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摸瑞士南隅提契诺 瑞士提契诺

  门廊空了总忆她,心里疼,提契诺,这次是春天来那次是秋天,这次眯起眼到处是果敢的绿偷闪的红,那次天与地随阴晴忽时合忽时分,那门廊是空了,那正跳舞的是她远房侄子,是新房主。
  门廊是这一带特有,顶就是屋檐延伸面积约半间小屋,有的人家养花有的放简易不怕淋雨的桌椅,她的都没有,她的门廊一侧有小花园她又总站着,门廊临街处有低低栅栏,从前她,整天就站这门后,整天一抹笑。
  整个晚上那侄子都在跳舞,跟不同的人跳,舞步看去尽量往上蹦而不往左右伸展,可能地方太窄,天很好星空很近,星星也显得挤。村里人每年挤在教堂前的空地上过节:山下来的神甫领做礼拜,山下来的中学生乐队演奏,简单的餐食又放起欢快音乐。“节也没个名称,”坐在身边的老人回答,他特意从养老院赶回来,一晚没动窝,“反正是旅游季节开始前,村里人自己在一块儿,很少像你们这样外来的客人。”老人慢,看过我的窘态好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今年是我们把节推迟了。”他话音低下来,尽管音乐正闹。我释然地用肩靠靠他,“你去看附近罗加诺 Locarno 的国际电影节吗?”我扭头问挤坐另一侧的男青年,他穿着很入时。“没。”
  那个晚上的头一天想告诉森曼 Harald Szeemann 门廊里的老人去世了,他住得不远,他到过这村,到过这村的人都认识她,她的门廊正对教堂。没跟森曼说,想他不会记得,在自己住的山谷他都像外人,有两处房子还待了二十多年。森曼是世界名人,日常活动是“飞”,门口挂一个飞机票随意黏成的大挂,瀑布一般,曾作为展品展出过(森曼办过二百多个展览,许多被历史记住:卡塞尔文献展、威尼斯双年度、里约艺术展、伯尔尼城市画廊的一系列开创性展览)。没跟森曼说他正让我看前两天的日程:从纽约飞维也纳,工作三小时后飞日内瓦,跟两人谈话后飞苏黎世,从苏黎世飞卢嘎诺 Lugano ,最后坐出租车回家。其实他要是从苏黎世开始坐火车和公交车,到家顶多晚两小时,想着一转身发现他的牛仔裤破了,洞还挺大。“我知道,昨天在机场就有好几个人告诉我。”跟森曼一起工作总是晚上九点才吃正顿,一桌人总是坐到午夜,老板娘牵着两只漂亮的狗来结账,她的身体和面部都满是拘谨加坚定,毕竟外出闯荡过,中年后才返乡。“还是山里好,城市老觉得脏”,她斜靠桌沿,接过森曼的一根烟。得了这空我赶快问:“你当年怎么对巴尔 Hugol Ball 感兴趣?”森曼为这位几乎被人遗忘的德国文化人办过专门展览。“他对我精神的成长很重要,我读了他的全部文章和书。”对森曼的反问我没回答,他已有些醉意地起身,精力再过人这般长年累月地飞,又加上烟酒,谁也得疲惫也得见老。“明天还要去威尼斯,幸亏不远。”打开车门前他苦着脸,补上一句。
  怎么也对巴尔感兴趣?不,不是因为他在“达达”运动中的建树,也不是因为他从最前卫的达达返归天主教研究拜占廷,而是震惊于他妻子的一段回忆。他们曾一度在苏黎世挨饿,曾以一纸箱为遮挡在湖边过夜,曾以在餐馆弹钢琴和唱歌的微薄收入为幸。1920 年,两人带着她的女儿从伯尔尼迁到卢嘎诺,巴尔生命最后的很多日子在那儿隐居拮据地度过。
  穿的是提契诺的宽袖衣,还系一围裙,布都厚实有小碎花,门廊空了,总忆她,觉得见不着她不是事实,心上留伤的事实。
  三年的秋天借住这房子,紧挨教堂,进进出出与她问候、笑笑,她的笑慈祥。孤灯夜读时看一眼她的门廊,会踏实。慢慢知道她是山顶一家的长女,四十岁左右才下到半山的村里,照顾一个孤寡老人,老人临终把房子留给她,村中一个不言语比她小二十岁的青年与她成了家。周围好几家的钥匙都寄在她那儿,第一次我到得晚,开门后寻不着电闸只得再次把她唤醒,“看看阳台”,她笑笑的,邻居说她知底细但从不多话。“四十岁突然就很老了,然后就不再老了”,提契诺的人形容妇女。她在这村又劳作四十年,去世后老伴进了养老院。
  这半山的村叫布里撒郭 Brissago ,山的最高峰有两千多米但陡然下降,走着走着就到了湖边的意大利小镇。四十年住高山上,往南看到渐展开的意大利波河平原,往北,就看到果尔哈特 Gotthard / San Gottardo 隘口了,被称为阿尔卑斯山“隘口之王”的果尔哈特立在提契诺,是从德国法兰克福往意大利米兰的交通最直线。四十年住高山上,1140 年隘口就有文字记载她很难知道,1830 年开通第一条公路她也不会知道,1872 年开凿铁路隧道1921 年使用电气机车她会听父辈说,而现在还未完成的第二条铁路隧道她就算亲历了,只是她没坐过火车,不知从瑞士中部到提契诺就要过五十六条隧道九十五座桥。四十年住高山上,二千一百零八米的果特哈特隘口被雪盖住就封公路她一定知道,电影节音乐节大会小会闭幕,度假的人一波波返程,提契诺和自己的冬天开始沉默。
  在一个很冷的冬天森曼坐火车到提契诺,他辞去了伯尔尼城市画廊主席的任职,决心成为自由职业者,“写我自己的神话”。想起来这真是勇敢之举,算起来距巴尔南下约五十年。比巴尔早一年南下成为他挚友并设法接济他一家的,是文学家赫塞 Hermann Hesse ,1946 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同年还获歌德文学奖)。“余生只为我的写作,如不成功就认可失败”,赫塞这年贫病交加,婚姻垂危,年长九岁的妻子住进心理诊所。他结束了在伯尔尼为德国战俘的义务工作,中断了自己的心理治疗,把三个儿子托付给朋友,装上在北方奋争及远游后完成的《从印度归来》、《德米安》、《孤独者的音乐》──到提契诺,“找一个地方,那里我可以孤独并全然静静地重新开始。”没读到赫塞南下的路线,那是春天,如不从果特哈特也是绕行相近另一隘口,依着这些隘口,阿尔卑斯山就一步步往南迈进地中海。在这些隘口,向北还见到雪峰迎冰川之风,一回身向南,潋滟湖光,橘香栗香,柿子的红葡萄的紫橄榄的绿就随水气拥上,像歌德吟唱意大利的诗句里像门德尔松赞颂意大利的音乐里,可嗅可感。有的人说赫塞是浪漫主义的最后一位骑士,有人说他在战后新文学中守一块旧地,无论怎样,比起他的先哲赫塞是要细腻复合,1905 年初识提契诺他就悟到这一隅的独特,日后给朋友写信他问:“你认识提契诺吗?它,不可思议地丰富和美丽。从阿尔卑斯高山到南方平原的一切都聚在这里,且一点都不软化和甜美,是强劲和生涩。”(1)有些抽象和干巴巴的是巴尔对提契诺的感觉:“气候兼有冰岛和印度,植物属亚热带。每个人会在这里重新找到自己,因北方生活升高的体温会下降,人会有安全感。”(2)
  其实,提契诺的冬天冷秋雨连绵雾也很重,甭说对面的山,连最大的湖玛乔勒 Lago Maggiore 也在茫茫中消失。开始放晴的下午我走下山,想到湖边的墓地去看看她。下山往南一程往北一程沿弯曲路,湖面湿蓝蓝一片又一片回现,跟着一片片天。提契诺和相连的意大利北端一带被称为“阿尔卑斯南山脚”,每隔一道山梁就有一湾水,只说大的湖:塔沃、玛乔勒、卢嘎诺、科摩 、远一些的依塞俄,所有湖把积攒的山泉带到波河平原,沉进平坦宽阔易耕丰产的土地。提契诺 Ticino 是意大利语,德语称特思恩 Tessin,法语称特塞Tessin,均取自瑞士中部的古诺曼语Tessin ,含义是“急淌的水”。
  嘴唇看去薄薄的负重的,是抿起,或是被从额头开始到鼻梁都有的皱纹压起,稀朗白发在耳旁闪闪的亮亮的,双眼很清静。
  苏黎世冬夜读到这本书《祖母的房子:童年在提契诺》,一打开就见这照片,感到看望了门廊里的她,一次次,总忆她。
  从提契诺回来我四处询问提契诺人写自己的书。在图书馆,巴尔的书还是那几本,赫塞在提契诺四十年写下的东西一集再集一版再版,对他的评传都有几十种。秋天在墓地没找到她,天要黑了晚祷告的钟响了才醒悟,像很多普通的人,她一定安息在墓地墙上的一方小石板后,没地儿放花。也好,不放花,那单身侄子把小花园继续侍弄很好,他的头发眉毛也发白了。不放花也好,墓地里的花几乎全是塑料的丝绢的,经炎夏打击一褪色格外虚假。在《祖母的房子:童年在提契诺》书中我读到,祖母家里从不插花,田边是专门种了花的,每个周末送到墓地,给自家的墓,也给不沾亲但没人送花的墓。小孙女偶尔摘了几朵野花,祖母指令:“送去墓地。”我读到,农民祖父每天睡觉前要给孙女讲一个故事,任从他一共十五个故事里随便挑。我读到,孙女该回城上学了,祖母带孙女坐上火车穿过果特哈特隧道,一路抹着汗到了儿子的家,把小孙子的一次性尿布放到洗碗池清扫。几天后祖母坚决辞行回山了,很多年后孙女和丈夫一起写书,没祖母照片,村中乡邻是书上的老人。
  写提契诺的书不多,提契诺人写自己的就更少。瑞士北部好多人都在提契诺有度假的房舍,去卸下烦累喧嚣装进山水阳光,他们管提契诺叫“大阳台”。靠湖的村外来人口超过原住户,往山谷深处去,又会只见小山泉和紧闭即蹋的小屋。1944 年有一本书《提契诺早期的朋友》,辑了 16 至 18 世纪路经者写下的信札笔记,编者在前言中解释,这里山民的手要修牧场围栏,要凿石造房、建教堂、顶山洞,他们不能写,绘画或雕刻也比写文章要强,这些能干的手。这些手留下的作品可追溯到 17 世纪,一位提契诺摄影家在 1950 年前后走山访水,拍下了几百年前人们纪念死者的艺术品,那时,死亡是继出生、婚娶后的唯一大事。这些手还很会纺织、牧耕、做奶酪、烤面包,1968 年一位中学教师忆起作为面包师儿子的童年,村中一有葬礼,他和父亲就提上篮子守在教堂门口,为走出的人分发“悼亡面包”。
  在冬夜,还读到散文集《当我长着翅膀的岁月》,作者是一位爱光的提契诺诗人。书献给他的父亲,从父亲逝世写起,“我不愿与你告别,父亲。现在,你安息在我们的墓地里,在你的父亲和你的先辈之旁。当我把你放下到墓坑时,我抓住自己的心往下看,在厚雪下面那里是何等深何等暗,我好像还不知道,我们把我们的死者放在地下那么深的地方。回家的路上我又看见雪峰,父亲,在亮堂堂的天空下雄陡陡的群山之上,是一声笑、一阵欢呼、一次凯旋,来自雪、来自太阳、来自光。”(3)
  黄昏从玛乔勒湖边走上山,眯起眼到处是果敢的绿偷闪的红,提契诺,那次是秋天来这次是春天。
  森曼又要到巴尔干半岛去,他为那里的艺术家在维也纳办了展览,这个七十岁的人还是有直觉与耐力。森曼也有了新的牛仔裤还有了手机,“为了我老母亲,”九十五岁的老人躺在医院,“我最后一个展览叫母亲,留着。”“我也想为提契诺办几个展览。”点着烟他补上一句。森曼年轻时俊秀带豪气,如今蓄起胡子才显出上两代的匈牙利血统。“继巴尔后你还详尽读过谁的书?”我问。“没了,再也没整块儿时间了。”“你研究巴尔时赫塞还活着,住得离巴尔的墓地也不远,你去访问过他吗?”“没。”
  赫塞生前在同一墓园为自己和第三个妻子买下一小块墓地,在墙角,带一棵树。他的同辈人都为赫塞八十五岁的高龄有些吃惊(亲朋在果特哈特隘口为他祝寿),这个少年逃出教会学校、无固定职业体弱多病、南下后又经历一次婚姻变故、一度贪恋苏黎世夜间生活(巴尔当时劝他上教堂祈祷)的诗人在提契诺山水间找到了归宿,加入了瑞士籍,当上了和蔼的祖父,托马斯.曼 Thomas Mann 所形容的“时代神经”松驰了。在提契诺赫塞也开始画画,就画周围景物,最后他的墓也有些像一幅画:树阴挡住了不规则的墓碑,碑前置几盆花,一块小石头甘被遗忘地卧在一旁,是她妻子为自己安下的,刻上她结婚前的姓名。以巴尔的分析,家庭中各种艺术门类和加尔文教及虔信教的浸染使赫塞对大自然极其敏感,“能活在其中并找到深缠其中的词句”。端详赫塞的墓思忖他的晚年,家庭的印度因缘、久爱的中国古典诗词、中年的印度之旅或许使他有“寄”、“返”、“回转”的东方情思──每个生命都是通向自我的路。──每条路都是在回家,每一步都是出生都是死亡,每一座坟墓都是母亲。──返家的人是不同的,不同于一直在家待着的人。一个返家的人爱得更真挚,也不再受公道和幻想的约束。与赫塞相比巴尔也许就是思维的直线和推向极致,政治理想、民族忧思及过人才华只使他倍加孤独。幼年入睡前他要亲人在床边,唯恐醒来就不再见;“达达”运动中他多年是火种人物(赫塞曾称赞巴尔的文学水准),发明了无词的朗诵诗后却一抽身,“我们只能是一种姿态”;在《德国知识阶层的批判》中他赞同一位信仰基督的犹太文学家(Boerne),“歌德不过是一个押韵的奴仆而黑格尔是不押韵的奴仆”;他穿过叔本华、尼采、巴枯宁、陀思妥耶夫斯基,却站到太大的主张前,“由人类智性建立民主的教堂,综合自由的神与人权”;在语录体的《逃出时间》和大量信件中他撒下闪光思绪──飞翔的梦成了逃亡的梦。──每个人还要回答,什么是生命中最深的伤,我必须承受。──陀思妥耶夫斯基 1870年在德国看到的,是变野了的浮士德,是衰竭的神权国家,具有好战的死亡面相。那些思绪就像这一丘花圃,覆盖着他与妻子的合葬墓。巴尔的墓与赫塞的墓相距几十米,这个墓园许多墓都堂皇,修葺保护也很好,绕行几圈仅见一束绢花。一岁一枯荣,巴尔在七十年前就说,为了生存,欧洲的传统精神要与死亡抗争。阿普 Hans Arp 在巴尔逝世后说,巴尔要逃出的是意义的丧失、感觉的粗糙、物欲的统治。
  走上山,从玛乔勒湖边,南一程北一程沿弯曲路,对着天对着云又对着山对着湖,黄昏一层层暗下的湖。
  路旁有五百年前教堂的遗址,十九世纪末住过一位当时与普契尼齐名的意大利作曲家(Leoncavallo),二战时躲藏过从德国逃出的犹太人。有提契诺的山水牵住些灵魂留住些灵魂,终归是好,“我的家乡,灵魂的土地”,一位提契诺诗人唱吟。牵住灵魂留住灵魂,诗人赫塞把自己化在了提契诺(下面的诗句写在到提契诺的第二年,四十二年后他被授与荣誉村民称号):“我愿意是一个巨人,躺着,脚在湖底的水声里,头在山羊的羊圈中,紧挨着雪。我躺下去就不再起来,我的手指缝里长出灌木,头发间长出阿尔卑斯山玫瑰,膝盖是山前丘陵,身上盖起房屋、小教堂、葡萄园。一万年我都这样躺着,天空在我之中闪现,湖泊在我之中闪现,我打喷嚏就会有雷暴,我一呵气雪就融化,我死的时候世界也就死了,我就要驶过世界的海洋,去接一个新太阳。”(4) 天涯有共时,赫塞及巴尔离开德国时布洛赫 Ernst Bloch 还在那里,二战后他从美国回去发表了哲学理想《希望原则》,书中许多都成为历史(包括对异化的阐析),最末一句或还是道出百年来无数灵魂漂泊的缘由:“世界上会有这样一个地方,我们所有人在孩提时它就照耀着,可至今无人到达,它是──家园。”(5) 赫塞有所批评地说,布洛赫站得太高来俯视,乌托邦的确曾是许多人的理想,巴尔或也因此化不在提契诺,他的《告别》是一份凝重:“告诉我你向往焚风但你会难过,当我走远。告诉我,这些日子是美丽的而且你会哭,当我不再唱歌。告诉我你会好好活着,告诉我的声音,它不会被吹散……告诉我你会明朗快活会有勇气,即使我很长时间不再见到你。告诉我,我是一个笨孩子,抚摸我,似一只小山雀。告诉我我将重新寻回到你身边,哪怕前面的夜晚是黑色的,穿越它我将独行。”(6)
  有山水如提契诺滋养一方的灵魂,真好。1160 年,在主要隘口建起一座教堂,以一位意大利主教和宗教改革家的名字命名,他是“果特哈特”。慢慢地隘口下有了牧场村庄教堂,又有了城市工厂学校。这儿的土地不算富饶,生存到今天都还不是很容易,传统的牧耕及手工业面临消亡,年轻人远走大城市,原住人口在减少。许多人努力着,就森曼居住的山谷有一个自发活动:讲讲小时候的故事,就贝林佐拉 Bellinzona 的老城堡成为“世界文化遗产”,离它不远的生物研究所又有了新成果,离它不远的州广播电台少儿频道在意大利也受欢迎,就这些天,人们又在商议建一所州立大学。有山水如提契诺让一方的灵魂安息,是好。隘口下的第一个村有纪念碑,为修第一条隧道殉职的一百七十七人。抬头可见的高山上住过门廊里的她,双眼很清静笑很慈祥,一辈子只离开这山十多天,最后长眠在山脚。身后的一个山脚下也长眠着一位山民,他的爱光的儿子成年后对他说:“如果我的灵魂经过一切仍存住了一点光,那多是因了你,父亲。从你这个普通人这里,我学到的,比许多师长加在一起还多。”
  应该是好,有基本还是强劲生涩的提契诺在欧洲南北之间驻扎,一道道山一道道水,拖住些急风迅雨,让寒来暑往慢下半步稍稍停歇。就像这里的人,都能说说瑞士德语但显得不情愿,日常用的意大利语说起来,全无意大利人的飞扬神采一串珠连,而是斟酌省减,最后就都话不多就都好沉默,宁愿徒步走、开快车、手上干点活。他们也跟世界跟时代,但自然而然就漏了很多,或许是好。这个春天一部意大利的老电影在好几个小镇上映,讲的是耶稣,一贫苦家庭的儿子,明显区别于不久前沸沸扬扬的一部美国暴力片,也是讲耶稣。还有一家书店放着法提摩 Gianni Vattimo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至今写的很多书,这位意大利哲学家既受尊重又遭非议,读他,像是给自己洗脑。法提摩说一个“弱让思考”(试译),就把种种哲学体系放远了,他说历史不是形而上的,“弱”是最终有效的,后现代不是现代的前进,而是从强行划一向弱化多样。法提摩又说一个“相互污染”(试译),就把人类历史放宽了,他说文明就是从强权处退让,哲学与宗教将重新相遇。法提摩不是很好懂,往南一程往北一程,山路上有些感悟。遥望波河平原,那儿的都灵大学里他在执教;从被地中海和亚得里亚海护住的波河平原往东,不到爱琴海,就能上西方哲学的发祥地希腊岛;从波河平原往西,没过英吉利海峡就是巴黎,著名哲学家德里达 Jacques Derrida 也在授课,他和法提摩曾发起讨论并与几位学者合著《宗教》一书;从波河平原往北是瑞士和德国,法提摩曾在海德堡大学研究过尼采、海德格尔、弗洛伊德、马克斯,他也曾在苏黎世讲学。从波河平原往北,大多要经过果特哈特隘口,1777 年有位瑞士地理学者(Hans Rudolf Schinz)在那里驻足:“赤裸,原生,但又庄严伟大。从未有过的对大自然对造物主的感觉,和着一种你愿意承担的忧郁,会在这令人眩晕的高山注入每个人的头脑。顿时,人世间一切关于权力以及强大的概念消失殆尽。”(7)
  如今提契诺的水,往南流,如今阿尔卑斯山雄峙在地中海、亚得里亚海、爱琴海之北,最初的力量却是一亿年前从海边聚集,推着大石层向北一路压挤,在斜跨欧洲处煮地蒸天大落大起,造就了这山脉。轰隆中,山体断裂有的直插赤热土地,最深处达十五公里,果特哈特隘口北面可行走的长长山谷,就来自一道山体折皱。
  此刻极目外,强健的非洲大陆正从地中海另一岸向欧洲移近,每年一毫米、两毫米。
  此刻提契诺,此刻的提契诺在黄昏又暗下一层,太阳仍在挥洒月亮也已悠悠晃出,远山近水虚静无为只缓缓呼吸,离愁追思在云间交叠又沉沉入心,山路带村庄树林向黑夜潜去,再向黎明?
  人在旅。
  提契诺,或容天地一沙鸥,提契诺。
  甲申春于提契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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