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庄街上要安灯_唐庄

   黄淮平原上的唐庄村民要集资在村街上安路灯,副支书传德找到在县纪检委上班的思民,让他挑头办这事。于是安灯的告示一贴出,唐庄各色人等纷纷登场……有争着让安自家门口的,还有找着不让安的……你猜为啥?唐庄的街灯能安成么?
  
  一
  
  腊月里对唐庄人来说,不太平和。兴旺家的羊被牵了,铁汉家的牛被拔了橛子,满仓和富贵家的机动三轮四轮车、夜里不声不响不见了踪影。更腌攒的是,贩砖户闫家刚过门的媳妇,鸡叫二遍时被人撬开门堵住嘴巴研究了。还有几家的狗和鸡不明不白地失踪……接二连三地招贼,白皑皑的大雪覆盖下,让唐庄人的年过得不太滋味。不知谁说起,街上要安上路灯就好了,明晃晃地照着,贼就不敢来了,就去外村了。说这话的似乎是几个妇女,似乎是几个外边打工回来一块儿打牌喝酒的爷们儿。大家都以为这主意不错。这话题,在黄淮大平原上的唐庄,回锅肉似的,嘴巴间吸吸溜溜几天,却没了动静,像捻子燃着的哑爆竹。过完年,除了在家窝着的,大都又卷起铺盖,四处作鸟兽散。
  再提起路灯,是麦收后的事。吃罢晚饭,一干人蹲着坐着在传德家门口新铺的柏油路上乘凉。借着灰黑的夜光,路两边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拉呱。不知谁提起,话题又扯到了路灯上。正说着,有辆摩托车从村西省道那儿,亮着灯一上一下波过来。不留意到了跟前,车上的人跟路边的人打招呼。副支书传德听出是在县纪检委上班的思民,就拍拍屁股上的尘土站起身说话。其实传德着意等思民几天了。只要不阴天下雨,思民天天回来。唐庄离县城20几里,这几年每到夏天,思民家离退休的爹娘和下岗的媳妇,都要回村东头的老宅院里小住。看爷们儿传德有话要说,思民就熄了火亮着灯,下车说话。车灯的余光里,传德吸着烟,说,思民,咱庄里几个爷们儿,正商量着找你哩,要我先给你说说。思民说,啥事,说吧德爷。俩人就往路边站站,思民一边给凑上来的几个爷们儿让着烟,一边听传德说话。你看思民,你哥爱民操心把咱脚下这路、都铺了柏油,他当局长的修了路,你当科长的,是不是也操操心,把咱庄这街灯安上?……哪怕咱爷们儿兑钱集资哩。思民说,过年时,我就听咱爷们儿说过这事,我也有这想法,就是单位忙,没顾上跟爷们儿扯。要不,等我得空,咱再商量?传德和几个爷们儿说,那中,中中中,得空说,得空说。
  唐庄是个近两千人的大村子。一条乌黑的柏油路从西边省道那儿扯过来,往东穿过去,将南来北往的胡同串起。其间又往南岔出两条南北街,去另外两个紧邻的村子,不知道的外地人还以为三个村是一个村子。南来北往的胡同焊在一条东西街上,像副猫吃剩的鱼骨架。唐庄人大都姓唐,只有十来户高、闫两姓,还是祖上投奔来住姥娘家落下的户,拐弯还是姓唐。所以唐庄人出外爱说,唐庄是块玉,没外姓。娘的,一块玉的唐庄,连个路灯还安不成?唐庄想安路灯的人发着吁。知道就里的人,以为过年时燃着捻子的爆竹,接下去就要炸响!
  
  二
  
  传德家在庄西头。刚下过雨,院子里的泥地上水洼连片。趁雨的间歇,鸡鸭鹅们大款样在院落里踱着休闲。传德东厢房里开着面粉机,机声轰轰地有人在忙活。看思民来了,传德家的赶紧过去贴住传德耳朵喊他。传德停了机器,拍打着头脸身上的白粉尘出来,让思民进堂屋说话。
  传德是70年代的转业兵,眼下六十开外的人了,个儿不高挺敦实,络腮胡子大脑袋,街上迈开外八字还雄赳赳地像出操。前几天思民家老爹傍黑去街上代销店买烟,躲闪迎面驶来的机动三轮车,许是车灯晃花了老眼,许是雨后路滑,不留神被柏油路上的水泥梗子绊跌了一跤。把思民疼得直扯嘴巴,觉得路灯再不安真他娘的上对不住天下对不住地,中间对不住爹了。中央提出建设新农村好几年了,也不见这老家有啥球动静,倒是一家一户的小洋楼盖起不少,安上路灯也让这老家有个新气象。传德在村里辈长,一向热心大伙儿的事,还干过电工,又为安灯找过思民。凑个星期天,思民就过来找传德听听,爷们儿要咋个安法,看能帮得上啥忙。
  在落满粉尘的堂屋,坐在蒙着浴巾的沙发上,传德甲乙丙丁跟思民说了他的打算。
  其实过年时,思民听说村人嚷嚷着要安路灯,就有了想法。思民原想出面联系联系唐庄在外工作经商的,混出个头脸的,兑兑分子将灯安上球算了。听人约摸估算,安简易的也就五六千块钱。都是唐庄的水土养大的,根在唐庄。回报父老乡亲的事不用说。思民记得自己在县里念高中时,每月返校,东家两个鸡蛋,西家三个咸卷馍把背包塞得满满的,那时乡亲还不富裕,生产队刚包干,吃上白面馍还是件稀罕事,有个本家嫂子还把给孩子吃的麦乳精撵到庄外硬塞到思民背包里。每当想起这些,思民就双眼浸满泪水,彭丽媛的《父老乡亲》在心里一遍遍响起。其实这几年捐资建校,修建联结省道的道路桥梁,唐庄在外的子弟们或多或少大都掏过腰包。安灯这事想必都不会推辞。思民也试着给几个人透过气,大都挺支持。可后来思民往深里想想觉得不妥。就像单位里同事时常议论的,新农村建设的主体是农民,以后要发展高效农业、规模农业集约经营,得培养引导村民们的集体意识协作意识团队精神。大包干的弊端日益凸显,实践已经证明,国内凡是富裕起来的村镇都是当初顶着压力没有大包干的,靠集体经济集体的力量,抵御住各种政治经济风险发展壮大起来的,如华西、南街村,小冀镇、竹林镇等等。不能老供着惯着乡亲们等、靠、要,思民也就打消了动员捐资包办的念头。听传德说完,思民直感叹这军人出身的爷们儿就是不一样,有热心、有志气。思民接住补充了一点,路灯安装以唐庄村民集资为主,在外工作经商混出头脸的也要捐点。捐款的事交给他思民联系……传德说,爷们儿的意思,让你挑头。思民一愣,说,不吧,还是村委吧。传德脸一下子就灰了,摇头。思民问咋了?传德说要捐款村委挑头,要集资得你思民。思民又问咋了?传德压低声音说,你思民真不知道假不知道?思民说到底咋了?传德吁口气说,村里人正为早年集资建校和这外边的柏油路集资捐款的事闹腾哩,要上访告状哩,叫几个熊货搅得,问钱咋花的也没个明白话。村里再挑头捐款集资,恐怕黄鼠狼子摇尾巴,鸡们不睬哩。屋里的空气就凝住似的,吊扇在头顶呼呼转着。思民想脱身走,想回去好好想想再说。正犹豫间,一个推辆三轮车的妇女进到院里来,喊着要磨面。思民趁机走出了屋。传德撵到院门口连声说,思民你得挑头,思民你得挑头,爷们儿的事你不挑头谁挑头?你不挑头弄不成……
  
  三
  
  思民回单位把村里集资要安路灯的事说了,同事们都说好。回报家乡父老的事,打着灯笼找还找不着呢,原来好事就在脚底下。纪检书记在县常委里分工管农口和新农村建设,同事们起哄可能也有为领导帮盘子的意思。回民女同事牛瑞华是副书记老安的表亲,从农业局借调到纪检委几年了,不知性格使然还是单位环境熏染,动辄揣副高深莫测很有城府的样子。平常与思民说话大都阴一句阳一句,这回摇着高挑个子晃到思民面前,吣了句恶臭的明白话,老家人都找到你头上了,再推三推四的还是人吗?思民说,咦,你把鸟巢的灯拧一个安在唐庄街上去,我给你立碑!操,你以为那灯说安就安啦,猪八戒照镜子我里外不是人了你看。
  思民就从宣教室出来,掏出手机给一个在邻县当国税局长的本家兄弟打电话,把村里要安路灯的事前前后后和自己的想法说了。本家兄弟说,春节他回老家也听说了,是好事,安上了咱们脸上都有光,你就挑头弄吧,咱该捐的捐,回头缺口的钱我考虑。一上午思民脑子里天马倥偬。领导安排的一个新农村建设现场会讲话稿,起了个开头再也写不下去了。三四十岁的公务族在政治上不想进步的不多,思民也想。五一前县里又提拔了一批莫名奇妙的副科级,社会上议论纷纷,据说都是上面领导的关系。是由省里从外地交流过来的新县委书记一人拍板定的。既没公开选拔也没全委票决,让人以为省里或哪个中央领导背后又给了他一个新《选拔条例》。让辛勤工作努力了几年的思民们又消沉了一回。有种莫名的感伤和压抑,不想喝酒只想醉。醉里方能看清即使公开选拔啊全委票决啊在这地方也是哄幼儿园的同志们玩的。那书记以其高效清廉果断刚在这县里百姓心目中立下口碑,这一弄恐怕九加一等于零。思民静下来想想,总觉得自己政治进步跟这路灯八杆子扯不着,还不如跟同事多查查案子,下去跟踪跟踪市委禁酒令执行情况。其实查案子也没啥可查的,小县城面上就那几个人,打断骨头连着筋,胳肢窝里挟藕拐弯子透气,在官场混得久了扯秧拖蔓的有几个敢说自个儿干净的?加上上面罩着,只要不弄出人命事故、打击报复,到头来出个结论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案子便了结。倒是下去查查禁酒令让哥们儿有机会滋润。尽管新来的县委书记和纪检书记治吏挺严,可一个人摁不住八只手,明里暗里有小僚们仍搞点小动作。前不久接举报张君墓镇有个老教师请假给儿子娶媳妇在家里摆酒席,思民带人捂过去了。思民正因政治失意憋着气,下手处理也重,要么下岗停薪一年,要么交一万元罚款。那老教师找到县城家里几趟,喊着思民表姑父,思民给他减了两千,上交五千,三千却送到了老婆史红芳手上。思民让下岗在家的老婆交上去,史红芳说我在运管所风里来雨里去上班时,半年还拿不到这多钱,就让我暖暖吧,我先替你保管着。为免生气,思民没执意追要。反正这事也不是三回五回了。只是形式不同,或现金或物品或异性,或多或少的问题。你不收,收了的同事要反感的。现在的人削尖了脑袋当官,还不是为的这个。可是思民总觉得这回心里不踏实得厉害。仔细想想那教师原本请了假的,法理上已不在工作日。那天进到那教师家亮明身份后,喜洋洋的场面一下子冻住了,在小孩突然爆发的哭声中,有夺路往外奔逃的,有高声骂娘的。想起那天的情景,思民不安的心里还有了那么一丝愧疚。曾贩卖过假农药的老丈人临死拉着思民的手说,人活着……还是要有点良心……好……思民理不清自己这要为老家乡亲做点事的热情背后是否与此有关,是否在进行一种不曾自觉的自我救赎?
  趁中午上下班的空隙,在商贸城大门口,思民打手机向传德核实了要自己办的事,就进了几家五金交店和灯具城,看了电线电表灯罩灯架定时开关等材料的规格价格,一一记录在纸上。
  唐庄上空滞重的大天缓缓转着身子。
  
  四
  
  噗,噗噗!喂喂,有音么,听见了么?叽―――吱,听见了听见了!青松超市门前椿树上的大喇叭响了。“唐庄村民―――啊―――各位老少爷们儿,啊,我传德,啊―――给大家说个好事,啊,这个这个,就是,咱大家盼望哩路灯,马上,就要安起来了!(拍巴掌拍巴掌赶紧拍巴掌)。啪,啪,啪啪,安(啪)上(啪)路灯了,一是,贼就不敢来咱庄了,就去外庄了,啊这个这个。二是,咱庄也亮堂了,黑价(夜)串个门也不绊脚了,咱庄咧年轻孩寻个媳妇也好寻了……至于咋安?就是咱大家集资,兑钱,按人头,一个人总共下来,连安装费带两年电费,合叁块肆毛五,一个人合叁块肆毛五.啊,安几个?都安哪儿?思民捎回来的告示上都写着哩,都贴着哩……“思民正在家里给老爹背上换麝香止痛膏,听传德喇叭上吆喝,有点忍俊不禁。没想到传德弄事恁急火,上午捎回来的告示,让他跟继东、河山、晓兵等几个热心的爷们儿和支书老皮商量商量,统一了意见再贴,没料到午饭一过就糊墙上了。再仔细听,听着听着思民觉着大喇叭里的话有点不大对味。“……啊,这个这个咱庄安路灯啊,由思民挑头,集资款,东头咧交到青松代销店,青松超市?对对对,青松超市。西头哩,交到继富代销店……到时候钱不够了,由思民跟心领拾底,啊心领,就是给睢县国税局当局长的咱庄心领……日他姨,人家曹庄,北王庄那小蛋子仔庄,都安起来了,咱不安起来……”正在自来水边洗衣服的史红芳掉头瞪着思民,嘟嘟哝哝说,你拾底你拾底,你多大叉(能耐)?思民撇下句“我可没说钱不够了我拾底这话”,赶紧奔去了代销店,任两岁的女儿在背后跑着撵着喊爸爸,爸爸。
  告 示
  唐庄全体村民:
   经本村热心村民提议,广泛征求大多数村民意见,决定近日在唐庄东西街上集资安装路灯。考虑到村民平均经济能力,待东西街上安好后,视情况和村民意愿再安装背街胡同和两条南北街及村西至省道等处……希望全体村民看到该告示后相互转告,积极响应,踊跃集资,或进一步提出宝贵意见和良好建议。现将本次具体安装事宜告知如下:
   一、共安装12盏。安在东西街现有电线杆上,从村西变压器往东每隔一根电杆安装一盏。具体位置是:①变压器东电线杆上1盏;②继东家门口路南电杆上1盏; ③继富代销店路南1盏;④……共12盏。
   二、在现有电线杆上横扯一根零线,安一个总电表一个总定时开关。具体材料名称、规格及价格是:①灯壳(全封闭有机玻璃,防雨水防击打),每副××元,共需12个灯壳;②不锈钢管灯架(长1米),××元/支;③节能灯(26瓦)……④绝缘电线12捆(每捆长100米)……⑤电表(机械表)一只,××元;⑥定时开关一个,××元。以上共需资金××××元左右。
   三、路灯安装通亮后:1.自荐或推荐由专人义务管理(暂由传德代管);2.电表安装户外,以便村民查看监督;3.路灯通亮后,按每晚通亮10小时算(月亮较好的晚上可关闭),人均(包括本村在外务工、工作、就业、上学、经商等人员)每月约需交纳电费0.15元(一年交一次)……
   四、以上路灯材料费安装费(××××元)和两年电费(×××元,预收两年,从通亮之日起计),共需费用××××元,需人均集资3.45元。以上具体事宜,如无异议,请全体村民自本告示贴出之日起10日内,根据自家人口数将集资款交于村东青松代销店,或村西继富代销店,由收款人开具收据为凭,而后交由思民代管掌握使用(如费用出现缺口,由思民协调有关村民人士捐资垫付,节余储备为电费和维护费)。待路灯安装完毕通亮后,所有支出的费用,具体数额等等都将一一详列张榜公布。如有个别村民无正当理由不交集资款的,或热心人士额外捐款的,也都将黑榜红榜一一榜出。力争农历八月十五前安装通亮。提请全体村民积极响应,踊跃参与,并注意查询监督。
   大家的事情大家办!
   唐庄全体村民的事情全体村民办!
   唐庄村路灯安装管理理事会
   200×年9月5日(农历八月初二)
  
  青松代销店墙上的告示前已围了一堆人,吹大气和二杠头等人正仰头念着。思民与人堆里的几个村人打了招呼,就一头进了代销店。传德还在拿着话筒起劲吆喝,旁边的藤椅上坐着村支委传枪,六十多岁的传枪吊着核桃样脸,看思民来了也不说话。思民就拿出烟让他,传枪右手在胸前半空往外一摆,再让,再一摆,不说话,脸依旧吊着,把手指关节握得咯吧咯吧响。传德看思民进来了,顺手关了扩音器跟思民说话,一脸的兴奋。思民原想在喇叭里更正一下“拾底”这话,想到告示上都写得明白,就打消了匆匆从家里来时的主意。抱起撵过来的女儿欲跟传德传枪二人拉呱拉呱,不想传枪站起身出门走了。思民觉得有点异样,也没往深里想。思民说,没想到爷们儿这么麻利,跟丰财传枪几个爷们儿都商量了吗?传德说,哎商量个啥,好事,还有不同意的?说话间几个上年岁的人陆陆续续来交集资款了,青松趴在柜台上一一开着收据。好运嫂子一把将钱搡给青松,嘴里嘟嘟囔囔着,他个猪八戒,都六十多了还招惹她半拉门子,她住村西头你住东头,找(借)个洗衣机谁家没有,深更半夜往俺家找,你当我不知道母狗找公狗哩,安上灯照着,看她半拉门子脸往哪儿搁……一屋人哄然笑起,有人接腔说看紧了看紧了,小心你家男人跟洗衣机都借她床上了。吹大气家娘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往外数毛票,念念叨叨自己半夜就醒,再睡咋都睡不着,人�得慌,安上灯再睡不着,就去那灯下坐着,坐到天亮。店里的人正说说笑笑,忽然听见外面喧哗,大都相跟着去了店外。原来吹大气在跟二杠头抬杠。围着的人跟着起哄看热闹。
  
  五
  
  吹大气本名叫黑占。早几年县里号召农民搞种植结构调整,县园艺局让农户种植发展红富士苹果苗木,并与农户签订了合同,以最低保护价收购。结果到了跟前本县拟供应的东边虞城几个县,当地农户种植的果木过剩,反过来还要倾销本县。好好的果苗卖不出去,县里又没有履约能力,一下子坑了不少农民。黑占的六亩果苗也在其中。眼睁睁看着几年的辛苦血本无回,黑占就去上访,县里市里乱找。刚开始让原本说话就汤汤水水爱吹点大气的黑占蔫头耷脑,后来村人问起,咋样?黑占说他见了县里的领导老楚,一拉呱他还该喊老楚表姨父呢,老楚给他批了字,解决了。于是村人第二天便看见黑占拉了一四轮车果苗出去。隔一段村人又问他咋样?答说他见了市里领导张秀琪,张的老家睢县的,拐弯是他妻表姑,批了字,苗子销完换回五辆四轮拖拉机不止。第二天拉一四轮车果苗出去。后来那张领导到县里检查工作,电视上大家看见那领导是个男的,再后来黑占和媳妇打架,从他媳妇的谩骂中大伙儿才知道那果苗都被他拉去老丈人家当了烧柴。众人大悟,又被那货吹了一回大气。由那开始,黑占心里存下了个结,有了一个社会学科上尚没出现的字眼:仇官心理。就像后来的《南方周末》上分析报道的贵州“瓮安事件”,仇官,集体无意识。凡是上边布置的或村里公益事,黑占一概抵触反对。看见告示上的黑榜红榜说法,先就兀自起了火性,高一声低一声发出牢骚。
  二杠头本名唧溜。其实二杠头人并不赖,还是12年制基础教育前的高中生。除了爱抬个杠这毛病外,是唐庄年轻人中少有的种田能手。二杠头刚从南京工地打工回来,正为地块调换的事生闷气。二杠头承包了外出务工经商的几家爷们儿的地,那几家的地块中间隔着另外几家的地,让他机械化耕作起来挺不方便。唧溜就托人从中说合要把横在中间的那几家的地与他承包的地数量对等调换一下,好便于集中管理,先后找了皮支书丰财,找了族中长辈,还找过思民。那几家不同意,有家迷信怕破了坟地的风水,另外几家也各有理由。耕熟的地混热的脸,用惯的老婆不换仙。看告示上的路灯安法,有一盏正好安在不愿跟他调换地块的一家院门口的电线杆上,唧溜就心里不得劲。心说你不让大爷我好过,你还想好过?……你小布什把导弹弄得全球都是,还不让我伊朗核利用利用?听见黑占发牢骚,唧溜就有意无意说:“不交集资款要上黑榜哩……”“我就不交,看谁把我球咬掉!”黑占话里夹枪带棒。“思民挑头安哩,还不信他……”唧溜递上一句。“操,他哪棵葱哪棵蒜!报纸电视我都不信,还信他?他表弟当着县电业局长,工资一年拿一二十万,高得连县长都骂娘,有本事叫他老表把灯从县城沿着官路安到庄里,那才叫能耐,挤对老百姓这几个钱!哼!除了毛主席我谁都不信,就信我那老母猪下崽子……你咋着?”唧溜看黑占把矛头对向了自己,火星子也迸出来:“嗨!你交不交的关我球事!”“……你说要上黑榜哩!”……俩人你风来我雨去,疙疙嚓嚓雷声起。
  正闹得不可开交,黑占娘斜刺里冲进去,拽住黑占胳膊往人堆外拖。一边拖一边叨叨唠唠着,你不交你不交,我替你交!把你五口人的都交上!拽黑占到路旁的槐树下,黑占娘喘喘吁吁。稍顷,对着西斜的日头,黑占娘扬起手臂,喏一声:“主啊―――耶稣!原谅俺这迷除(途)的羔―――羊―――!喊完挤巴挤巴眼,抽手沾沾老眼角的眵目糊。
  ……女儿把小脸紧紧偎在思民脖颈。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思民觉得头皮跟这外面的天气样,蒙蒙发胀。
  
  六
  
  传枪前脚刚走,支书丰财后脚就进了家门。思民从村东自家老宅院里出来,摸黑往支书丰财家赶。傍黑前传枪找到丰财家,传枪说,思民安灯哩,他看抹布缝不成裤,看咱支委不是干部。他球能哩,他不跟咱党(支委)商量,就想安路灯,他球能哩。丰财媳妇说,是哩是哩。传枪要找丰财统一意见,看支持不支持。丰财去了村西省道边帮人征地建木材加工厂。传枪就站在丰财家院落里,与丰财媳妇说话。思民他球能哩,离了党(支部)他办得成事?我看是想捞好处哩。丰财媳妇摘着秧子上的花生,说,是哩是哩,没好处谁干?他有好处捞呗。传枪看丰财一时半会儿回不家来,昏暗下来的暮色里,抖抖披着的中山装,转过略显苍老的身坯,走到门楼下,略有所思地磨转身,对丰财媳妇说,他思民,办党(支部)的难看哩。丰财媳妇看着传枪隐去在暮色里的背影,呆怔片刻,继续手中的活计。
  支书丰财喝高了点。老皮是丰财的绰号。皮,疲沓,皮实也。慢慢腾腾,从村西到村东,别人走了两个来回,他一趟还没走完。在唐庄,长辈人喊他丰财,平辈的关系厚的叫他长官,老皮,皮支书,皮电工。慢慢腾腾的皮支书爱喝个小酒,早晚开辆红昌河车兜兜风,车到人后猛一按喇叭,让寡妇卢堂家惊惊诧诧。人皮,话也短。五十露头的年纪,原来煮熟的红薯样的脸膛,酒一高,就泛起酡红,话倒讲得利索了。
  思民下了班回来清扫清扫老宅院,安顿好老爹,吃过晚饭就赶到了丰财家。关于路灯,这之前俩人在电话里通过几回。好像话都说透了,又好像语焉不详。思民先还以为传德找他,是村支部商议了的。告示一贴,思民隐约觉出这看似简单的事儿似乎有点复杂。加上县里又开展新一轮“解放思想全民创业跨越发展,忠实实践科学发展观”大讨论活动,单位忙乱,顾不过来。思民就想让村委把路灯的事挑起来,至少多参与参与,出面动员动员,譬如村组干部入家进院收收集资款。事实上告示贴出来,支书丰财就去继富代销店交了自家的集资款,又捐了20元。丰财呼噜呼噜喝着搪瓷缸子里的茶,褐红色茶垢锈满了缸子内壁。弄懂思民的来意,那脸膛上的酡红就一点一点褪着。丰财终于开口说了话:“安路灯?我看复杂哩,球,不好办哩……”思民说:“咋复杂,都是咱自家爷们儿。不说当着支书,爷们儿为爷们儿,也该想法儿挑头把灯架起来。”丰财噗―――吐出茶叶,看着思民:“我说叔佬哩,现在的爷们儿已不是那爷们儿。咱村干部算个球哎,你不是也听说了,有田有钱他不求你,走南闯北他不理你,有了事情才找你,解决不好就骂你,稍有偏差就告你……要在集体,安个灯,算个球事啊!唉,叔佬,你侄这支书当得窝囊啊……”昏黄的灯光下,丰财眼里似乎有点湿润,脸又埋进搪瓷缸子,呼噜噜,呼噜噜。思民知道丰财说的那段顺口溜,是县民政局长在乡里当书记时,写的一篇调研文章,题目好像叫《关于新时期乡级财政和村级集体债务的现状思考》,发表在《领导研究》上。主要内容是说乡级财政村集体经济欠账及乡村干部与村民群众关系紧张,里面有这么一段。文章发表后在县里挺轰动,前县委书记在全县三级干部大会上还作了引用。且不论这顺口溜是否带有计划经济色彩,但就思民所认识的乡科级干部中,把实际工作抽象概括到理论层面形成有见地的文章的,少之又少。应了那句官场上流行的老话,中央省里出思想,市县乡里出问题。想起前几年乡村县里干部,在老百姓心目中挺不咋样,作为其中一员的思民就止不住心酸,滋味复杂。
  回过神来,思民漫不经心地感叹,“村里要能把灯安起来,也省球麻烦了……”丰财立时瞪大了眼睛,惊讶不已地看着思民:“咦,我说叔佬,你当村(委)里不想安?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哩,积累几十年的村集体经济,早在30年前不就被老夯们分了个吊毛净光!……这些年村里欠的那账,光建校款,光建校款,唉……”丰财摇头摆手。丰财先前干村电工,接支书才有七八年,接下支书也就接下了一屁股欠账。丰财到县里开会,跟思民在小饭馆喝酒时曾露过这档子事。思民突然想起公粮免征那年,县电视台的下去采访春季麦田管理,在崔坝的麦田里丰财对着镜头一连声说,公粮也不叫收了,公粮也不叫收了……围观的村民闻出那话不对味,就一片咳嗽、嘘嘘声。思民知道,丰财在愁村里那一屁股欠账咋还。
  坐在一边一直不吭声的丰财媳妇,突然插进来问:“思民叔,你捣鼓着安灯,你不少得好处吧?”丰财狠盯了媳妇一眼,媳妇噤了声。丰财懒懒地躺倒沙发上,闭上眼。看丰财似要泛起酒劲,思民怏怏站起了身。
  大天似筛,繁星如孔。星孔里注下黑沉沉的夜,让唐庄人的梦里又多几分悬念。支书家外黑漆漆的胡同里,思民走得仓皇。思民知道,村集体那一屁股账里,有白的,有黑的。白的是各种叫不上名目的收费,还有建校,修路等等;黑的则如这夜,黑得看不见尽头。否则你没法解释传闻中那些钻窟窿打洞花十几万几十万弄个书记乡长当当的初衷,以及那些马德和张二江们。思民抬头看见村背后几里外的高速公路出入口上空,灯光把夜空耀得昏黄,越发衬得这唐庄的夜,黑得酒秽般刺鼻。
  
  七
  
  思民原想趁这个周末早一点赶回唐庄,写篇文章参加县里的“解放思想全民创业跨越发展,实践科学发展观”的大讨论活动。这之前思民看过县内部刊物《今日绿洲》上发的那些乡科局长的文章,大多空对空没有实质性的对策和新思路,就想露一手给新来的书记瞧瞧。不承想上午从单位里找好参考资料回县城家里收拾东西,一进小区门就被一个熟人堵上了,身边还跟着两个人。一个是被自己处理过的那老教师,一个是陌生的衣着干净些的年轻人。思民心里有点莫名慌乱。原来那老教师是领年轻人来说情的。前几天县纪委监察局牵头,县教育局配合,查纠全县学校教师风纪,在某乡中学会计室里打麻将的几个人撞上了枪口,其中就有这个青年教师,与邻乡的老教师沾点亲戚。思民觉得人真是怪物,前几年教师工资发不出来,动辄罢课上访静坐围堵党委政府门口。这两年国家提高了教师待遇,工资比地方机关还高出一大截子,人却犯贱了,教师喝酒嫖娼打麻将弄情人猥亵女生的丑闻时有传出。有了上次教训,咋说思民都不让进家门。拗不过熟人脸面,思民跟着去了酒店。思民滴酒不沾,席间起身出去方便,老教师跟去非要塞给思民一个鼓囊囊的信封,请思民疏通疏通关系,对那青年教师处理轻点。思民坚辞不受。事后思民感叹,真是苍蝇不盯无缝的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了第一,接下去就有第二。你收了甲,甲就会传给乙丙丁戊。思民不寒而栗。
  磨磨蹭蹭一上午,午后思民才匆匆赶回唐庄。抡了赤膊坐在小屋里的书桌前,努力敛神面前的文章。不论写哪个题目,最后都归结到要建立严格的制度。可制度是人执行的,再严格的制度,没有百姓的监督,面对人心深处的妄念和贪欲,就如同洪水面对巍峨堤坝下的穴蚁……思民的思考陷入了虚无。如果所谓的民主并不能真正代表大多数民意,有时一个清官的强权政治,也许不失为一种选择……从这个角度思民解读着中国民主政治和法治进程的艰难与复杂,解读着新县委书记面对盘根错节,积重难返的县情绝地反击……正呆呆怔怔间,冷不丁史红芳堵住屋门口喊:
  “宣教室咧,有人找你哩!”思民一哆嗦,赶紧掀开门帘往外看,见是个穿着入时抱着孩子的年轻女子,正在门楼下跟老妈说话,就退到里面磨磨蹭蹭穿衣服。
  原来是陕西商洛妹子红格。红格嫁到大唐庄七八年了,是与平原上的青皮后生雪臣在南方一家工厂打工时认识的。如今这样的打工婚姻唐庄已有好几对。刚嫁来时一村人都夸山妹子俊。红格除了个儿不高手儿小,整个特点就是大,黄里泛红的大圆脸,大眼睛,大嘴巴,大奶子、大胯。有多事的村人打听红格是不是黄花闺女,跟雪臣一块打工的人就替雪臣跟人急,将信将疑的唐庄人说雪臣他姨烧了三辈子高香了,挖了一勺子稠的。时间长了,村人发现这山妹子并不咋的,好吃爱打扮,见着衣着光鲜俊点的年轻后生就发嗲。农业税取消前,村民见了进村的乡、村干部像见了还乡团,不是关门闭户,就是躲得远远的,唯独那操一口陕南话的女子上前搭讪,还成天捏着个能别在腰带上的收录机听戏听歌子,那戏死难听,扯嗓子嚎,驴叫唤似的,知道的人说那叫秦腔。刚开始雪臣还本分,后来不知咋的雪臣长了十二个心眼,当了“运输公司经理”,就是把别人包里的钱用手指夹住运到自己包里的那种,再后来雪臣把自己运到了牢子里。你别说人家红格还真有良心,娘家爹和哥从陕西千里迢迢过来,生拽她回去,红格认死不从。不就是两三年么,我等!红格说。就是怀里的那第二胎孩子,让村里好事的人掐掐算算狐疑。听说“经理”最近要回来了。
  思民两口子原跟她不大熟。红格常领了抱了孩子到思民家对门九莲开的诊所看病,坐在门口一来二去多了话。思民惊异于这女子还挺有文化。红格考高中差了几分,要上得交好几千块,山里妹子红格上不起,就走出大山去打工。思民问她是山里好还是平原好。红格说,平原好,大路很长,小路很远,看远边的人走在上面小成玉米……牛瑞华拿她男人的一本破杂志在单位里看,里面有篇据说是个知名作家写的小说《包子店》,那几年河南人被外省人作践得一塌糊涂,小说里写了一个河南老板又不咋地道。牛瑞华一咋呼,几位同事就传了去看,觉得那作家也不咋着,你一个作家咋能等同社会上人水平,跟着起哄。哪亩地里不长几棵秕穗子,就说那一亩地都是坏庄稼?思民问红格知道那作家×××不?红格说咋不知道哩,上中学时就看过他的书,语文老师说他爱结婚,爱生病,爱斗小气。思民问那人咋样?红格说,他扒灰头!说完咯咯笑。
  按族里辈分,思民得叫红格婶子的。思民从屋里走出来迎过去,红格抱着孩子从门楼下迎过来,站在庭院的槐树下。思民问:
  “咋拉,山里妹妹,有啥事?”
  “妈那个脚,谁是你妹妹,鹅(我)是你信(婶)子!……俺那门口不能安灯……”红格脸色一下子夏转冬,前半句还花枝乱颤,后半句就挂了霜。思民一愣怔,想起雪臣院门前有根电线杆子正好安一盏,定定神说:“咋了,小婶子,咋不能安……”红格抢过去说:“安了灯鹅睡不着。”思民说:“咦,那灯在院门口安着,你在屋里睡,你咋睡不着?“红格掀开衣襟露半个白晃晃的胖奶子,两指夹住紫葡萄样的乳头塞进娃娃嘴,耷下脸:“反正开着灯鹅睡不着,看见灯鹅睡不着……能不能俺那门口先不安,挪挪……”思民心里怪怪的,真是瘸猴的屁眼邪(斜)了门。有争着安自家门口的,还有抢着不让安的!思民惦着写文章,就说:“这样吧小婶子,回头我给几个爷们儿说说,你找一下传德……”红格说:“鹅找过了。”思民接着被打断的话头:“……找(一)下支书老皮,跟几个主事的爷们儿说说,我咋着都中。”思民说到支书老皮时红格脸上不经意红了下,勾了眼思民,思民没留意。看思民推辞,红格脸上有了愠色,趁人不注意在孩子的屁股蛋上拧一把,孩子哇一声撒开乳头哭了,红格抱起孩子往外走。
  送走红格回到院里,思民家老爹又犯起老年痴呆,问思民刚才那妇女是谁,是不是常香玉?思民正烦,抢白说:“是―――准备来咱家演出哩!”
  思民夜里挑灯写县里的文章。为路灯的事思民不止一次给村里几个磨蹭的爷们儿打过电话,让早点把集资款交到代销点去,剩余的事便交给了传德和代销点。写累了的思民踱到村后散步。临近十五的唐庄终于看见了月亮,田野里泛着淡淡的雾霭,乡野极静,能听见秋禾深处的梦呓。隐隐约约听见村西起了闹嚷,似乎还有杂沓的脚步声。思民先还以为村里的几个赌棍被乡派出所的警察捂了,后来看见救护车呜哇呜哇停在了村西,将它顶灯红蓝的血光泼刺着唐庄的村巷。思民知道县里的某个医生又能领到唐庄人赞助的一大笔提成或奖金了。第二天才确证是老皮摔伤了,还伤得不轻。黑占把更详细的消息从村西撒播到村东,于村街上往返奔走,兴奋不已。老皮从红格家院墙上摔下来了,嗨,腿摔折了!寂寞的唐庄人忍不住好奇,怂恿黑占说下去。是老皮去她家查电,不小心摔了吧?黑占说,球,他跟那陕西女人相好,当电工时就搞上了!夜里雪臣回来,拍门,啪,啪,啪啪,那球货没处躲,就翻墙,一翻,扑通,腿折了!身上这一块那一块,都血口子……咋着,墙上玻璃碴子拉的呗!……这当官的,嘿,这当官的,嘿!
  黑占的演绎或真或假,无疑接下去几天,唐庄人的日子又多了几分趣味。思民似乎从中悟出了点猫腻。
  
  八
  
  寒露时节的唐庄有点邪趣。秋天在唐庄的上空走走停停,夜晚奇冷,正午奇热,夏天似乎要出门远行,冬天却隔着门槛要拽住进来喝一杯,不咸不淡的秋天尴尬地倚着门框,天气热一下冷一下没个正形。八月十五的时令早过了,麦种没有下地,路灯也没有安上。这让急着安灯的人心里起了疙瘩,不想安灯的人等着笑柄。安灯的集资款交上了百分之五十余,大多是临街住着的,腊月里失了把的,腿脚不便的老头老太们。村庙西的,支书胡同里的,背街胡同里的大多没交。黑占没交,唧溜没交,红格没交,传枪和他儿子们都没交……中秋节后天气反常,思民接老爹老妈回县里,省道边碰见开着机动三轮车下玉米地拉棒子的传德。说起路灯,传德闪闪烁烁之间有了撤腿的意思。不大抽烟的传德跟思民要了根烟抽着,思民,不是咱爷们儿说……泄气话,难哩,复杂哩,有人伸腿使绊子哩,吊脸子哩。爷们儿……我……没法说。
  心领从睢县把电话打过来,话直截了当,思民哥,咱庄路灯的事我考虑了一下,白(别)安了。中秋节回老家,听到不少议论,你也听说了吧?咱出面一安上,还不把村委的面子闪了,把人脸闪了,人不高兴哩。我反复考虑,要么不安,要么咱在外混的拿钱安,不让村里人集资拿一分钱!……思民心里窝窝杂杂,电话里重复了安灯的初衷,不能再惯着乡亲们等靠要,惯到啥时是个头?电费维护费咱能年年替他交?……
  思民原以为事儿简单,没想落到实处如此复杂。思民是想实心实意为乡亲们办件好事,设想会有百分之八十的人交上集资款,剩下百分之十的贫困户和百分之十的扯淡户留下的缺口,由自己联系动员唐庄籍在外的人士捐资补齐。
  百分之五十六的比例出乎思民意料。
  初冬时节的某个早晨,两个代销店先后打来电话,问思民路灯集资款咋弄?有人来索要了。思民沉吟着……退钱?噢,退吧,先退了吧……以后再说。思民心里嘀咕,还是黑占说得对,应该叫年薪一二十万、连县长提起都骂娘的老表那类把钱拿出来,把灯安上,垄断行业制造的分配不公,正搅扰和谐,上面不会老睁只眼闭只眼的……
  不管怎样,支书老皮与思民私人关系还是不错的,老家里有什么事老皮跑前跑后没少忙活。人在医院躺着早该去瞧瞧了。抽个空当思民拎上礼物进了病房。皮支书腿上并没像思民想象的裹着绷带,可是人躺在那儿至多能欠欠身子。思民问究竟伤着哪儿了,支书老皮咧嘴不好意思笑笑,说了句唐庄成语:
  “拉(lá)住老夯那地方了……”
  思民一愣,随之意味复杂地笑了,笑得有点艰难。1947年的唐庄老夯20来岁,在一个月朗星稀的仲夏之夜,不知是践约还是单向意愿,老夯前往紧邻唐庄的董庄钻研董木匠家媳妇。不料被外出干活回家的董木匠无意堵在院落里,砰砰的院门声里,老夯慌忙翻墙逃遁,慌乱中被嵌在土墙上的碎碗(瓦)砾子划破了睾丸,躺在野外看瓜庵子里疼痛得哎哟哟嗨,哎哟哟嗨。慑于董家算账的老夯第二天逃往了外乡,直到1948年淮海战役的炮声消失以后才返回唐庄。返回唐庄的老夯尖削削的鼻子上添下了个疤,一身野气。有人说外逃的一年多里他干了老抬(土匪),有人说他当了中央军的伙夫,但没有人能够证实。只是让老夯没料到的是几十年后他那类风流韵事,在中国的城市里会浩浩荡荡,也传染得乡村跟着羞羞答答应和。更没料到数年后的生产队里,让他饱尝了董家父子的老拳,为那风骚夏夜的“超男”壮举,尤其是“文革”中以漏网的“顽杂”罪名,付出了不止两根肋骨的代价。这让后来居上的同志们惋惜他生不逢时。但其民国时期的风流韵事,一直在唐庄和邻村私下流传,并被老少爷们儿演绎成彼此意会的唐庄典故,村前小学的教师将其提炼为“老夯裤裆”,遂成唐庄成语。毛主席逝世的第二年,老夯便急不可耐地偷偷拱着生产队的社员分田单干,遗憾的是应者了了。否则,那张广为人知按着血色手印的分田单干契约,不是出自安徽凤阳的小岗村,而是豫东的大唐庄了。世无英雄,也没让竖子一夜成名。老夯没能成为分田分地的英雄,没能成为被当下左派人士在说起三十年改革时,所指责的分田单干,就是将小农意识中的自私性充分释放出来的英雄。但这并没影响后来的老夯成为县里披红戴花的养殖专业户,而风光一时。曾风流匪顽,风光一时的老夯如今垂垂老矣,一米八几的大个子佝偻成虾米状。自从做建筑包工头的二儿子因为赖账被山东曹县人做了以后,风烛残年的老夯似乎精神出了问题,总疑心自己有病。每天去另一个紧邻唐庄的任村看个体医生,打一吊瓶和一小支针剂。接下来便是神神道道自言自语,凑近的人也听不明白其语何意。让人感叹黄淮大平原上世事的沧桑,人生无常。据说老夯也是架设路灯的拥护者,就是集资款不交。傍黑倒背着双手踽踽在从任村回唐庄的坑坑洼洼的泥土路上,磕磕绊绊中念叨:
  “日他姐,这路,要像城里,有灯照着,就……好了……”
  
  作者简介:
   康广洲,男,现供职于河南省民权县某行政单位。1986年开始文学创作,河南省作协会员。曾在本刊发表小说《苹果车》《再找去路东》及诗歌作品多篇。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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