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端木蕻良叔父与巴金老的60年交往:巴金的散文《忆》

  10月5日,是我叔父端木蕻良先生9周年的忌日,仅隔12天,又成了巴金老的忌日。我知道,如果端木叔父他还活着,他是要为巴金老写些文字的,正如他为鲁迅、茅盾等等他视如师长的文学大师们一一寄托过哀思那样。端木夫人年事已高,做为文学晚辈,我有义务,也是发自内心的愿望,写一写发生在老一辈文人间的友谊和交往,那是高尚的,引人钦佩的一些往事。
  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每每去端木叔父家探访,他们常会提及各地老友的近况。除了北京,上海的朋友最多,直接的、间接的消息,他们都牵挂在心。如对巴金老的病情,一旦听到,便常常在嘴上念及,表示出惜惜惦念之情。
  早年听端木叔父讲与巴金老相识,是老朋友,那是在69年前,1936年的上海,在郑振铎先生的书房里。当时,巴金老已有《家》、《爱情三部曲》震撼了文坛。《家》出版于1933年5月,那年,端木叔父也在天津完成了自己的代表作《科尔沁旗草原》。由于出版的拖延,直到1936年8月,端木叔父在上海发表了第一个短篇小说,即成名作《鸳鸯湖的忧郁》,才为上海文坛所关注。
  10月15日,鲁迅先生推荐的《爷爷为什么不吃高粱米粥》在《中流》发表。也是这一天,端木叔父收到鲁迅先生的一封信。谁知,一切成为永诀,4天后,先生不幸病逝,成为叔父永远的伤痛。启灵的那天,巴金老做为抬棺人走在前头,端木叔父在送棺队伍中徐行。他在葬仪后写下的《永恒的悲哀》中这样提到了巴金:“天已黑了。我茫然四顾,我前边的那人,在用火热的眼盯住我,大概他想把我记住,我仓卒的逃开了。后来我记起那也是曾经震撼过我的一双智慧的眼。他也流泪了,他是压抑的,矜持的,而且他还不大方便,隔着一层眼镜。”
  然而巴金老记住了叔父。在他8个月里发表8篇小说后,巴金老主动催他结集,做为《文学丛刊》,出版了叔父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憎恨》。“是巴金给我出了第一本书。”端木叔父后来常常提起。
  1944年,巴金老在桂林观看了京剧《红拂传》,他向写作此剧的端木叔父致意,祝贺演出成功。
  1948年,在上海的白色恐怖中,端木叔父带着我父亲去寓所拜访了巴金夫妇。
  50年代,端木叔父在巴金老主编的《文艺月报》、《收获》先后发表了《传说》、《蜜》等散文和小说。
  君子之交淡如水。端木叔父曾说:“我们虽然很少见面,但是,他的状况我是知道的,他也是我生命中最关心的一个人。”
  “文革”中,巴金老和端木叔父与许多作家一样,遭到严重摧残,但叔父仍时时牵挂他的师友。1976年唐山大地震,遭脑血栓后遗症折磨的端木叔父,实在行动不便,被送到哈尔滨我父母的家中躲避余震。当他从上海刘火子来信中,得知巴金老已获“解放”,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不顾病中的迟钝,挥笔为巴金老写去一首诗:
  长笺读罢为君歌,
  魔影窥窗老未磨。
  喜报绎文随故愿,
  快闻抒纸写洪波。
  榕城“红拂”欣致意,
  丰里青箱忆旧哦。
  往事册①犹在眼,
  虹桥怎忘泪滂沱。
  1977年,巴金老的代表作《家》得以重版。这本曾在荒诞岁月被肆意曲解的作品重见天日,躺在病榻上的端木叔父,涌起一种不可抑制的思绪。被迫停笔十年的他,重又写出的第一篇文章,就是为巴金老写的《重读(家)》。叔父要向思想已被搞得混乱的人们,宣传《家》的阅读意义,同时,也要把自己多年的认识与作者共勉。叔父认为:《家》不仅仅是控诉封建的作品,更重要的是在那个思想启蒙的时代,作者揭示出金钱在决定人的社会地位,即“作者已经打开了抨击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序幕”。端木叔父后来告诉我,巴金老对别人说,评论《家》的文章有那么多,像端木这种认识是不多见的,到底是老朋友啊……
  《重读(家)》一出版,封闭十年的文思如闸开水涌。叔父说:“这是我十年来第一次试笔,是的,我就是从这儿,写开去,写开去的……”接着,他又写了《怀念老舍》。那是他躺在病床上口述,由婶母钟耀群一个字一个字记录下来的,那时,老合平反的消息还没有正式公布!
  “文革”后,全国的作家如重沐春风,纷纷又拿起笔,打开心扉,向社会贡献佳作。巴金老在创作同时,向作者提供发表园地的《收获》也复刊了,亟需好的精神食粮。当得知端木叔父正在撰写历史小说《曹雪芹》,他立刻派编辑到北京,希望小说能在《收获》上连载。可惜当时还没有作品出书前先在报刊连载的情况,既然组织上已安排小说在北京出版,因此不能拿到上海先刊发。多年来,端木叔父常以此为憾,表示当时巴金老复刊《收获》需要支持,可是竟不能办到。
  1981年春夏之交,端木叔父与耀群婶母下江南,寻觅曹雪芹踪迹,为《曹雪芹》中卷搜集资料。他们到了南京、扬州、常州、无锡、苏州、杭州、上海等地,到处都有相识的和不相识的新老朋友盛情接待。一到上海,在老友王西彦陪同下,专门去看望了巴金老,大家仍有隔世之感。回忆在桂林时,巴金老还特意提到,当年在茅盾家中进餐,见巴金食量大,端木叔父表示不宜多吃,巴金老还真记在心里,从此三碗饭减为两碗饭。他告诉叔父:“一直多年都这样。不过近来只能吃一碗了!”端木叔父听后很有感触:“真没有想到,当初一句戏言,竟然影响如此长久。但是,在今天,我是多么希望巴老每餐能够吃下三碗饭呀!”
  巴金老长叔父8岁,是他的兄长。可端木叔父更视他为自己的师长,其中还有一层情意,是巴金老的哥哥李克林,当年曾在南开中学教过英文,教龄虽然不长,恰恰教过端木叔父的高一年级英文。这段师生情,叔父直到写出《重读(家)》中,才在文中透露。
  巴金老晚年完成了《随想录》,这是他写作的一座丰碑,他是为人民讲真话的楷模。做为一位相知相交的老友,端木叔父有诗赞道:“幸存君有笔与口”,“光热书成新世稿”。
  1996年lO月,端木叔父带着未竟的遗愿病逝北京,远在上海的巴金老,病中闻讯后,托中国作协代他送上一只花圈,捎话来说:“我们是老朋友了……”
  9年后的今天,在为人民写作的大旗下,巴金老耗尽心力,走完自己的人生之路。他走了,回头细细数去,中国现代文坛上,最优秀的一批作家都走了,他们完成了“时代变动的记录”,他们都去天国相聚了……但他们的思想会影响一代又一代的后来者。
  
  ①作者原文如此,似为“四十”之意。
  
  责任编辑 陈 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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