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岁的墓地:叶兆言 十一岁的墓地

  老太太宣布了决定,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没任何表情。十一岁的老木脸上也没有表情,他低头听着,知道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就要通过老太太的嘴对自己宣布。老太太干咳了一声,喉咙口那怪怪的颤音,立刻在空气里回荡。气氛有些压抑,一时间变得很安静。大人们私下议论了半天,七嘴八舌叽叽咕咕,好像是要瞒着他,想表示这件事与他们无关,想表示这只是老太太的决定,是她老人家一个人的意思,但是老木心里明白,这绝对是大家的一致想法,是众人对他做出的判决。
  “今天你得住回去,老木,”老太太是老木的外祖母,平时不太爱说话,尤其是不跟老木说话,她斩钉截铁地宣布,“这事就这么定了,新年里,家里不能没人,你回去看家吧。”
  老木知道这个决定他不可能拒绝。
  老太太又干咳了一声,慢吞吞地说:
  “你一个人回去。”
  老木哆嗦了一下,说我一个人。
  老太太说,对,就你一个人,一个人。
   外面开始下雪了,此前,大家一个劲地说要下雪了,现在果然飘起了雪花。老木不相信这是自己将要面对的残酷现实,他依然自言自语,就我一个人回去,一个人一个人。老太太没有再说什么,她既然已经说了,说清楚了,就不再想解释。老木的耳朵边一直在回响着“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大舅妈不冷不热地在一旁说,老太太的意思很简单,新年里新气象,老屋空在那,不能没个人,不能没有点人气是不是。
  大舅妈的儿子祥生脑子不太好使,他有些羡慕老木的与众不同,说我也要跟他一起走,我也要回去。大舅妈说,你真是糊涂,回去干什么,你看看小舅公做的蛋饺,马上都要蒸熟了,你不想吃。祥生要比老木大三岁,可是他一点都不开窍,说我要吃蛋饺,我也要跟老木一起回去。大舅妈生气了,说不懂事的东西,要不你一个回去算了,罚你回去看家。
  老木真心希望祥生和自己一起回去,他希望能有一个人能陪伴自己,但是他立刻明白这不可能。不只是大舅妈拦着,连平时一向讨厌样生的二舅妈,也站出来别有用心地劝阻。她们都是有意要让老木一个人回去。对于她们来说,这是对老木最好的报复,是对自己姑子最好的惩罚。二舅妈说,祥生你回去干什么,小舅公家这么多人,多好玩呀,你不想跟大家一起玩。小舅公家今天确实热闹非凡,大舅一家,二舅一家,三舅一家,还有上海姨妈南京姨妈,都集中在这里,一共二十多号人。今天,这些亲戚都要寄宿在小舅公家,跟邻居把棉被都借来了。
  在这么多亲戚中间,偏偏就挑中了一个人,让十一岁的老木回老屋看家。小舅公表示了一点疑义,他说让老木这孩子一个人回去,还要走这么远的路,怕是不太好吧。小舅婆说,事情是有些过头,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孩子的妈,说起来还是你的亲外甥女,跟我就为了一件破毛线衣,开口就是什么活不来去死不吊孝,好呀,有能耐自己的儿子,也别指望让人家替她养了。小舅公示意小舅婆别往下说,小舅婆气鼓鼓地还是要说,我这人就心直口快,有什么呀,这孩子胆子小,胆小又怎么了,越是胆子小,越是要让他锻炼锻炼,再说了,连他妈都不把他当回事,我们干吗还要把他当作心肝宝贝。
  外面的雪不大不小,老木就要上路了。小舅公看着眼里含着泪珠的老木,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招呼老木到灶间吃了两个蛋饺,又匆匆往他怀里揣了两大把瓜子花生。小舅公说,毕竟还有十多里路要走,真要走,就赶快走,要不然天黑前,会赶不到家的,你不会认不得路吧。
  老木说,我认识路,知道怎么走。
  小舅公说,知道你认识路,路上一个人要当心一点。
  几个舅舅在打麻将,女人们在说话,孩子们在玩。老木孤伶伶上路了,他知道此刻除了小舅公。没有人在乎自己,回过头看了一眼小舅公,掉头而去。外面有些冷,北风凛冽,老木并不觉得太难受。过去的一天里,一直在听大家唠叨,听大家指责,听大家公开地数落自己母亲。有些话,他已听了无数遍了,在这亲戚大聚会的日子,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再听一遍又一遍。老木不明白大家为什么都喜欢控诉母亲,而且总是要当着他的面。
  从老太太宣布决定的那一刻起,老木心中就充满了恐惧。因为恐惧,其他事情已不重要。他变得有些麻木,别人说什么,别人怎么想,跟他没什么关系。他脑子里只有两件事,只惦记着这两件事,像两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他幼稚的心灵上。老木不知道该如何独自去面对这两块恐惧的巨石,他不寒而栗,天上飘着雪花,也不觉得冷,只是心里凉嗖嗖的。
  回去路上,快到家的时候,必定要经过那一大片墓地。在十一岁的老木心里,那片巨大的墓地,象征着荒凉,象征着绝望,象征着死亡。一年前,三舅把老木接到乡下,经过这片墓地,他问三舅那一个个鼓起的坟头,意味着什么。三舅说,城里的小孩真是吃屎的,什么事都不懂,那下面埋着死人,死人就埋在那里面。三舅的心里当时充满怨恨,因为他去接老木,与老木母亲有过一番很不愉快的对话。姐姐冷冰冰地把儿子交给了弟弟,就像托付一个包袱。三舅说,这孩子的生活费总要给吧,你说得轻巧,让他在乡下读书,光读书还能不吃饭,他的生活费呢。母亲板着脸,说我过去给爹寄过钱,这个家,我也没少做贡献,我现在有点难处,你们为什么不能为我养几天儿子。从一开始,老木就不受欢迎。老太太对三个舅舅说,你们爹快咽气那会,打电报给老二,让她回来,她怎么说,说学校里忙,要上课。老二就是老木母亲,老太太一提到她,就咬牙切齿。老太太说,你爹是到死,都没肯原谅她,她倒好,遇到事了,把自己的小畜生往我们这一丢,凭什么,她凭什么。
  老太太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小畜生还不知从哪来的,在这连砌茅坑的地皮都没有,我们凭什么要为她养儿子。
  外公就葬在今天要经过的那片墓地。老木从没见过他,但是知道这个埋在地下的倔老头,一定也很讨厌自己。到了乡下后,老木知道自己天生就讨人嫌,处处惹人生厌。所有的大人都仿佛与他有仇,所有的大人都知道他胆小,他越是胆小,他们就越喜欢吓唬他捉弄他。这一年来,老木内心深处最害怕两件事,他害怕离村不远这个空旷的墓地,害怕老屋中竖着的那口棺材。墓地里埋了太多的死人,多得都数不清楚,而棺材则是为老太太准备的,就靠在墙角落里。老木一想到那口黑乎乎的大棺材便惊恐万分,后脊梁骨便一阵阵发凉。潜意识里,阿木总是怀疑那棺材里还悄悄地站着一个人,站着一个精灵,站着一个脸上戴着面具的鬼魂,随时随地可能推开虚掩在那厚厚的木板,笑咪咪地走出来。
  雪还在飘,老木一点都不觉得冷,回去的路很遥远,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现在,离墓地还有很多路,他觉得自己已出汗了。让人感到欣慰的是,老木此时的心情,并不像预料的那么坏。前途未卜,起码在这一刻,他短暂地享受了一会清静,摆脱了大家对母亲的唠叨。亲戚们聚集在小舅公家,本应该是件热闹愉快的好事情,大家却把话题全部集中在了对母亲的仇恨上。他们不厌其烦,接二连三地控诉。这时候,文化大革命 已进入了第三个年头,老木母亲又一次被隔离审查,根据最近一次前去探视的三舅说法,她这次是数罪并发,绝无咸鱼翻身的可能。三舅说,二姐这人,平时做人太差劲,这次肯定是逃脱不了,你们想五一六是什么罪,一个人真要是五一六。就完了。
  大家都不太清楚五一六是什么,老木也不知道。
  大家只知道五一六是很严重的罪名,谁要是五一六分子,谁就完了,就彻底完了。
  渐渐地,离墓地越来越近,十一岁的老木心情又一次开始紧张。恐惧像一件粘在身上的湿衣服,冰凉而且刺骨。天灰蒙蒙的,雪似乎变大了,道路变得模糊不清。老木脚上是一双很单薄的白球鞋,这是他唯一的一双鞋,一年来,他一直穿着它。为了这白球鞋,老太太很不开心,在乡下,只有死了人才会这样穿。老太太冷笑说,想触谁的霉头呀,大约是你那个不要脸不是东西的爹死了,要不,你干吗要穿白鞋子呢,你这是给谁戴孝呢。老木从来不知道自己父亲是谁,他从来没有见过他,就像大家习惯背后说母亲的坏话一样,父亲永远只在别人的责骂声中才存在。
  根据大家的描述,老木知道在许多年前的冬天,也是这样下着雪,母亲与父亲曾经回过一次乡。那时候,父亲刚与前妻离异,正准备与已经不再年轻的母亲结婚。他们风尘仆仆地踩着大雪来了,老太太与外公心里虽然是老大的不乐意,还是硬着头皮接待了他们。母亲从父亲手腕上摘下一块八成新的上海手表,送给大舅做礼物,然后又问大舅借了五十块钱,送给二舅,说是让他买辆自行车。大舅二舅为此耿耿于怀,都觉得自己被戏弄了。大舅说,说起来,倒是送过我一块手表,实际上呢,又拿回去了五十,真是不要太精明了。二舅说,你冤,我难道不冤,五十块钱让人买自行车,一半的钱都不到,只能够买个前轮。三舅笑着说,一个个都知足吧,我呢,我得到了什么。
  母亲和父亲从来没有正式结婚,老木出生之前,他们就分手了。父亲不知所终,母亲在一家小学当政治老师。或许受大家影响,老木对母亲的感情越来越淡,记忆中,她对他一直不太在乎。到乡下不久,三舅曾去找过一趟母亲,那时候,五一六的事还没有出,母亲还在学校上课。三舅再次问她要儿子的生活费,她说我现在没钱,我自己还不够花呢。三舅说,二姐,上次问你要钱,说是被造反派扣了,其实你也没说老实话,人家是扣了你的钱了,可是他们说了,是给了小孩生活费的。
  母亲说,随你怎么说,我反正没钱。
  三舅问,老木是不是你儿子。
  母亲说,是也好,不是也好,反正我没钱。
  母亲和三舅的这段对话,老木听三舅复述了无数遍。不光是三舅,所有知道这话的亲戚,都把它当作母亲的笑话来说。这些话刀子一样扎着老木的心。现在,老木离墓地越来越近,他似乎又一次身临其境,听到了母亲与三舅在对话。老木知道母亲会说出这样不近情理的话,母亲永远是蛮横的,即使她被打成了五一六分子,即使她永世不得翻身。
  前面就是墓地了,老木放慢了脚步,突然停了下来。站在这块凸起的高地前发怔,雪花飞舞,天低云暗,他说不出自己此刻是害怕,还是不害怕。当然是害怕,他非常害怕,一时间,他因为惊慌而麻木,又从麻木到再次惊慌,他想到自己很可能会掉过头来,落荒而逃,不由自主地逃回到小舅公家去。想到大家可能会有的哄笑,想到大人们一定会有的一片声责怪,老木真想痛痛快快大哭一场。谁都知道十一岁的老木胆小,谁都知道十一岁的老木对墓地和棺材充满恐惧,可是谁都想看这个笑话。老木想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不明白大家为什么都要仇恨他。作为一个男孩子,在别人面前流眼泪,是件很丢人的事情,现在,老木已不在乎丢不丢人了,既然他是一个人,孤苦伶仃,满脑袋害怕和恐惧,索性放开声来,号啕大哭一场又有什么关系。
  老木为自己的胆小流起了眼泪。热乎乎的泪水从冰冷的小脸上淌过,有一种很异样的感觉,他开始为自己的哭泣感到难为情,虽然没有人看见,毕竟还是很丢人的。老木对自己充满了怨恨,他对自己咬牙切齿,说哭,哭,你哭给谁看呀,你哭死了,也还是没有人愿意看。
  老木想,这时候,墓地里的鬼魂一定也在嘲笑自己。
  老木也不太明白勇气从何而来,在他为自己的胆小感到羞愧的时候,恐惧开始退缩了。他茫然地看着不远处的墓地,抹了抹眼泪,手伸进怀里,摸到小舅公揣在那的瓜子花生,一边吃,一边坦然地走了过去。或许他想明白了,眼前这条通往墓地的必由之路,不害怕得走,害怕也得走。况且,他也想清楚了,对于自己来说,今天最大的难关,还远不是眼前这片宽广的墓地,想到今晚他将住在老屋,茫茫黑夜独自一人,他将独自一人陪着那口竖在那的棺材,与那口硕大的阴森森的黑棺材为伴,老木的心头一阵难受。跟即将来临的漫漫长夜相比,在大白天,在风雪中,独自一人走过这片毕竟是有尽头的墓地,又算得了什么。十一岁的老木开始用全新的眼光来打量眼前的墓地,既然前面还有更大的恐惧在恭候自己,长夜难眠深不可测,老木突然觉得他已不怎么害怕了。
  这一大片墓地埋着太多的死人,村上的人死了,都要埋在这里。到处都是坟丘,到处古树枯木,到处黄土野草。老木的外公埋在这,外公的父亲,外公的伯父,外公的叔叔,全都埋在这里。老木来到乡下只有一年,关于这个墓地的所有故事,都是听别人说的。事实上,老木只亲眼目睹过两次下葬,他跟在孩子们后面,又害怕,又禁不起诱惑。农村的孩子对死亡一点都不恐惧,他们喜欢热闹,喜欢恶作剧,老木要想跟他们一起玩,要掩饰自己的恐惧,就不得不冒事后害怕的危险。
  老木一边吃瓜子花生,一边走进了墓地深处。他用力嗑着,咀嚼着,故意把声音弄得很响。白茫茫的大雪掩盖了所有的道路,天与地连成了一片,冲淡了墓地原有的凄凉,老木经过了外公的坟丘,看着坟前的石碑,看着早已模糊不清的字迹,突然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感情。他想,你不是不喜欢我吗,你不是和别人一样讨厌我吗,好吧,你走出来,我不怕你,我不怕。老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会对这个从未见过面的老人充满了敌意。这个固执的老人,甚至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老木不知道他是什么模样,有人说他像大舅,也有人说他像三舅,还有人说老木母亲与他最相像,因为母亲和外公一样,都有一个宽宽的大脑门。
  现在,老木再也不觉得外公可怕了。不只是对外公的恐惧在消失,他甚至也不害怕那个死去不久的阿三。阿三的墓离外公不远,坟上的野草还没有长齐,藏在雪地里都能看出是个新坟。老木曾经不止一次见过活着的阿三,刚来到乡下的时候,阿三看上去跟正常人并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是老一点,牙都掉光了。后来他就生病,卧床不起,然后死了。阿三是个没儿没女的老光棍,一辈子没娶过老婆,据说和村上好几个女人有过瓜葛。有一次,外婆正在洗澡,外公突然醋意大发,拎了把菜刀就杀了进来,结果吓得外婆只能抢了件衣服,赤条条地跑到了门外去。这场 风波的起因就和阿三有关,外婆信誓旦旦地说,外公当年那么做,完全是冤枉了她,不过外婆也承认,光棍阿三确实不是个好东西。
  村上的孩子都不喜欢阿三,大家都叫他光棍阿三,贼骨头阿三。老木见到他,已是个走路都有些龙钟的老汉,是生产队的饲养员,负责看管两条硕大的水牛。他的耳朵也有些聋了,孩子们要大声地骂他,冲着他死命喊,他才会回过头来,与孩子们对骂。孩子们说,你个断子绝孙的老王八蛋,老光棍,贼骨头,总有一天你不会好死的。阿三便说,老子还不会死,老子会比你们一个个活得都长。老木不明白大家为什么会不喜欢阿三,孩子们不仅喜欢捉弄他,还常欺负他饲养的那两条水牛,往牛身上扔石块,用细树棍去捅牛的屁眼。阿三大怒,说你们这些小畜生,怎么不回去捅你妈。孩子们便嘻嘻哈哈,说这牛便是你妈,不,它们应该是你爹,因为两头牛都是公的。阿三死了以后,生产队草草地把他给葬了,孩子们仍然还不肯放过他,他们在他的坟头上撒尿,而且一定要祥生八岁的妹妹小玲也这么做。在孩子们心目中,女人的尿代表着更大的污辱,只有女人的尿才解他们的心头之恨。
  老木一直担心阿三会从地底下跑出来跟自己算账。事实上,当初孩子们在阿三的坟头上寻欢作乐,老木心里并不愿意这样。从头到尾他都感到害怕,总觉得阿三阴魂不散,就藏在墓地周围,随时随地会钻出来。老木只是不得不跟在那些比自己大的孩子后面一起做,因为不这么做就意味着背叛,不这么做就意味着准备向大人告密。老木跟着别的孩子在阿三的坟头上尿了,小玲也尿了。小玲是女孩子,她蹲在坟头上,半天也尿不出来。与哥哥祥生一样,小玲也有些缺心眼。她说你们走远一些,你们在旁边,我尿不出来。小玲说,你们是男孩,我是女孩,你们走远一些,我尿尿,不许你们看。
  祥生在一旁很不耐烦,他恶声恶气斥责小玲,说废什么话,快尿,你快一点。
  其他的男孩子也跟着喊,快尿,快一点。
  墓地与周围相比高出一大截,最适合极目远望,现在,老木站在这,很轻易地看见了不远处的村庄。阿三并没有从坟头里钻出来,这让老木有些失望,也有些欣慰。天色正在暗淡,炊烟四起,已是正月初三,过年气氛仍然很浓,时不时会传来几声爆竹。与城里人一串一串燃放不一样,乡下孩子习惯把整串的爆竹拆了,一个一个零散放,乒乒乓乓,稀稀落落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
  压在心头的两块巨石,终于除去了一块,十一岁的老木面露喜色,即将走出这片墓地。他战胜了心头的恐惧,墓地远没有设想的那么可怕,荒凉的坟丘,冰冷的墓碑,白皑皑的雪地,所有这些原先以为不可逾越的恐惧,说没有就没有了,说消失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老木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他已从十一岁的墓地里走出来,一下子长大了。
  老木怀里还藏着两粒带体温的热花生,最后这两粒不准备再吃了。他即将走进茫茫黑夜,即将走进黑咕隆咚的老屋,去陪伴那口黑乎乎漆得铮亮的棺材。恐惧又一次出现了,但是这次很短暂,很快就消失。突然之间,老木长大了,一下子明白了许多道理。仇恨给了他恐惧,仇恨也给了他勇气,给了他力量,这时候,想象中的老木,正在变得非常勇敢,非常强大。想象中的老木毅然走进了黑夜,走进了老屋,走到那口竖靠在墙上的棺材前。老木想象着自己十分冷静,他掀开了棺材板,不动声色地走进棺材,像鬼魂一样悄无声息,他将久久地站在里面,要用这种独特的方式,恭候大家归来。这可能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所能想到的最好报复。老木想象着人们在欢声笑语中从小舅公家回来了,他们想到了他,都想看他的笑话,发现他失踪了,有几分着急地在寻找,猜想着种种可能,呼唤着他的名字。这时候,老木突然从棺材里走了出来,狠狠地吓了大家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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