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居不离婚对谁伤害大_分居

  小可父母在他十岁那年差点离了婚。这事说起来也简单,起因就是吵架,双方都动了手,母亲的脸被打肿了,父亲的耳朵、胳膊也挂了伤;但若深入推究,则可追溯到很远的时候,换句话说,他们的婚姻本就是个错误,这个错误一点都不美丽,它几乎毁了他们的一生,顺带再搭上孩子的幸福。当然,在过去那个年代里,像婚姻这么大的事,还轮不到当事人自己做主,再加上小可父亲是个瘸子,母亲是个结巴,双方老人都心灰意冷,所以这桩婚事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显出一副败相。小可母亲出阁那天,空气中布满了浓雾,像在预示他们黯淡的前程。事隔多年,村子里的人都还记得那场浓雾;是一桩公众事件强化了他们的记忆并使之传播久远,因为就在同一天,村子里通上了电灯;这可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但光明是在夜里来临的,整个白天,参加婚礼的人们都昏昏沉沉的。由于雾气经久不散,许多人高一脚浅一脚地走来,然后又高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
  小可是在父母结婚后两年降生的。因为难产,母亲几乎丢了半条命,所以自打他有记忆开始,就知道她对自己是又爱又恨。至于父亲,根本谈不上对他有感情,原因很简单,他长得像极了他的母亲。她是双眼皮,他当然也是;她的鼻子扁平,这一点他也继承了;她和他的耳垂都很大;最重要的,他腿不瘸,但说话结巴。正是她结巴这点让他最为厌恶,他见她第一面开始就希望她这辈子最好不说话。其实她本就沉默寡言,但他还是不满意;没想到她一生孩子性情大变,整天唠叨不休,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这事也不怪她;她也不喜欢瘸子,因为父亲坚持才嫁过来;她的节制也没有起作用,婚后多年,她过得一点都不幸福。她出嫁一年后父亲死了,紧跟着是大哥,然后是二哥、三哥,到小可六岁那年,她娘家就没什么靠得上的人了,据说都是患同一种病。娘家舅舅活着的时候,小可父亲还有所顾忌,等到他们全都死了,他就彻底放开了手脚。他腿残了,手上的劲却很大。她一唠叨起来就挨他的拳头,她很快就被打得受不了了,但还没有想到离婚,小可十岁那年,父亲找了个姘头,这才促使她下决心。
  这是个长相平平的外地女人,个头没有小可母亲高,皮肤没有她白,脸上还有麻子。真不知道他吃错了什么药。那段时间,小可母亲常常唠叨的就是这句话。但这个人不结巴,她说话利利索索。她身上可能就这点好。他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对待这新的感情;很快,他就夜不归宿。小可去找过他几次,都被他呵斥回家了。最后一次,他甚至帮着那女人嘲笑自己的亲生儿子说话结巴。小可一生气,就再也不去找他了,打死都不去。我不叫他爸爸了。那一天,小可对自己的母亲说这话。是的,他不配你叫他爸爸。一说这话,她马上有了万千心事。她开始流出泪来。
  他们打架就是因为她提出了离婚。不离,他说,你凭什么要和我离婚,我哪点配不上你?
  离了吧,孩子归我,你去和那个婊子过。母亲马上回敬过去,这些话好像打了好长时间腹稿,并不结巴。
  他讨厌她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他马上就扇了她一巴掌。你嘴巴放干净点,谁是婊子?你才是婊子。她的腮帮子一下子就肿起来了。
  你还护她?我就叫你护着她!因为生气,小可母亲终于变得强悍起来了。她拿到什么东西都敢砸,先是暖瓶,幸亏是空的;然后是面盆,碗碟。脚底下很快一片狼藉。她目露凶光,几乎把他吓怕了,他还想揍她,可好像真的胆怯了,他看到她把菜刀都拿出来了。他抢上一步夺下她的菜刀,然后一步一步地往后退,边招架她边往后退,可还是没有防备她的另一只手;她的另一只手猛地伸过来,抓他的胳膊,抓他的耳朵,抓他的脸;他把她的这只手抓牢了,可胳膊和耳朵已经被抓出血来。
  这场战争以母亲的胜利告终。可是不久,他就彻底不回家了。他跑到镇上,跟那个女人姘居;他有手艺,他是厨子,他还会做点泥水活,都说她看上了他的这点本事,她是稀罕手艺人的。他们好了三年,直到她的老公从外地找来,死拖硬拽地把她拉走了。因为身边没人,他挨了他们一顿打,她老公带着几个青皮后生,胳膊上绣着青龙、老虎、豹子、蛇,他的另一条腿也几乎被打残了。事后不久,他就被人送回家来了。她堵着门不让进,她还指挥小可拿着扫帚往外赶他们。但这次,小可没听她的,他看到父亲可怜兮兮的样子,心头开始发酸。他又长了三岁,有了新的思想,他的个头,也已经快赶上母亲了。
  见他不听话,母亲哭起来了。她哭她的命运,哭害死了娘家人的世传疾病,哭她也将在不久后死于同一种癌;她哭自己的皮肤已经开始瘙痒,很快就会溃烂;在哭诉的时候,她的语言是连贯的。她的哭让小可感到心烦意乱,他拉着她的衣袖,试图阻止她继续哭下去,被她使劲甩开了。别管我,你们都不是好东西,你们这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反正不听我的话,我死了,你也不要哭,反正有你父亲就够了,就这个死鬼,你还可怜他,你知道他背着我干了多少缺德事,他连我的陪嫁都偷走了,他应该被人打死,被车撞死才对,他怎么还有脸回来?听了这些话,小可的心情更加恶劣起来;他看到父亲一直黑着脸,父亲的嘴角动了动,像是希望她停下来,但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他拄着拐杖站到地上;他怎么拄起拐杖来了?小可想他真是背时,现在,家里连他的立足之地也没有了。
  父亲回来不久就后悔了,但为时已晚。妻子已经不再同意他进她的屋子了,他只好把以前堆放柴火的耳房收拾一下,将就着住进去,而把柴火堆到院墙下面。至于小可,他在半年前开始住校,隔周回来一次。平时家里冷冷清清,妻子可以连续好几天不动锅灶;她不做饭,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填饱肚子的。当然,她有时会出门去,不知道去干什么;他试着跟踪她几次,但都没有成功。他拄着拐杖走路,一点都快不起来,加紧锻炼都不行,他毕竟不是电视剧里那些武功高手,可以借着拐杖的力量飞行,可做不到这一点他就一无所获,他还走不到大街上,就把她跟丢了。这几年村里建了不少房子,以前屋前平敞的空地也没有了。他只好去询问了几个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但他们一律摇头。不知道;没看见;你怎么不自己去问呢;小心点吧,你老婆在外面有人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真是报应。他常常一个人躺在耳房里,倾听着院子里的动静。她出门了;她回来了;她屋子里的灯光灭了;她睡了;她的屋子里有哭声;她去厕所了;她终于去抱柴火了;她开始做饭了。这样的日子过了半个月,儿子小可回来了。看到父亲,他迟疑了一下。爸,他喊了一声。做父亲的心里颤了颤。小可好几年没叫他爸了。
  妻子从屋子里出来,从儿子身上接过书包。怪沉的。这次作业多吗?多。那赶紧吃饭,吃完了就去写作业吧,饭早都做好了。在学校里吃得好吗?不好,难吃死了。又瘦了些。学习上是不是压力很大?不大,妈你就别�嗦了。好,好,你先进屋吧,我再去买一只鸡回来,给你补补。妻子说罢急匆匆地出门了。儿子又叫了他声爸,他的心里又颤了颤。但儿子没话了;他进屋后,父亲还在院子里呆呆地站了半晌,终归没有勇气走进这间屋子。他想起自己刚回来的那天夜里,也是这样呆 呆地站在院子里。露水风寒,他一抬头,看见了满天的星斗。他想到自己的父母那里去走走,但刚出院门就返回来了。他们年龄大了,再也承受不了这样的惊吓了;他决定瞒着他们,能瞒多久就瞒多久。
  妻子买了只鸡回来。看见他仍然待在原地,似乎动了恻隐之心,但这种心情并没有持续下去。她看了一眼他的瘸腿,眼睛里都是嫌恶。他知趣地离开了她的视线,进了自己的屋子。他感觉到自己很饿了,可没有一点儿做饭的心思。他用热水泡了一袋方便面,就着咸菜吃下去。吃完了,他又走到院子里。他听到儿子的咳嗽声,妻子的说话声。现在她还算是我的妻子吗?他苦笑着想了想,答案是否定的。那她是什么?他不知道。他有满腔的悲愤,这悲愤促使他再度下了一次决心。他终于向外面走去。自打回了村,除了跟踪她,他还没有独个儿出过门呢,可现在,他是那么急匆匆的。他想去找一个女人。这个念头突如其来,它一产生,他就再也阻挡不住了。他知道村子里就有这样的女人,还知道她们的丈夫出事故死了,车祸、矿难,或者莫名其妙的疾病,或者偷盗、打架伤人,被关了监狱;他知道怎么去迎合她们的欢心;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钱,不多不少,恰好够他一次欢娱。
  他走过一户人家又一户人家,借着路灯的光,他尽可能地快走。村子里到处都是欢声笑语,电视机的音量开得老大,麻将桌旁的人也都大声说话,要是碰上了熟人呢,他就背过身去,不过这样也不妥,这样目标太大,反而不如装作没看到他们,要是他们说话,他也装作没听到,反正天照样黑着。现在好了,他终于到达目的地了。他来过这里,这家的男人常年跑外,后来干脆不回来了,可能是出了事,也可能是铁了心要忘掉这里,村子里还有几个这样的人,他像理解自己一样理解他们。他抓住门上的大铁环,轻轻地叩了几下门;太轻了,里面的人根本听不到,他只好加了点力气;他等了很长时间,差不多有半个小时,也可能是一个小时,在这个过程中他感到了累;他想这下完了;然后他就想回去了。就在他转身走开之后,门“吱呀”一声开了。是谁,谁在敲门?他没有应声,而是加快了脚步,连他自己都觉得形迹可疑,但他不能久留了,他已经虚弱得像是随时要倒下去。他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到了这里;这里的一切都变得非常陌生;他几乎就要迷路了。
  儿子第二天下午就离开了。儿子一走,他心里的悲愤又溢出来。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将持续多少时候,一年、两年,还是五年、十年?这段时间,他只要一想这个问题就感到心慌。这一年,他整整四十岁,过不了多少日子,他就四十一岁了,然后就是四十二、四十三、四十四、四十五岁,他的五十岁来得也很快,简直就是弹指间的事。
  在这十年中,儿子小可长大了。他读完初中、高中之后,考上京城一所很好的大学。大学四年,他只回来过两次。第一次是大二暑假,他带了个女朋友返乡,第二次是毕业前夕,他回来告诉他们,他准备留京了。因为父母一直在分居,他两次回来都是只住一宿便走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满心不快,他的心里总是有很大一块阴影,年复一年,这阴影已经根深蒂固。在他看来,他们的一生简直就是失败,在周围许多人看来也是如此。但这些事,他说可以,别人但凡提及,他就大发雷霆,他的女朋友在丝毫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只是多了几句嘴,就使他失去理智地大吵大闹。事后不久,他们就分手了。这事情是个教训。此后他暗下决心,再也不带任何人到家里来了。
  小可父亲的身体渐渐地败下去。他什么活都做不动了。他的手艺也丢了。因为好长时间不出村,他对外面发生的事情都不了解,他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老头。他吃了好多年简易食品,方便面、饼干、鸡蛋挂面、红薯稀饭……这些东西偶尔凑合还行,顿顿吃就让人受不了,日积月累,他的身体瘦得只剩下了皮包骨头。小可每次回家,都会为父亲衰老的速度吃惊,他试着劝说母亲,可每次只开个话头就被她打断了:什么都别说了,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这根本不可能。然后她就拉住儿子的手,絮絮叨叨地说半天话。小可每次都会梦到他们和好的事情,但梦是反的,他们似乎要无止境地分居下去。父亲像个鳏夫似的住在耳房里,由于常年不通风,这屋子也越来越臭了。自打父亲占据了这间房,母亲就不进去了。这事情也不奇怪。奇怪的是他们像邻居似的住在一所院子里,多少年里都视若无睹,也相安无事。许多人都好奇地打问过究竟,但没什么结果。他们还是夫妻,连离婚的话都再没有说过。也有人劝他们离了,各自重新成个家,但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否决了,连说的话都如出一辙。算了,怎么活还不一样;不离了,还有孩子呢。但是小可渐渐长大、甚至成了家,这就不能成为借口了。不过,这时他们也都老了,父亲的头发掉光了,成了光头,母亲的头发也白透了。有时他们前后脚走出院门,看见的人都会一阵唏嘘,有时他们还听见了,但都面无表情。他们一个人往东,另一个必定往西。反之亦然。
  小可很快就三十岁了。他两年前结婚,很快也有了孩子,从此他回来得勤了。他似乎担心父母随时都会倒下去一个,这种担心日甚一日,开始渗透于他生命中的每一分钟。但这种担心只能憋在心里,他没法说出来。对妻子也不行。她不会理解的。从小到大,她的生活都阳光灿烂,不像他,他的心中只有阴翳。但一个人扛着这么大的事,他的脾气更加坏了,他越来越爱发火,有时甚至不分青红皂白,妻子为此深受其害。你不能这样。在他心平气和的时候,她会柔言相劝。如果你还在意这个家的话,她总是这样说,后来他都开始烦她了,她还这样说。你会毁掉我们的一切!她甚至也失去了耐心,冲他吼起来了。他强迫自己冷静,虽然很难,但他还是做到了。可过不了多久,他又故态复萌。婚后不到一年,他开始摔东西了,先是烟灰缸、碗、盘子,后来是花盆、电话机,之后是电脑显示器、手机,后果最严重的一次,他把电视机摔了,把价值昂贵的茶几也砸坏了,使用的工具是一只小铁锤,一只活扳手,装修家的时候买回来的。这次把妻子吓坏了,她先是哭,后来才同他吵。家庭战争很快升级。她骂他是有人养没人教的东西。他气坏了,他最恨别人这样骂他,何况她还是他的妻子呢。他举起手,要扇她一个巴掌,她愣了,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她从小到大都没有被人揍过。事后他想,如果这个巴掌落下去他们的婚姻可就完了,幸好他及时醒悟,停止了施暴。在这个关键时刻,是父亲那日益衰老的形象帮了他的忙。你,你,你怎,怎,怎么那,那,那么恶,恶毒?她呆呆地看着他。他说话又开始结巴起来。他努力多年,本来已经不结巴了,他想自己再次被怒火毁了,而她还以为他的结巴是偶然行为呢。
  他们冷战了两天。这两天中,她不给他做饭,拒绝跟他同床,她什么话也不和他说了。从第一天晚上开始,他就陷入某一种担心,这担心让他睡不安稳,他当天夜里就做噩梦。他在想自己岂非走上了父母的老路?他们漫长的分居,就是由一次家庭战斗引发的。可他们已经错了,他不能 再错下去,所以次日一早,他就准备同妻子和好了,但他没有经验,他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他想了好多父母的事情,但想来想去,都是反面教训,简直让他窝心,他追踪着她的身影,目光中都是迟疑和探究,她当然看到他的目光了,这目光让她感到了一丝暖意。她其实已经准备原谅他了。可尽管这样,时间还是又过了一天。第三天上午,她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给他做好了早饭。炸洋葱圈,荷包鸡蛋,一杯热牛奶,两只肉包子。他坐到餐桌前吃饭,一切恢复如常。饭后他去洗了碗,盘子,炒锅,笼屉,盛牛奶的杯子,然后才去上班。晚上回家的时候,他还买了鲜花回来,她把花插到花瓶里,花儿鲜艳欲滴。他终于跟她说起父母分居的事,她吃了一惊。他说以后更应该孝敬父母,她说怎么都行。
  小可父亲总是觉得饥肠辘辘,他差不多有四五天没怎么吃东西了。他从早到晚都躺在床上,脑子里像过电影似的想起许多事情。他已经很少想事情了,他原以为自己的脑子生锈了呢。他先想起小可,这也是很奇怪的一件事,以前他一直想不起自己还有个儿子呢?他不知道小可现在怎么样了,他想了很长时间,可什么都想不出来。他还想起妻子,这些年,没有一天他不想起妻子,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妻子。他本来早应该把她从自己的生命里剔除出去了,可无论如何都办不到,他总是在接近目标的时候功亏一篑。现在他已经不恨她了。最近他偶尔还会想起那个外乡女人。他忘记她好多年了,她到底长什么样子,他似乎一点印象都没有。他怎么又突然想起她来呢?这可能是个不吉之兆,但仔细算算,自己还不到六十岁呢。最奇怪的是,半个月前,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身子好像腐烂了,两只残缺的腿也冷得直打哆嗦,一到深夜,寒冷和饥饿更是笼罩他的整个身心。可这才是秋天呢,离最严酷的节令还有好些日子。他有时想挣扎着起来,却发现身上的力气也大不如前了。
  这一个多星期里,滴水檐下的雨线一直没有断过。天气开始变化的时候,屋子里变得忽冷忽热,而且弥漫着浓重的烟火味。他打开窗户,冷风就夹带着雨水灌进来,打湿了被角,他只好把窗户留个小缝,丝丝凉风仍然飕飕地乘隙而人。看起来,可能是烟道堵了,他想等天转晴了,就去通一下炕火。但左等右等,雨都不停。从第七天起,他干脆把火停了两天,晚上睡觉又加了一层被褥,次日上午,他发现自己还是感冒了。鼻塞,头昏,打喷嚏,浑身更加乏力。饥饿感更重了,家里什么现成食物也没有。即使有,好像也不成了。他觉得自己连下地那点力气都找不回来。这种情况以前从未发生过。或许有过,但他忘了。他想叫,但嗓子哽住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而且他估计叫出来也没用。隔壁那位,他的邻居,妻子,陌路人,好像总也没什么动静,她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虽然只隔了一堵墙,他们的生活却被分成了两个世界。他又在种种复杂的猜测中睡去。到了下午,他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就试着拍了拍墙壁,他没有使劲,也没敢拍个不停,因为实在不知道她目前的底细,再加上他确实没什么力气了。还好,她似乎有反应了,因为半个小时后她就送来了一碗面条,还有菜,炒山药丝,最上面,是他最爱吃的油烹辣子。这是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给他送来了一碗面。他吃惊得坐了起来,嘴巴张开,半句话都说不出来,脸上一片巨大的茫然。一切都像在梦中,她进来了,又出去了。他呆呆地看着放在窗台上的那碗面,嘴角一咧,无声地哭了出来。
  他以为他们的生活将要有改变了,他身上又有了部分活力。雨下到第十天,终于住了,半下午的时候,太阳出来了。晴空万里。他穿了鞋子下地,他想去感谢感谢她,如果不是她突发善心,他可能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她给他送了两天饭,面条,包子,揪片,馒头,稀饭,他吃得酣畅淋漓,一句话,他对她什么抱怨也没有了。每次她推门进来,他都会看她几眼,她转身出去,再看上几眼,可事实上,她每次逗留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分钟。她已经老了,但发生在她身上的这些变化他像是刚刚发现。她的手脚也迟钝了,有一次竟然被门边的小凳子绊了一脚,差点就摔倒了,他及时地给她提了醒,但她什么表示也没有。每次他吃完饭后她再过来,收走碗筷,如此而已。但看起来她来得是有些频繁了,他封冻了多少年的情感也开始复苏。他小心翼翼地出了门。外面的空气真好啊,他都十多天没呼吸到院子里的空气了,他小心翼翼地站在泥地上,拐杖把地上戳出一个个坑。在转身上台阶之前他往起挺了挺身子,顺便看她到底在不在。她坐在炕上做针线呢,这就很好。他还在琢磨着要不要给她通个信儿,她已经抬起头来了,于是他鼓足勇气进了门。我来看看你,他说。但她没有吭声。我估摸着你也不会怨怪我了。她依旧没有吭声。我来主要是看看,都这么多年了我没进过这屋。他边说边留意她的神色,她像看不到他这个人似的做着针线,他心里越来越忐忑了。你要是不说话我就走了。听到这句话她应声了,你还是回去吧,她说。他怔了怔,然后点点头,转身走了。
  夜里他睡不安稳,像翻烙饼似的在炕上折腾来折腾去,他总是听到隔壁有抽抽搭搭的哭声。或许是真的,或许他听错了。到了后半夜,屋里屋外声音杂乱,猫、狗、老鼠都叫起来。又起了风。风呼啦啦地刮过树梢,中间像夹带着尖利的口哨似的。他把灯拉开了,在灯光下点燃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他很快觉得委屈,几乎又要哭出来。这真是个奇怪的时刻。他用手抹了一把脸,才确信自己是真的哭了――过了不到两分钟他就老泪纵横。他所感觉到的委屈比这些年真正经历的重多了,往事已经汹涌而来,痛苦的记忆像瀑布一般流泻,他肆意地哭着,任由混沌的大脑把每件不愉快的事都放大了。他的一辈子,竟是那么不尽如人意,这样活下来有什么意思?可他就这么过了一辈子。许多人都过得滋润,他们不像他这么活着,他也许把别人的苦痛都承担了。这也真够荒唐的,可整个世界就这么荒唐。一支烟灭了,他又点了一支,然后又点了一支,最后他觉得嗓子干涩得要冒出火来。他使劲地咳嗽起来。咳着咳着天就快亮了。鸡都叫三遍了。风一直在刮,他听见窗户纸快要被吹裂了。
  这一夜,远在京城的儿子做了个梦,他梦到老家的房子塌了,父亲母亲都被压到房子下面。他喊着爸爸妈妈找他们,他在狼藉的瓦片、断砖和腐朽的木头中找了半宿。他在梦中就哭了,醒来后他发现自己泪流满面。正在穿衣服的妻子转过头看他,又做噩梦了?是的。梦是心中想,要不就回去看看爸和妈吧,想让我们陪着我们就陪着,想要我们陪多久我们就陪多久,这回你说什么我们都听你的。妻子边安慰他边为他擦去脸上的泪痕。快满两岁的孩子也醒了,他指着爸爸的泪痕说,哭,爸爸没出息,爸爸哭了。不,爸爸只是想爷爷奶奶了。半个小时后他们开始收拾东西,一个小时后他们从家里出发,两个半小时后列车从京城启动,黄昏时分他们就站在家乡的土地上了。走进家门之前,他的心剧烈地疼起来。他只看见拄着双拐的父亲站在那里。这是爷爷,还认识爷爷吗,快喊爷爷;爷爷,爷爷,爷爷。谢天谢地,你们终于回来了,快去看看你妈,她一直在等着你们呢,谢天谢地,她还可以躺在那里。
  
  责任编辑/陈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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