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昌谷】 昌谷

  正是春深时节,行走于宜阳。  当踏上昌谷大地时,便有一种奇异的呼唤奔涌而来,是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仿佛曾经有过约定。穿行于昌谷大地之上,昌谷的形象渐渐地凸现出来,时而真切又时而朦胧,却无法看透其深邃的内核。
  昌谷乃铺展于两山之间的谷地,北有凤翼山、汉山,南有女几山、梅鹿山。更有连昌河水从凤翼山和汉山之间缓缓穿过,再向东南流入洛水。而那座被元稹吟唱而闻名千古的连昌宫,就曾坐落在连昌河与洛水交汇处。
  一
  李贺便生于连昌宫边,从小对元稹在《连昌宫词》中所述的“连昌宫中满宫竹,岁久无人森似束”有很深的感悟。作为李唐的皇家后裔,按说李贺应该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但他一生充却满了失意和落魄。
  日日骑着一匹瘦马,伴着一个书童,在昌谷大地上流连,趁兴提笔作诗,再加上一个日夜为他耽心的母亲,这就是李贺在昌谷的全部生活内容。就在昌谷的宁静与平淡中,李贺悟到了诗歌的大境,他甚至可以做到,诗发昌谷,动于海内。但是,他所希望的,与众多文人一样,乃“学而优则仕”。于是,唐宪宗元和二年,刚刚18岁的李贺,恋恋不舍地作别新婚妻子,怀揣着一腔的锦绣,从昌谷到了东都洛阳。
  刚到东都洛阳的这段时光,李贺是快乐的。其“所与游者,王参元、杨敬之、权璩、崔植辈为密。每旦日出与诸公游,未尝得题然后为诗,如他人思量牵合以及程限为意。”到元和三年,李贺在韩愈的指引下参加了河南府试,高居榜首。在恩师韩愈的家宴上,李贺深深陶醉在喜悦之中,与其他举子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参加完河南府试,李贺理应进京去考进士。可那些落榜者、嫉妒者的诋毁悄悄逼近了:既是其父名晋肃,“晋”与“进”同音,按照为亲避讳的古训,李贺就应避父讳,不应举进士。韩愈知道后很着急,“为之作《讳辩》”道:“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就在这年十月初,韩愈为李贺争取到了进京考试名额,但礼部把“避讳”看得更重,迫于强大的舆论压力,李贺不得不弃考。
  之后,李贺虽然百般努力,在京华长安也只能当了卑微的奉礼郎,一个负责祭祀工作的九品小官。这种毫无创造性的工作,对于天才诗人来讲,无异于浪费生命。三年里,李贺日渐消沉,性格日渐孤僻,只与少数朋友往来。他向好朋友张籍、张彻诉苦:“你们看我这个样子,哪里像奉礼郎?简直是穿官服的和尚!”到最后,他越来越想念宁静的昌谷。元和八年,李贺借口有病,辞职了。
  他从长安出来,向西北走了80里,走到了兴平汉武帝高大的茂陵跟前。他是第一次到这里。看到茂陵旁边,矗立着霍去病的陵寝,墓前的石雕竟比汉武帝陵前的还要多还要精美,他自是感慨万分。于是,他挥笔写下《辞铜仙人歌》诗,赠别这个渐行渐远的长安: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
  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魏官牵牛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正是秋季,长空有雁阵掠过,李贺也像一只孤雁,哀哀于归途之中。李贺这次回来,妻子早在一年前就死了。他听了,竟然不哭,也不到妻子的坟头看看,更不为妻子写一句悼亡诗。如被狂风折断翅膀的荆棘鸟,他站在荆棘上,任那刺刺进脚底,兀自茫然地望着天空。
  李贺在昌谷养病一年,诗歌造诣虽更深了一步,但思想也愈加痛苦,依然找不到出路。此时,他的小弟正好在庐山,同父异母的十四兄在和州,好友皇甫湜、沈亚之、陈商也都在南方任职,江南秀美的山川召唤他前去游历。元和九年春,李贺出昌谷,走襄阳,经江陵、庐山,入洞庭,过长沙,先后到达金陵、嘉兴、吴兴等地。但他在游历的路上,遇上淮西战乱,藩镇吴元济背叛朝廷。李贺只好到北方去找他的朋友张彻,张彻正在潞州(今山西长治)做郗士美幕僚。郗士美时任潞州长史、昭义军节度使,精通经史,军法严明,在征讨叛将的战役中有功。而潞州又是重镇,战略地位重要,正是李贺梦想建立军功的理想之地。李贺于当年秋天抵达潞州,在此度过了25个月的平静生活,写下了众多绮丽的诗篇,但他只是帮张彻负责些文书工作,并没有得到郗士美的重视。这样一来,李贺考进士理想破灭后,建军功的理想也破灭了,他的人生路也就走到头了。
  元和十一年秋,李贺病了,只得回到故乡。回家后的李贺,躺上病榻就再也没能起来。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一句句地检点自己的诗稿,看着饱蘸心血的纸墨,眼中溢满了酸涩的泪水:曾记得三乡驿站惊过客,河南府试起风云,东都青楼唱新词,西京馆内论旧文,一生心血结成字,瘦若狼毫噙墨痕!他其实清楚地知道,他早已用光用色用声用生命营造了一个浪漫、奇绝、唯美的世界,此时却不得不告别如此生动的世界。“才子不寿”,李贺以透支自己的身体换取了诗歌的大成,走过短短二十七个春秋后,在落魄中凄然死去。但他的诗歌以非同凡响的想象,奇诡幽冷的风格和极为浓艳、极富张力的语言使他和唐代诗坛乃至中国古典诗歌中的一流大家并驾齐驱:与盛唐诗人李白、晚唐诗人李商隐并称“三李”,与诗仙李白、诗圣杜甫、诗佛王维齐名,称为“诗鬼”。
  二
  新莽末年,海内分崩,天下大乱。更始政权建立后,刘秀为刘玄部下,并在昆阳之战一举摧垮新莽42万大军,成为了灭亡新莽王朝的关键人物。后刘秀受更始所遣,前往河北镇慰州郡,趁机一举平定了河北,并趁势于更始三年与绿林军公开决裂,于河北鄗城千秋亭登基称帝,重兴汉室江山,史称“后汉”。就在这一年,赤眉军进攻长安,拥立汉宗室刘盆子为帝。至建武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刘秀入洛阳城幸南宫,遂定都洛阳,由此开始了洛阳作为东汉王朝国都的历史。
  刘秀成事,或多或少、或明或暗地利用了赤眉起义军,刘秀即位后,二者从合作者变成敌人。赤眉军毕竟是一帮流寇,没有战略眼光,因而抢了一城、吃了一地,即放弃再迁往别的地方。一路受到追击阻截,自是损失惨重。攻入长安后,竟又烧又抢,令老百姓纷纷逃散。号称百万之众的赤眉大军,在长安城中得不到军饷,只得向秦岭终南山一带转移。在行军途中竟遇到大雪,冻死、饿死了许多士兵,只好又退回长安。此时,刘秀便采取以逸待劳、以饱待饥,步步围堵、不断分化的方法来对付赤眉军。当长安城到了饿死人的地步,赤眉军只得东撤到渑池,与刘秀派去拦截的冯异军队相遇。结果赤眉军大败,有八万多人因饥饿投降了汉军,还有十多万冲出了重围。逃出来的赤眉军怀着悲怆的心情,扶老携幼,继续向东行进。   其时,刘秀见赤眉军大势已去,为全歼赤眉军,便决定在宜阳三乡附近大会战。此次,他亲自率领大军,此时刘秀大军军容素整、粮草充足,如蓄势待发的猛虎。就在建武三年正月,就在春寒料峭的昌谷大地上,就在三乡附近,刘秀大军与赤眉军相遇。赤眉军业已疲惫不堪,加之当时天降大雨,被迫遣使乞降,将在长安得到的传国玉玺也交给了刘秀。这时的赤眉军尚有十余万人,兵甲器械堆放在宜阳城西,竟高与山齐。眼见着那高高的军械之山,一丝得意的微笑浮上了刘秀的脸上,他自信他的最后胜利已然在望了。“三乡受降”后,结束了王莽当政近20年的战乱局面,东汉政权进一步稳定。
  自建武元年在河北称帝,到建武十二年巴蜀归汉,刘秀用了十二年的时间,先后平灭了绿林、赤眉、隗嚣、公孙述等诸多割据政权,天下得以再次一统。统一战争结束之后,刘秀偃武修文,励精图治,大兴儒学,奠定了东汉王朝日后近二百年的基业。
  为了纪念光武帝,其子汉明帝于永平元年在汉岭上建起了庄严的光武庙,为刘秀文治武功的帝业纪念碑。中国历代王朝为先代皇帝所建的庙,大多是综合性的“祖庙”、“高庙”(数辈先皇灵位在此供奉),东汉王朝也不例外。刘秀定都洛阳之后修建的第一座庙便是高庙,为了表明自己是汉室江山的合法继承人,他还派人入长安把西汉时期11位帝王的神主(即牌位)带回洛阳高庙供奉。可纵观中国历史上各个王朝,像这样既建高庙,又建开国皇帝庙的,似乎仅此一例。
  就在光武庙后门,还能看到与其相邻的子陵殿,殿内供奉着东汉时期著名隐士严子陵的像。子陵殿与光武庙同为汉明帝所建,它既是光武庙的一部分,又独立存在。汉明帝为什么会在光武庙隔壁建子陵殿呢?子陵殿内一幅精美的壁画为人们解开了疑团。在子陵殿主殿内,子陵像两侧的墙壁上有两幅精美的壁画,其中一幅是战昆阳,再现了昆阳大战的情景;另一幅壁画的题目是同裘卧耳,讲述的是光武帝求贤的故事。
  想当初,光武帝刘秀为了得到一批有高度文化修养的文吏,多次亲自访求名贤。严子陵,名严光,字子陵,少年时就很有才气,与刘秀是同窗好友。刘秀取得江山后,求贤若渴,想拜子陵为官,而他已隐姓埋名,隐居山林。刘秀叫人画了严光的画像,到严光的家乡去寻找,找到之后,严子陵被刘秀三请后到洛阳。一日,刘秀请他进宫相叙,与他同榻而眠,睡梦中子陵把脚压在了刘秀的肚子上,而刘秀却毫不在意。不料此事被侯霸知道了,他便在第二天叫太史官上奏,说是昨夜客星犯帝座甚急,想以此引起刘秀对严子陵的猜忌。刘秀听了却哈哈大笑,说:“这是我和子陵同睡啊,没事!”然而严子陵却料定其中必有缘故,他从这件事中,看到了小人的倾轧、官场的险恶,便执意不肯再在洛阳留下去了。
  当刘秀还想要他做谏议大夫时,他已不辞而行,悄然离去,隐居于富春山下。刘不仅不怪罪,反而给他封地,因而博取了“礼贤下士”“有道明君”的美名,使天下贤士悉数归附。
  三
  话说连昌河两岸的丘陵,派衍于崤山,夹昌谷数十里终止于洛水。北侧一岭连绵起伏,至东都洛阳而消没,洛阳人称南山。南侧一岭,在洛河与连昌河交汇之处断然而止,凸出一岭,为诗人李贺的故里树起一座天然屏障。这座屏障势如蹲虎,当地人称为汉岭。汉岭之上,光武庙巍然屹立,历经数百年风风雨雨。
  顺着汉岭山后而上,但见土黄色的山道两旁,群群灿烂的小黄花甚是耀眼,也令人惊讶。今日的汉岭,已无志书描绘的“周围十里,古柏苍然”,“林壑茂美”的葱茏景象,土黄色的山坡被开辟成层层的梯田,梯田之上青青的麦苗茁壮成长。山上没有淙淙的流泉,也未听到鸟啼,唯有级级梯田默默地相伴着山顶的光武庙。
  我们自后门走进光武庙,眼前一片破败的景象。偌大一个院子,芳草萋萋,四处散落着些圆形柱础。就在庙的后部立有两三座配殿,往前偏右立有一列破败的廊坊,分隔成多间屋子,却全都没有门,有人正在廊坊顶头的一间做饭。中间便是两排苍青的青松,顺着青松间残缺不平的通道,往前便是古旧的山门。据说,现存山门、廊坊、配殿等多为清代所建,主殿坍塌的精美龙柱已被埋于地下。事实上,早在李贺生活的中唐时代,曾经香火鼎盛、金壁辉煌的光武庙就已“颓圮残破,十不存一”了。来到山门跟前,但见粗大的柏木柱子、飞檐上的龙头造型,未曾有过油漆的痕迹,质朴生动,自能想象出光武庙当年的恢弘气势。
  这就是李贺生活的故土。两侧的女几山、凤翼山、汉岭如长长的手臂,圈护着李贺的栖息之地——这个小小的山间平原。这也是刘秀迫降赤眉军的地方,沃野沉静,芸芸众生依然过着日出而作的日子。
  一时间,大家全都寂然无声。就在这块大地上,曾经活跃着李贺与刘秀的身影:一个是才华横溢的诗人,一个却为豪情万丈的武夫,一个内敛沉重、郁郁不得志,一个却驰骋千里、挥斥方遒。就在这块土地,各自的生命如此丰沛,演绎着炯然不同的人生。在我看来,他们都是实实在在的英雄,所谓殊途同归吧。可李贺故居具体在何处,古人未曾言及,今人又多歧见。刘秀迫降赤眉军之处,又在何方,遍翻史书,今日也自是模糊不清。
  站立在李贺的家乡,为找不到任何可以凭吊的东西而心伤之时,很突然地,我看见了那千年的连昌河,绵绵而来。静静地凝望着河水,极目处,我似乎看到了一颗颗破碎的水晶,那不是别的,似是李贺的泪滴,在瑟瑟风中,低沉苦吟……而当作别汉岭时,远远望去,岭头的汉光武庙,在淡淡的烟雾中时隐时现,渺茫如天上的琼楼玉宇,似乎隐藏着无数的秘密。我想,当春阳灿烂之时,汉光武帝庙的轮廓应是十分清晰。它肃穆威严,面南而座,不由得叫人顿生崇敬之意。
  车窗外,绿油油的麦苗依然率性地铺展于原野之上,仿佛从千百年之前呼啸而来,还将执着地铺延至永恒的未来。在茫茫的历史云烟里,多少惊天伟业,多少英雄豪杰,在这片神奇的大地上载沉载浮,乃至显赫一时,可任谁都无法一一道来,唯留下了无数语焉不详的传说。
  于是,走过昌谷,在茫茫的原野之间,我突然有了疑惑,翻阅厚重的历史,某段历史总是被某些人所掌控,但又有谁真正紧紧把持过历史呢,谁又是真正的智者,李贺,刘秀,抑或严子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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