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媳妇_穿越八零麻辣小媳妇

  洪水的吼声像火车一样传来,整个村子都在打抖。但冉姓坝人并不害怕,相反,这是他们的节日。在这样一个没有溪流连个堰塘也都没有的地方,一年还能吃上几顿鱼,这在�北的小山村是不可想象的。
  鱼是从岩洞里出来的。每年农历四月八左右,接连下了几天大雨,山洪暴发,浑浊的洪水沿着一条冲沟浩浩荡荡地排进乌江。最后一天,洪水越来越小,从山林草坡上淌下来的水也不再浑浊,地上到处是洪水的牙齿挖出来的半尺深的壕沟。就在这个时候,村东崖脚的大嘴巴洞就会发出一阵一阵的吼声,就像一个巨人得了百日咳,轰隆轰隆地干咳着,有什么东西把他的喉咙堵住了。也像雷神被关在一个山洞里面,他发火了,他要出来。
  村里派人守住洞口,大嘴巴洞吼了一天或者半天,就会有水一阵一阵涌出来,这时村长便通知村里人,去大嘴巴洞拉网。
  全村人都去,连金�羔这样的小媳妇也去。因为只有去的人才有,而凡是参加的人不论出力多少都会分得一份。
  这一次网鱼是在夜里,大嘴巴洞已经吼了整整一天。按照以往的规律,吼的时间越长,涌出来的鱼越多。因此傍晚锣声敲响后全村人都无比兴奋。还没到中午村里的男人就开始准备鱼网和装鱼的篓子,他们在大嘴巴洞已经等了好几个小时了。女人们因为要喂猪洗碗,也因为不能显得像男人那样猴,所以总要等到锣声招唤才肯出门。
  听到锣声一响,金�羔便赶忙去换衣服,她舍不得穿新衣服去。还没换好,院坎下面新元嫂便急抓抓地喊起来:
  “金�羔你去不去呀?”
  “马上就来。”
  “快点吧,人家都走了。”
  “忙什么?去得早又不多分一份儿。”
  新元嫂钻进屋来。
  “你呀,又不是去赶场,还要怎么打扮。”
  “我没打扮,我想找一条穿了就扔不用洗的裤子。”
  “还用穿什么裤子,光围个裙子不就行了?根本用不着担心洗不洗。”
  金�羊嘿嘿地笑起来。
  “要死呀……”
  “怕啥子,黑灯瞎火的没人看见。你看我就没穿!”
  金�羔隔着新元嫂的裙子摸了一下,果然光溜溜的,两人便一起哈哈大笑起来。虽然涨洪水的时候到处是水,可平时这里是一个缺水的地方,洗衣煮饭的水要到三里远的夹沟里去挑,路程虽然不远,但那条路又陡又险。嫁到冉姓坝的新媳妇,挑水的时候没少把眼泪撒在水桶里面。所以新元嫂说光围个裙子就行了,不用担心洗裤子,说的也是实情。冉姓坝的女人穿裙子和城里人不同,她们喜欢在裙子里面穿一条紧身的长裤。如果不穿长裤,风跑进去挠光溜溜的大腿,她们会感到害羞的。
  金�羔和新元嫂向大嘴巴洞跑去,从脚趾缝里冒上来的稀泥给人一种痒酥酥的快感。天呜呜黑下来,走得快的啪哒啪哒地从她们身边冲过去,就像以前要到什么地方去看露天电影。吆喝声此起彼伏。有人像唱歌一样喊着号子:
  大鱼�,小鱼�。
  爹也�,妈也�。
  哥也�,嫂也�。
  妹也�哟,郎也�。
  大网已经张在洞口,水一阵一阵地涌出来,趁水退回去的间歇,大家赶紧把网里的鱼捞到竹篓里。现在水还不到最大的时候,鱼也不多。鱼很小,最长的只有大人的中指那么长。这种鱼是透明的,尤其是寸半长的小鱼,能清楚地看见它们的肚子里的肺腑。
  金�羔和新元嫂随便找了个缝隙挤进去,抓住了网绳。
  领头的站在高处,手里提着一盏马灯,他手里的马灯举两下,下面敲锣的便敲两下,表示水要涌出来了,快点张好网。举一下,锣声也响一下,表示水退回去了,赶紧捞鱼。这种水的涌法在书上称作间歇泉,冉姓坝人叫它歇候。涌一次水要持续一个多小时,然后歇二十来分钟。水突然涌出来时,冲击力很大,容易把网从人的手上冲脱,也容易把网冲破,所以拉网的人行动要统一,还要掌握一点技巧。当水像石头一样汹涌地滚出来的时候,得顺势松一松网,以抵消水的莽力,然后再用力往上拉。有领头的喊号子,只要跟着大家的节奏干就行了,这点技巧还是很好掌握的。网向上拉的时候,领头的便喊“嗨哎坐奶,嗨哎坐来,嗨哎昨奶,嗨哎昨来。”像在唱一首没完没了的歌。后面一个字的音拖得很长,很婉啭,似乎还有些忧伤,听起来很舒服,但同时又觉得好日子太短暂了,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拉到一定的程度,便不再拉了,紧紧地抓住鱼网就行了。
  忙到半夜,已经装了十个竹篓了。大家都已经精疲力竭,但从洞子里的吼声来看,这还没得一半,因为谁也看不清谁,连身边的人也看不清楚,如果都不说话,便容易让人产生一种幻觉,好像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干,这样一来更容易疲倦。领头的说:
  “不要打晃子呀,今年一人要分三篓鱼。”
  大家又兴奋起来。三篓鱼不过是一个夸张的说法,最多的时候每人分一篓,一般年份也就半篓。但三篓是他们的梦想,他们知道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但这又是他们心头最想的。领头的把他们的梦想说出来,他们便忍不住嘿嘿地甚至哈哈哈地笑起来。
  “嗨哎坐奶,嗨哎坐来,嗨哎昨奶,嗨哎昨来。”
  领头的突然加大嗓门,这也是为了帮大家醒瞌睡。可他的声音很快又恢复到一个固定的位置上,音量和节奏一层不变地,疲惫地重复着,可金�羔听了,反倒觉得瞌睡容易来。她知道这是听的时间长了,听腻了的缘故。她想叫他干脆不要喊了,可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就在这时,一双大手突然搭在金�羔的手上,任她使好大的劲也扯不出来,她越动人家越攥得紧。她心里��跳,瞌睡一点也没有了。她轻声骂了一句:“捱刀的。”其实她就是大声骂也不要紧,别人听见也不知道骂谁,为什么要骂,大家都在用力拉网哩。可“捱刀的”胆子更大了,好像骂他“捱刀的”是在奖赏他,他得尺进丈地用手揽住金�羔的腰。金�羔慌了,反手“啪”地一巴掌,那只大手一松,她忙换了个地方。
  是哪个背时鬼,胆子这么大?她把村里的男人都想了一遍,尤其是那些二三十岁的,和她自己岁数差不多的。像这个,又像那个,都像都不像。
  天麻麻亮的时候,大嘴巴洞不吼了,吼累了。水越来越小,最后便只有一股小水淅淅沥沥地流出来,水里已经没有鱼了。天亮后分鱼,一人分了大半篓,比去年多,但人们一边兴高采烈,一边觉得今年不是最多的。金�羔自从嫁到冉姓坝,年年分鱼的时候听他们这么说,最多的时候一人分了整整篓。她想这是贪,有了一篓想两篓,有了两篓想三篓。她觉得半篓已经相当多了。几年前媒人到她家去提亲时,她也是羡慕冉姓有这么好的鱼,才同意嫁给羊角儿的。
  透明鱼躺在竹篓里,像银子做的。分鱼的时候那些鱼还在动,提到家它们都全都死了。这种鱼死得特别快。就用洞子流出来的水养也养不活。说它们本来是土地菩萨养来做药引子的,一但它们离开那个大嘴巴洞,土地菩萨就不准它们再活下去。
  在偏远的山区,人们需要付出更多的艰苦劳动才能得以生存,生活挤出一个个极端自卑的性格和一颗颗慈善的心。他们觉得吃了菩萨的东西,不那么牢靠,心里发虚,怎么办呢?只好在嘴上满不在乎地说:菩萨都吃得,人也吃得!
  自己给自己打气。
  它们那么小,那么白,就那么死了。金�羔觉得它们都很“可怜”。
  婆婆从金�羔手里接过鱼篓:“这么多呀。”
  金�羔说:“多。”
  婆婆往灶洞里塞了一把干柴�,锅底的水立即咝咝地唱起来。她用半碗透明鱼熬了一碗鱼汤,给金�羔煮了碗鱼汤面。金�羔换了身干衣服出来,假装没看见灶上的面条,提了刀去砍竹子。婆婆说:“吃了再去吧。”金�羔说,“妈,我又不饿。”婆婆为了增加言语的份量,以不高兴的口气说,“累了一晚上,哪有不饿的!硬真是……”金�羔放下刀,把面条分成两碗,婆婆大声说:“给你一个人煮的,我又不吃,肚子里气鼓气胀的,什么东西都不想吞。”金�羔说,“这是菩萨的药引子,是最补身子的。”婆婆说,“那我喝点汤就行了。”她把面条又挑了一半给媳妇儿。
  冉姓坝人觉得“早餐”是很洋气的说法,他们叫过早,谁要是把过早说成早餐,他们就会笑你“假门三道的”。他们很少有“过早”的习惯,就是过节也不兴过早,除非是有要紧的事情,出远门什么的。
  婆媳过完早,金�羔砍了根竹子破成细篾丝,用来穿鱼。篾丝刮得又光又细。他们没有别的保存方法,只好把鱼穿起来晾成鱼干。
  婆婆说:你去睡吧,我来穿。”
  金�羔说:“这么多鱼,一个人穿到哪么时才穿得完!”
  羊角儿的弟弟到广东打工去了,大妹嫁到镇上去了,很少回来,公公十几年前就去世了,羊角儿去年挖煤被瓦斯炸死了,所以平时家里很冷清。
  透明鱼穿好后,很像山后苗族女孩的银项圈,比银项圈还亮,因为它们是透明的。
  还剩下大半还没有穿,金�羔说:
  “妈,你去大妹家吧。”
  这是“规矩”,每年分了鱼,都要趁新鲜给自己的亲人送一点去。这个规矩不光是送鱼,也送新米新瓜新果,有些人连新黄瓜新豇豆新辣椒都送,新东西总是最让人嘴馋,而最主要的,是维系了亲情,使这一方水土更显纯厚。
  婆婆很高兴地说:“那我去了。”
  金�羔说:“今年分得多,你就多拿两串吧。”
  “要得。你什么时候去你妈家?”
  “明天吧。”
  “那你弄完了补个瞌睡。”
  “我晓得。”
  “妈你好久没在大妹家歇了,歇一晚再回来吧。”
  “我看情况。”
  金�羔心想,婆婆若是不走,我还不好意思睡哩。她感觉昏昏沉沉,瞌睡虫早就在鼻尖上赖着不走了。
  婆婆走了,看着婆婆的背影,金�羔突然想起那事,若是婆婆知道了,她会怎么想?虽然及时挣脱了,可那人留给她的感觉却那么强烈,而且他捏住她的手的时候,似乎并不是特别难受,如果不是因为害羞,她倒想让他多捏一会儿。想到这里她忍不住骂了一句:
  “要死。”
  像在骂那个捱刀的,又像在骂自己。她想,若是人也像这鱼一样透明就好了,就可以看清他的肚子里装的什么了。她相信,人若是透明的,就一定能看清他们心里的想法,她就可以知道是谁在捏她,为什么要捏她。
  她很快就把剩下的鱼穿好了,抹上盐,把预备拿到娘家去的挂在一边。把黄桶里的猪食舀给猪大爷,平时都要舀到大锅里烧开,拌两升谷糠或苞谷面,今天不想动,只好请它吃凉的了。又去草楼上扯了篷谷草给牛,做完这一切,才舒舒服服地钻进被窝。眼皮像布窗子那么一关,把所有的家务事关在帘子外面,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梦乡开始还很安静,可没过多久便热闹起来,金�羔看见很多人在山坡上薅草,她也准备去薅,可走进玉米地,才发现自己手里拿的不是锄头,而是镰刀,还背了一个大背篼,哦,我是来割草的。地上的草嫩极了,一簇一簇,还顶着露珠儿,墨绿墨绿的,又深又密。金�羔高兴极了,把镰刀伸进草丛,轻轻一捞,镰刀锋利得像割水一样,没怎么使劲,草们便乖乖地跑进自己的怀里。金�羔站起来,看看能不能喊新元嫂或者什么人来这里割,这么好的草要有个人和自己一起割才有意思。可四下里什么人也没有,空荡荡的,正遗憾着,听见玉米地里哗啦响,钻了一个人来,是羊角儿。金�羔说,要死呀,你把我吓了一跳。羊角儿不说话,一上来就要和她亲嘴,金�羔说,不行哩,到处都是人。羊角儿还是不说话。金�羔看了看四周,又仔细听了听,除了她和他,什么人也没有,于是半推半就,给羊角儿亲,羊角儿亲了两下就把她亲疯了,她感觉就像洪水一样没法阻挡,她和他在草地上滚来滚去。和羊角儿结婚以来,她从来没有这么舒服过。但她觉得还不够,还想来,就在这时她发现这人不是羊角儿,是呀,羊角儿早就死了,怎么会是羊角儿。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好像认识又好像不认识的男人。看上去很英俊,比羊角儿还英俊。但金�羔再也不想了,她又害怕又害羞……
  醒来是因为水响。
  金�羔一惊:下雨了?
  开门一看,是新元嫂的儿子细篾儿。小家伙正在屙尿淋蚂蚁,飙一股便忍住,笑嘻嘻地看着被突然袭击的小精灵,它们刚镇定下来,他又飙一股,使这些对天晴落雨本来很有预见性的小动物茫然失措。
  “细篾儿,你来做哪样?”
  细篾儿头也不回:“我妈叫你去帮我们家打麻。”
  “你来了好久了?”
  “好久了。”
  细篾儿使劲挺了挺小屁股,直到再也没能力挤出一滴尿来,这才意兴阑珊地回过头对金�羔说:
  “我没来好久。”
  “到底好久?”
  “我不晓得。”
  小家伙根本没有时间概念。
  麻在冉姓坝种得挺多,是女人们的副业,家里买盐巴肥皂之类的小用,都是用她们卖麻的钱来支付。
  金�羔忙拿了麻刀去细篾儿家,细篾儿走在前面。两家中间隔了一片竹林,走到竹林中间,细篾儿对金�羔说:
  “�,你先去吧,我要去找笋子虫。找到了我们打伙吃。你喜欢吃脑壳还是喜欢吃脚脚?”
  “你分给我什么我就吃什么吧。”
  “那我分脑壳给你,脑壳上的肉比肚子上的肉香。”
  笋子虫是一种专门吃笋子的甲壳虫,背上红得像栗子壳,油光光的,用棕叶子骨套住它的脚,它会一边飞一边嗡嗡嗡叫,是鼻涕英雄们的“飞机”,玩够了放在火上烤来吃,香过了省。
  新元嫂见金�羔来了,给了她一个小独凳。金�羔说:“嫂你没补瞌睡?”
  新元嫂说:“想补,可我睡不着,麻还没打,再不打要烂了。”
  金�羔说:“我可受不了。”
  新元嫂说:“前几年我还不是一个的,还没生细篾儿的时候,我一觉睡到太阳落坡!”
  金�羔一手捏住麻皮,一只手拿麻刀,用姆指和麻刀管住麻皮,灵巧地一拉,又粗又黑的麻皮便像蛇皮一样被剐下来,剩下的是又白净又柔软的麻丝。
  天还没黑婆婆就回来了。金�羔问她怎么不在大妹家住一宿。
  婆婆说:“我回来给你打伴。”
  金�羔突然觉得脸上一热,好像婆婆窥见了她做的那个梦,幸好没开灯,要不然婆婆一定会发现她的脸红得像柿子。
  婆婆给她带了半斤干壳饼,说是大妹给的。婆婆没别的意思,的确是为了回来给金�羔打伴,没个男人,家里太冷清了。金�羔觉得有点对不起婆婆。
  第二天一早,金�羔便回娘家去了。路不远,走快点四十分钟,走慢了一个小时。但中间要经过一条峡谷,峡谷两边是黑��的树林,金�羔每次走到那里都有点害怕。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会突然从林子里跳出来。有些路段很陡,尽是姆指般大小的小石子,不注意就要“搓汤粑”,卖屁股墩儿。加上又害怕,金�羔不敢看别处,专心地看着路,脚步很轻,仿佛重了就会把林子里吓人的东西引出来。
  嫁到冉姓坝那年,也就是前年,金�羔和羊角儿一起去给娘拜年,是个下雪天,走到这峡谷里,羊角儿说他有一个好主意,两人猜子,谁输谁背另一个。羊角儿狡猾得很,一次定输赢是她输,三战二胜还是她输。她说羊角儿耍赖,羊角儿说:输不起、赢不起,毡毛拿给狗戴起。金�羔没办法,只好背羊角儿。只走了十几步,羊角儿便不要她背了,他说:子债父还,妻欠夫还,还我是替你吧。羊角儿会逗人。他背起金�羔,走着走着突然说,嗨,有人来了。金�羔羞得急忙往地上窜,可羊角儿死死搂住她不放,等她羞得用拳头捶他的背,他才哈哈大笑,说根本没有人,他骗她的。他还说他其实很喜欢背她,背着她走比烤火还暖和,还可以闻她嘴里呼出来的香气。“顶顶重要的,”羊角儿说,“是我背了一个乖媳妇,我自己的媳妇,我心里美得像吃蜂糖。”
  那天金�羔就不希望这峡谷里有其他人,希望就她和羊角儿,她什么也不怕,林子里有什么响动她也不怕,羊角儿说了,是野物来了他就揪去孝敬老丈人,是个鬼他就罚它给他们抬轿。金�羔说,鬼抬轿我才不坐哩,我骇都骇死了。羊角儿说,你以为鬼都是周身长毛的吗?有些鬼比人还长得漂亮哩。金�羔说,你就是个鬼。羊角儿说,我要是鬼,我就把你含在嘴里,走拢你妈家竹林再把你放下来。
  羊角儿死后,金�羔有时在心里想,你怎么不变成鬼回来找我,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吗?我初一十五都给你点灯,可你一次也没有回来过。
  金�羔现在喜欢回娘家,除了可以看见爹娘,还希望能够重温往日羊角儿给予她的欢乐。可走到峡谷,却又总是觉得这不是记忆中的峡谷。那年峡谷里的林子被白雪盖住了,宽了许多,亮了许多。就是不和羊角儿一道,也没这么害怕。可去年和今年下雪,峡谷里一粒雪也没保存住,还没掉下来就在半空中化了。峡谷里十年有九年是不会积雪的,因为峡谷里的气温高。这样一来金�想找回的东西便总是找不回来了。
  羊角儿的爸爸十几年前在煤洞里被瓦斯烧死了,羊角儿顶替爸爸去煤矿上工作,没想到死得比爸爸更惨。他赶着马车在煤洞里拉煤,按说危险是最小的,哪知他那么倒霉,瓦斯爆炸后,连人带马车像炮弹一样从煤洞射出来。金�羔去看的时候,总觉得那不是羊角儿,因为他已经被瓦斯烧得变了相貌。煤矿是乡里的,十年八年总要出点事,冉姓坝在这个矿上做工的人不少,但像羊角儿家这样父亲死了,儿子几年后又死的事还是不多……
  金�羔走到娘家,妈正在煮早饭。爸爸和哥哥嫂嫂下地干活去了。金�羔帮她传火,娘儿俩拉家常,声音一会高一会低。
  妈小声说:“你肖表叔娘上前天又来提谈了,还是山那边××家。人嘛,我见过的,比较老诚,地方也还可以。我告诉你表叔娘,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现在由不得当娘的作主了,现在得看�羔自己的。她说她哪天去你家哩。”
  金�羔认真传火,没接她妈的话。妈又说:
  “如果说有个细的(孩子),还怕你丢不下,你们又没细的,你得早拿主意。羊角儿去了都一年多了。”
  金�羔突然说:“你遇到肖表叔娘,叫她不要走我家去!”
  妈愣了一下,背过身,用手背抹了抹眼睛。
  “我晓得你舍不得冉姓坝,他妈对你也还好。可还有几十年呐……”
  “妈,不是这些事情。”
  是哪些事情,金�羔自己也说不清楚。仿佛是还惦记着羊角儿,又仿佛是因为前天晚上捏她手那人。心里很乱,不想说这件事情,也不想去想。
  她没想到,回家的路上,却发生了一件事。
  金�羔走进峡谷不久,心里正慌张,突然一个声音说:“嗨,走那么快干什么!”
  金�羔吓了一跳,因为她事先不知道后面有人。顿时觉得双腿发软,心像鼓锤一样乒乒乓乓跳动着。
  待看清了,不禁又有些生气。
  这人姓王,是个收麻的,每年新麻出来便到冉姓坝来收麻,村里人都熟悉他,叫他麻客。他笑嘻嘻地看着金�羔:
  “走那么快,又不是前面路上有钱。”
  “钱倒没有,我怕后面有鬼。”
  “嘿嘿,我要是鬼,就把你抓起来!”
  金�羔说:“抓起来?你给饭吃,给衣服穿?”
  麻客拍着胸脯说:“吃饭穿衣算什么,你若是跟我走,我保证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要死呀。”
  金�羔发现中了圈套,不再理他,径直往前,麻客却几步跑到她前面:
  “�羔,我说的是真的,我喜欢你,你跟我走吧。”
  冉姓坝人喜欢上谁,没经过三回九转,是不会像这样直白的。麻客的眼里喷着欲火,金�羔又怕又生气,哪有这么轻薄的人!
  “让开,好狗不挡道。”
  “你这是何苦呢?羊角儿死了一年多了。”
  “……”
  “跟我去我的老家吧,我老家比冉姓坝强多了,离县城只有几公里,下四川,上贵阳,坐火车汽车都很方便。我又做了这么多年生意,家里什么也不缺。你要是跟了我,我还可以带你去坐飞机,去看大城市,嗨,反正比你在冉姓坝强多了。”
  看穿着打扮,好像没说假话,至少钱肯定比冉姓坝人多。人也长得俊气,因为不用在地里日晒雨淋,没冉姓坝人黑。
  “……扯白哩。”
  “我真的很喜欢你,你人长得不错,心肠又好,就连你的名字我也很喜欢,一想到你的名字我就想起又小又白的小羊。”
  “你才是羊。”
  “好吧,我是羊,你是那放羊的人。”
  “让开,天要黑了。”
  “我要你答应我,到底跟不跟我走?”
  麻客把手搭在金�羔的肩上,金�羔啪地一巴掌打开了。可麻客死乞白赖地又抓住了,金�羔生气了:
  “得脸哩,你!”
  “今天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就不答应!”
  “好,你不答应,你不答应我就给你传出去,说你和我如何如何。”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传出去了最多是我今后不来冉姓坝收麻。”
  “你……”
  “前天晚上你打了我一巴掌,我没还你,我就是要等到你现在来还。”
  金�羔惊讶地愣了一下,原来那个“不要脸”的人就在面前,金�羔怒不可遏,她从昨天猜到今天,也没想到会是他。仿佛如果是别的人还可以原谅,而眼前这个人是不可原谅的。金�羔像小兽一样,狠狠咬了麻客一口。咬在他抓她的那只手的手腕上,开始是一个白印,但随即鲜血便流了出来。虽然不多,但金�羔还是吓了一跳。
  麻客说:“咬得好咬得好。”
  金�羔说:“哪叫你抓我哇。”
  麻客说:“咬吧,我还有只手,给你,要咬就咬吧。”
  金�羔连忙后退,她想转移他的注意力:“你又不是我们这里的人,你怎么也去拉网?”
  “我是为了好耍。我喜欢耍。”
  金�羔拿出手绢给麻客包手,麻客却躲开她,不让她包,他说:
  “把你的手拿来,我要咬了还!”
  金�羔犹豫不决,麻客却一下抓起她的手,张开大嘴,金�羔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麻客狠狠地“咬”下去后,却并不用牙齿,而是收拢嘴唇轻轻地吮起来。金�羔一下觉得全身发飘,脑子里嗡嗡响。
  麻客说:“�羔,我想你都要想疯了。”
  金�羔说:“要死,你快放开。”
  麻客不但不放,反而一把搂住金�羔:
  “你答应了我就放。”
  金�羔喃喃地说:“你要我答应什么,我不过是个小寡妇,你不会喜欢我的。”
  麻客扑通一下跪下去:“我喜欢你,我是真的喜欢你呀。”
  “好吧,你快起来。”
  “你答应了?”
  “答应个鬼!”
  “�羔,你嫁给我吧,我会好好对你的。老天爷作证,我王麻客要是不对金�羔好,雷公打死我,汽车辗死我。”
  “哪个要你死。”
  “你不要我死,那你就是答应我了。”
  “缠死人了……”
  麻客高兴地把金�羔往林子里推,金�羔说,不行,这是不行的。麻客说,你都答应做我老婆了,有什么不行。金�羔挡开麻客的手,自己朝林子里走去,她觉得自己透明了,像鱼一样透明。
  金�羔告诉麻客,在她还没准备好之前,最好不要公开。麻客说我听你的,现在听你的,今后也要听你的。
  回到家,天已经麻麻黑了,婆婆说:“这么晚了,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金�羔红着脸说:“我本来想宿一晚的,我妈叫我回来陪你。”
  婆婆说:“我习惯清净。人老了,也不东想西想的了,今天睡下去就不知道明天早上起来是什么样子,所以没什么好怕的。”
  金�羔心里��跳,觉得婆婆另有所指。觉得她是在指责她“东想西想的”。在婆婆面前,她觉得自己像透明鱼一样透明,婆婆什么都能看见。
  婆婆说:“今天来了一个人,说是你的表叔娘,说了个事,我告诉她,这事只能问�羔自己,是我的媳妇,不是我姑娘,当婆婆母的是不好说什么的。事情恐怕你大致也晓得,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你还年轻,我这个当妈的也和你一样,你的心情我是晓得的,只要你能找个好的,什么时候走都行,我不会拴你。”
  “妈!”
  金�羔差点哭了。好像马上就要和婆婆分别了,心里非常难过。想到今天的事情,又觉得对不起婆婆。同时心里又有另一种想法,仿佛那天晚上被他摸了,就再也摆脱不开了,就已经命中注定了。即使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人,她也只有认命。
  “妈,我今天跟我妈说了,叫她告诉表叔娘,不要来谈这个事,没想到她今天就来了。妈,她说她的,你什么都不要听。”
  “不听不行呀,她不来,别的人也要来,这是早晚的事情。”
  一夜无话,婆媳都没合眼。若是人也像透明鱼一样透明就好了。金�羔想。
  事情并不像麻客保证的那样。才过两天,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了,金�羔要跟麻客走,要去那个离县城只有几公里又富裕又热闹的地方。不管什么人问金�羔,她都说这是没有的事,可越是这样说,别人越是觉得恰恰就是这么回事。
  这天婆婆慎重其事地对金�羔说:
  “我考虑了又考虑,觉得还是你表叔娘说的那个好些。另一个嘛,天远地路的,不知道底实,要是去了才发觉不合适,恐怕就没那么方便了。我和你新元嫂摆了这个龙门阵,她也和我想的一样。”
  金�羔说:“妈,你不要听那些闲言碎语。我就在这个家,哪里也不去。”
  婆婆摇了摇头。
  可是过了一个多月,金�羔还是跟麻客走了。
  一时间,好多人都不习惯,因为金�羔是那么一个乖巧的媳妇,心肠好,又能干,见谁都笑模笑样的,仿佛这群山之间,一下少了什么。就连头上的天空,也网一样张着阴霾。
  可是正当时间过去,人们已经习惯见不到金�羔的时候,她却又回来了。
  这是第二年的事情。还背了一个奶娃。村里人以为她回来看看,过些天是要走的,可她却宣布说,她再也不走了,她舍不得这里的人,也舍不得大嘴巴洞里的透明鱼。可她说着,笑着,又分明没有了从前的率真。后来终于隐约传出一种说法,说那个麻客有妻有室,他以为他有钱,想叫金�羔给他做“小”,金�羔不答应。
  那个奶娃长得像金�羔,人见人爱。每天早晨,或者傍晚,便见金�羔的婆婆牵着牛,背着奶娃,在田坎上游走。婆婆不时回头对奶娃说:喊婆,我是你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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