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兰王子生命的延续 锡兰王子

  这是一座最为平常的泉州老屋,它甚至缺乏古厝(闽南称屋为厝)的豪迈。涂门街保护改造时,它最初的主人及时大白天下,否则代替它的将是仿古楼房。如今,它骨立在一片崭新的白石红砖楼房中,名位岂能寻常?
  涂门街是泉州的一条老街,人稠街窄,宋代的清净寺、关帝庙、棋盘园、府文庙都在这条街。街道拓宽后,人语追赶着车声,老屋也有了难得的停车场。门前空地上,竖立着两块碑,一块是“锡兰侨民旧居”保护碑,一块刻写着:“明天顺三年(1459年),锡兰王子出使中国,后因国内变故,王子侨居泉州,取‘世’为姓,繁衍为明清望族。该世家大厝建于清初,四进单护厝,具有闽南建筑特色,清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后易姓而居,是泉州与斯里兰卡友好往来的见证。” 碑文寥寥数言,含金量巨高。
  揭晓这段尘封五百年的海上交往史,郑和忽略不得。这位官派航海家,二下西洋、三下西洋都访问过锡兰王国。明天顺三年,王储世利巴交喇惹奉父命朝贡大明,船从“印度洋上的明珠”锡兰扬帆启程,最后泊在泉州港,得到港督郑远的盛情款待,郑远是郑和的堂侄,缘于堂叔与锡兰国王这层关系,自然礼数周到,征得泉州知府首肯,亲自护送王子进京面圣。
  一路餐风露宿,自然舟车劳顿,抵达京城已是寒冬。挡不住北国的寒冷,王子一病不起,明英宗恩准郑远陪同王子到泉州养病。病来如山倒,这一次倒得彻底,养病一养就是六年。
  公元1466年,锡兰王储准备束装归国,出人意料的一幕发生了:国王世利巴来耶病逝。消息还有更割心的,王储出使中国多年未归,生死未卜,王位继承人一时难以定夺,国王的外甥巴罗刺达伺机篡位。唯恐王位得而复失,巴罗刺达信奉无毒不丈夫,取尽老国王子侄的鲜血浇筑宝座,还掷重金派遣杀手前来中国谋害王储。为防不测,王储含泪换了衣冠,取自己名字的第一字“世”为姓,隐姓埋名守口如瓶成为祖训。故乡,连接着血脉、灵魂、根的故乡,已被大洋隔在遥远的南边。从此,闪烁温情的闽南风土人情抚慰着王子,让他忘却痛苦,坦然生活。
  世利巴交喇惹出使大明没带家眷,定居泉州时已年近四旬,还是那位郑远,他热心牵线,帮助王储迎娶一位蒲姓阿拉伯贵族女子,世姓曾经是泉州的名门望族,明成宗年间出了个举人世寰望,清初的著名举人世拱显“桃李满天下”。“世拱显,字尔韬,号小山,泉州人,本锡兰君主世利巴来耶之长子世利巴交喇惹之后。”《泉州府志》写有这样的文字。
  世拱显以降,泉州找不到“世”姓的蛛丝马迹,没有人能理直气壮地拿出锡兰王子侨居泉州的实据,锡兰王子的真实性受到质疑。议论的人像嘴碎的麻雀,叽叽喳喳。一位刘姓文物工作者坐不住了,决意另辟蹊径,从寻找王子墓地破解这个历史之谜。
  刘姓文物工作者大号志成,应了那句老话,有志者事竟成,他花了十几年时间,走遍泉州清源山的荒山野地,1996年 “世家坑”的笑声应该是有的,笑声戛然而止——乱草中发现了锡兰侨民墓葬群。那一刻,惊喜绝对是占据老刘感觉器官的一个词语。世家坑不仅存有摩崖石刻,还散落着28方石碑,大都有“锡兰”或“明使臣”的标识。一座完整的世氏墓最为振奋人心,长石上刻有一对呈交合状的“蛇”形图案,这是典型的锡兰国图腾,墓前一对石狮,造型古锡兰国的风格。斯里兰卡佛教部副部长普列马拉特尼断言,墓主是斯里兰卡传人,可能是锡兰王子。史学家是普列马拉特尼的另一重身份,话能让人信服。
  还有一位坐不住的,她叫许世吟娥,世氏十八代传人。当她看到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馆担心墓群被盗,将20多块墓碑收为馆藏。闽南人宝贝阴宅风水,自家坟墓被人破坏,无疑犯了大忌。许世吟娥坐卧不安,是否违背祖训公开秘密令她费尽踌躇。
  许世吟娥知道这个秘密有点迟。《百家姓》中查不到“许世”,她懂事起就向父亲打破沙锅问到底,回答说:“许世不是复姓,而是两个姓,只属于我们家。”解答带有敷衍的味道,她听后深度失望,望着父亲严肃的脸欲言又止。直至成年后,父亲带着她的三个弟弟移居海外创业,她作为长女留守泉州,才知道500年家族的传奇经历——
  “世”姓传至第十四代,家族只剩下单丁过代,第十四代名叫世隆,仅生三个女儿。为了传承香火,二女儿招赘同城后生许闯,生下一个儿子,这是许、世两家的独苗,得名许世九,锡兰王子的生命从此在许世氏身上延续。
  显然,锡兰储君因家国不幸隐居泉州,后来人丁单薄担心受人歧视,隐瞒祖地一代叮嘱一代。
  一种复杂的滋味涌上我的心头,藏于我的心底。
  明朝的顺帆风,吹壮了郑和七下西洋的船队,大大提振了国威,引得万国来朝,仅朱棣治下就有六十多个国家的国王及使节前来“朝贡”。一部中菲合拍的电影让我记住一段史实:公元1417年,苏禄国(今属菲律宾)东王、西王率领家眷官员共340人访问中国,逗留北京27天。辞归到达山东德州,东王染病身亡。永乐皇帝命京官以君王礼主持葬仪,并在德州择地造陵,谥号“恭定”。长眠在中华大地上的外国国王,苏禄国东王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比苏禄国东王早十年来华朝贡的浡泥王国(今文莱国),陵墓就在京师安德门外。
  世家坑的变故,促使许世吟娥下决心公开身份求助政府,祖陵很快列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欣慰着历史和人心。消息像长了翅膀,传到斯里兰卡,回应是热烈的。其实1985年斯里兰卡国寻访锡兰王子后裔,就把目光盯住泉州,终因努力无果而暂时放弃。当有了着落,欣喜程度可想而知。
  2002年,斯里兰卡多次派员实地求证,许世吟娥的身份得到确认。当年6月,斯里兰卡政府邀请这位“锡兰公主”回祖籍地寻根。沿着泉州湾退潮的方向,归家的女儿找到了家门。在斯里兰卡,许世吟娥每天都有部长级人物陪同观光,享受的是最高礼节,如暑天饮凉水,点滴在心头。她从泉州带去的一棵长青树,根植南亚岛国,举一树翠绿的祝愿。
  锡兰1972年废了君王制度,国家机器改变功能六年后更换现名。尽管如此,当地民众及贵族希望许世吟娥回斯里兰卡定居,承诺给予王室公主应有的待遇。许世吟娥认为,宽容接纳落难祖先的闽南港城,已是一代又一代世家人心目中的血脉之地。她生于斯长于斯,离不开那里的刺桐花,离不开那里的蓝色海湾,对那块土地的眷恋难以割舍。于是婉拒真诚的邀请,回到了泉州,回到了宁静瑰美的心灵天堂。
  我在涂门街174号至178号老屋游荡,这座“锡兰侨民旧居”建于清初,占地面积七百八十多平方米,单檐硬山式,原有四进四雀翼三庭井,现第四进已毁。它和泉州传统民居没有多大差别,门楣上的户对显示出当年主人的显赫。清乾隆年间,这座大厝没有这么老旧,世氏把它易姓阮家,不久阮家又卖给林家。那时民间房产交易很正常,没有太多为什么。1996年泉州正掀起一波锡兰王子热,这一年涂门街拓建改造,林家大厝划入拆迁红线,清乾隆年间的房契上世氏业主赫然在目,经考证为明代使臣后裔。这可是见证中斯友谊的一等一文物,官方文件神速公布立碑保护。
  立身于天井之中,市声拒绝于门外,艳阳的光芒洒布下来,我站在光芒里,显得那么自足和安详。老旧的大厝告诉我,人生的旅途,再长无非百年路。凡事保持一颗如花能开能落的心,大可不必苛求长久的辉煌……我顿悟,古厝始终被时光的烟尘包裹着,灵魂才有这般深沉。
  清朗的风声拂去日子的俗丽,沉醉的心渐趋轻柔,一种思绪弥漫我的脑海——泉州宋元东方第一大港的地位早已确立,晋江市丁氏、惠安县郭氏阿拉伯后裔已是无法辩驳的事实。古港雄风和海洋文化的积淀,两面旗帜早已飘扬在泉州湾上空。锡兰王子血脉重见阳光,绚丽了泉州明代海上交通史,也鲜艳了这两面旗帜。

推荐访问:锡兰 延续 王子 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