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腾花【赛什腾花】

   在大戈壁上的生活,远非人们想像的那样浪漫和生动。在十二万平方公里的青海柴达木偌大的胸襟上面,我们这个仅有五排小土屋的野外采油队只不过是五个不起眼的蚁穴。在这个“蚁穴”里,我们每天进行着繁重且危险的劳作;吃着千篇一律的粉条炖白菜、白菜熬粉条;晚上开着仿佛永远开不完的“斗私批修”会;夜里总是重温着离开北京时那锵锵铮铮的革命誓言……
   就这样过去了三个月。冬季,那个能冻僵血液的冬季终于过去了,我们到柴达木的第一个春天来监了,可这里仍没有一根草,没有一朵花。然而,春天毕竟来了,它催生着我们那颗“豪情壮志”的心之花。在那个谁都不得安分的年代,我们的心是无法安分的,同来的几个北京知青,开始策划一个“指点江山”的壮举。
   西望昆仑,目不可及;北望阿尔金,隐约的雪峰虚幻飘渺,可望而不可及;东看祁连,轮廓依稀可辨,云是云,雪是雪,山是山。横亘于我们眼前蜿蜒奇峭壮观的山脊,像是祁连派生的骨骼,张开双臂召唤着我们。
   队上的老师傅说,一九五四年第一支勘探队来到这里时给这山起了个名字,叫赛什腾山,这是蒙语,汉语的意思是黑色的山。望山跑死马啊,这山少说也有百十来里,你们这些北京娃跑那儿去干吗?
   一个星期天的深夜,我们带上匕首、水、馒头,还找那个右派技术员借了个破照相机,便意气风发地向赛什腾山走去。
   星光月色洒满戈壁,踩着松软的沙滩,一个脚印都留下一个窝儿,像洒在大戈壁滩上的一串串花朵,我们都有一种腾空欲仙的感觉。两个多时辰过去,东方泛出鱼肚白,赛什腾山像是天地间伫立的一幅水墨画,线条清晰,泼墨凝重,黑白得当,横空出世一般。
   我们立住脚庄严地迎接这日出的辉煌,因为,这个神圣的时刻,使我们自然而然地想起“东方红,太阳升……”那是那时代我们心中的圣歌,每当东方红时,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就会升起,就是“红太阳”的大手一挥,我们就前进到了万里之外的柴达木。
   赛什腾山巅像燃起熊熊的火,像积蓄已久的无限能量要喷薄爆发,整个戈壁上空的星星暗淡,地上的砂砾失色,大戈壁重现混沌的本色。山巅呈现半圆形火球时,天便大亮,火球真红,无法形容的红,这就是初升的太阳。
   “快和太阳照张像吧!”不知谁大喊出这黎明时分的第一句话。
   可我们忘记了这是摄影中最忌讳的“逆光”“喀嚓,喀嚓”全把光明照成黑暗,至于我们英姿飒爽指点江山的光辉形象,更是任谁也看不清,后来我们没少骂那个右派技术员的破照相机。
   其实,日出的时间极短,也就三四分钟它就离开了山巅,像气球一样,升的快且高。
   光明会使人精神抖擞起来,双腿顿然生风,疾走如飞,迎着朝阳,走向希望。
   天呀,不远处竟出现一片大湖,碧波涟漪,水雾腾腾,时而可见莽莽丛林在雾中缥缥渺渺,时而村舍隐约炊烟缭绕,时而近时而远,如雾中看纱又如纱中看雾,总想看个明白,便是挡不住的诱惑,我们几乎是小跑向大湖投奔。
   时值正午,饥肠如鼓,汗流浃背,太阳升至头顶,眼前依然是一片浑黄的大戈壁时,我们才清醒,是上了阳光的当,那不过是海市蜃楼。毕竟是第一次看到海市蜃楼,自然是无法抵挡奇异幻景的诱惑,我们那时正是充满幻想的年纪。
   大戈壁真是“早穿棉袄午穿纱”,大汗湿透了我们的衣服,不继续前行,毒日头会将我们烤成肉干。喝足水,吃饱馍,甩掉海市蜃楼,我们继续向赛什腾山逼近。
   可是,我们不得不又住了脚。一个用盐巴和沙子垒成的灶台显现在眼前,久经风沙已面目沧桑,烟筒折断,灶台里积满了沙,一峰骆驼的骨架横卧在灶台旁,像一个历史的标本。
  是饥渴难奈的勘探队员杀死了骆驼以维持生命,还是饥渴难奈的骆驼自倒于这灶台前,已无法考证了。眼前,勘探队员只留下了为个灶台和伴随他们的骆驼,而骆驼只留下了这副骨架。其他,都被风沙吹走了,包括他们的脚印。
   我们毕竟年轻,生存和死亡是个问题,但对我们提出为时尚早,我们怀里揣着是海市蜃楼的希望,是舍身忘死的理想。眼前的目标――赛什腾山!而那个灶台和骆驼的骨架,只是历史对我们的一种呼唤,是历史在我们心中的一种回声,让我们越发义无反顾,不计后果地向赛什腾山走去。
  一个白天竟然就要过去,太阳快西落了,但大戈壁夕阳落去要比北京晚两个时辰,此时田地依然阳光辉煌,灿烂无垠,融入其间,使人忘记自我,忘记疲倦。
   当赛什腾山真正出现在我们眼前时,远远没有远处眺望它那般伟岸,令人高山仰止。它像一峰不死的骆驼安详平和地卧在大戈壁滩上,静观这里二十万年间大海被流放,高原被托起的历史沧桑。山不很高,我们很快便攀上了峰顶,山的那一面,迎着太阳升起的那面,铺满灿烂的金黄,可能这是每日如期而至的太阳的造化。我们突然惊喜地发现,山崖缝间星星点点迸放着一朵朵金灿灿的小黄花!小黄花,一匝来长的枝上没有绿叶,昂挺着一朵圆圆的像向日葵般的小花朵,傲然怒放,竟不觉丝毫寂寞与孤独。
   我们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忘情地大喊欢呼起来,此刻那种心情,惟有站在中国西部之西鸟不飞、草不长,风吹石头跑的八百里瀚海才会有的切肤刻骨的感受。在北京的香山、北海、颐和园……这种单调的不起眼的小黄花可能满目皆是,谁会发神经似的为她忘情欢呼呢?惟有我们,我们来到这片戈壁,见到这小花扎根于山崖,厮守着戈壁,不能不想想自己,自己会扎下根,能与柴达木厮守多少年?一年,十年,还是一生?
   该给这花命名。“红太阳”曾有诗:战地黄花分外香,就叫“战地黄花”?不好,这里也不是战地啊?那就叫“戈壁黄花”或“沙漠黄花”?也不好,它开在山崖峭壁间,干脆就叫“赛什腾花”!就像当时勘探队员初入柴达木时起地名,大多数人通过就可以进入柴达木的地图一样,“赛什腾花”一定会进入柴达木植物手册的。
   我们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束金黄色的赛什腾花。在往回走的路上,太阳彻底西落了,黑暗带来戈壁肆虐的风,天似穹庐了,把我罩在一大闷罐中,黑暗中,我们不能不迷路了,而且水也喝光,馒头也吃光,彻底弹尽粮绝了。
   老师傅说,在大戈壁滩上迷路是最可怕的,因为大戈壁滩上没有任何参照物,你可能围着一个点来回转圈而全然不知,你也可能走向相反的方向也迷不知返,总之,直走到饥渴难耐自毙于戈壁。至今留下柴达木地图上的“南八仙”就是为怀念八名迷路献身的勘探队员命名的。
   不敢想下去,惟有马不停蹄地走,用希望的能量走出浑身的热量,以不至被寒冷冻得瑟瑟发抖。夜深了,脚沉了,肚空了,眼睛发花了……就在几乎绝望的时候,隐隐约约看见前方有昏黄的亮光,闪烁、跳跃。
   啊!原来是百十来个手电筒的光束一起齐刷刷地向我们迎来!
   啊!原来是全队男女老少出来寻找我们了!
   一晃,三十五年过去了,总难忘到柴达木后第一次探险的经历。现在想起来,闪烁在赛什腾山前那一个个菊花黄色的手电筒光束,才是赛什腾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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