔,于是插话过来,指指公布栏说:“冻灾摸底也没你名字。”
  石民民像吃了青柿子,嘴涩巴着张不开。涨红着脸,憋出一句:“手续还没办哩。”
  村长说,“噢,对,清明你没回来,祭坟那天在坟头说,本来明年是你过会,你就卯了。”
  这一句,又是一锤子砸在石民民心窝子上。清明会是石姓人多少年老规矩。就是每年清明在坟头祭完祖先,然后回到谁家海吃一天,最初用意是族门团结,演绎到今天内容就有所增加,比如族内有事就在清明会上说。每年按门宗轮流。上辈人日子艰难,就做玉米干饭炒酸菜,渐渐日子好了就是大米饭,还有了菜,再后来就有了豆腐肉烩菜,像待大客一样,一家攀比一家。那些小户杂姓羡慕得眼睛都发痴。石姓户门大,轮到谁家一次就得许多年。今年清明会据说更热闹,坟头放挂鞭担了两筐,红炮皮儿有几尺厚。烧鸡,火腿肠,烟酒饮料,花花绿绿摆一大片。事后,像石民民一等子在外挣钱忘了先人的才知道,是故意给没回来祭坟人伤脸哩,有人喝了酒,就在坟头骂开:“亏先人哩,有钱在外泡小姐,没空儿回来祭祖坟。”这话是骂石民民。他在兴平和一个办辣子酱厂的女老板好上了,那些在兴平一带摘辣椒、贩辣椒面的都晓得。这次迁户口就是那女人给办事。听说那女人给石民民包了几百亩辣椒,合伙办厂。
  他早就盘算轮自己过清明会时一定要置办得超过别人。八热八凉八大炒,外加烩三鲜,在石姓人中显摆显摆,至于挂鞭和坟头热闹不足挂齿,小菜一碟儿。打算头一天晚上就在坟头放烟花,“嗵嗵嗵”,五彩缤纷,那才叫热闹,先人们一定会在土里为他跷大拇指哩。
  村长说出这话,他连为先人尽孝心资格也没有了。既是迁走户口,也没卖姓,这分明是断我在石村的根啊,他想。
  人堆儿越聚越大,男人们关注村长和民民,女人们则把话题集中在马三爷箱子上。说曾经见过马三爷开过箱子,老远就听见把银器珠宝摆弄得丁当响。有的说马三爷曾经去过口镇银行兑过现洋。
  马三爷是村上的五保户,于是石姓以外人也都到场。
  刘广才早早到场,见石民民和村长绊开了嘴,在心里高兴。
  那多年的日子紧巴,石姓人箍回的像水桶,滴水不漏。每次评救济粮,东家说西家穷得揭不开锅,西家说东家穷得连锅都没有。轮到外姓人只有当垫脚儿,三十斤五十斤算是最多。一眨眼日子好过起来,石姓人却开始松箍儿,他更盼着石姓人散箍儿哩。石碾子村长下台是石磊他们掀翻的,石磊这村长早就有人想掀翻。石村是川道,又靠国道边,坐车个把小时就出秦岭通省城,东可达河南湖广,是那些真正山里人眼红的地方。刘广才的小舅子给老村长石碾子送过两副柏木寿方,想从桑树洼迁过来,到底没迁成,石民民要迁走,刘广才又动迁小舅子的心,前日给石磊揣一条烟打过招呼。
  “人挪一处活,树挪一处死,凭你民民在兴平咋样也比在石村好。”刘广才说话的同时也给民民递过一支烟。
  石村长接过话茬儿:“人挪一处活,挪脚不带土,树挪一处死,带泥也难活,你咋不挪呢?”
  刘广才说:“一人一个脾气,一人尻子一个渠渠,不一样。”他意识到小舅子的事怕是难成。
  这时石柏树插过话:“石姓人的事轮不上你马槽伸出驴嘴。”
  刘广才讨了没趣,他想在石姓人中撬一杠子,没撬成,还招惹了人。
  刘广才是从来不服人的角儿,他嗫嚅着,没有一句恰当而有力的词来对付。开饭店结识的全是乡镇、村组干部,很有些人缘。石村人不那么看他,石姓人修庙,他一咬牙拿出三千块,想得一点儿人心,在村里收二花、收核桃多揽些货。他的结论是石姓人的心是石头长的,暖不热。他开着饭店,又做些农特产品小买卖,人很活泛。东来西去,谁见面都叫一声刘师。他心里很滋润。当初是路边摆水摊儿出身,能到“刘师”,也算锅台上的米汤,熬出来啦。更明白那些人也是“千里钉锅,都为吃喝”。无非勺头多弹点儿油,筷头多挂几条面,他认。只要他迟早去乡政府,就有人递烟,叫去房子坐坐。他脸儿熟,也有人求他给孩子办结婚证,催催庄基批复之类的事情。石姓人咋就拿他这豆包儿不当干粮呢?
  他干咳一声,往人堆里睃过,指着红纸说:“修岩窝庙,谁都出了多少?”他把目光收回来,又瞅石民民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没本事人想挪也挪不走。”
  石柏树丢来一句:“修庙的三千块退给你,石姓人能修起庙,就能花起钱。”
  经会计这么一说,村邻们才明白刘广才是在石姓人面前买乖讨好,并不是对神的虔诚。“退了去,不稀罕!”“买得起锅,就盘得起灶,不缺几块烂砖头。”人堆里就有人随石柏树砸洋炮儿。
  石村长平着脸,望空中瞅一眼,大概是看到西斜的太阳到压山不远了,又掏出手机,摁一下,看看时间,一摆手对石柏树说:“开会。”
  石民民心里五味陈杂,他把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存在脑子回忆一遍,虽然说话理直气壮,但觉得自己确实矮了许多。
  这时会计已抱出了那只箱子,村长把钥匙环儿套在右手中指上,在空中像货郎鼓似的晃着。钥匙就在空中一闪一闪。
  箱子沉甸甸被放在一张桌子上,那把铜锁还在晃荡,封条冷冷贴在上面。时隔三年多,石民民很眼熟,贴封条是他,揭封条没他的份儿。他想上前走两步,看看当初他在封条上做的记样,他却没有那勇气。他似乎又看到岩窝庙开光那天石村人何等热闹,明年清明聚在坟头划拳喝酒,没有他的声音,雪灾补偿,别人哗哗数票子,自己那冻得没开花的核桃树,板栗树在埋怨主人……他回想起儿时玩耍,总分不清同样鲜艳的野芍药和狗尾巴花,其中一种带着痒痒粉,浑身发痒的时候也不知道该把哪种花扔了。此刻他已无法掂出兴平和石村的分量。
  他掏出“准迁证”拿在手上展平,把正面对着村长,会计,又转过身对着人堆儿。
  人堆儿静下来。
  “故土难离,砸断骨头连着筋,我就是一根浮萍草,这里还有祖坟哩,我不走了,看谁能把我从石村掐得扔出去。”石民民话毕,噌噌两把撕碎手中那张纸。人群一片嘈杂和愕然。
  石村长又摆摆手,他把钥匙交给石民民,说:“你验验,箱子上的封条,把锁打开。”他说得很平静。
  又一阵风吹过来,夹着槐花香。期待的人们静极了。静得就连槐花飘落的声都能听见。人们更不知道石民民后来还是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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