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都市人的“墨菲法则”】 墨菲法则

     写作的持续与变化      魏天无:虽然这次主要是谈你的新作《地铁一号线》,但我习惯把一部作品放入作家的创作序列,来看它在写作上的持续性和可能的变异性。我特意重读了你的小说集《一个特务》和去年以来发表的主要作品,我觉得,你近期的写作是在稳定、稳健的状态下向前推进,持续性特征很显著,较大的变异或突变还没有出现。所谓持续,是说你的主要的写作素材和背景,叙事的态度和风格,故事的基本框架,隐含在里面的对个体生存以及生活意义的价值取向,没有太大变化。这倒不是说有某种写作的重复,你好像有意通过每一次具体写作,来加深属于你张生的特有的印记,并且要让这印记刻入读者的脑海,使他们一见你的小说,就警觉起来,又在警觉中怀有对于故事和人物命运的紧张感和期待感。我不知你怎样看待这种持续,是否会在持续中慢慢渗入变异的因素,作出某种调整?也许,你并不认为有什么持续,你的写作一直在寻求新的变化?
  张 生:怎么说呢,也许在这个问题上我的想法有些不够进步。我觉得在一个作家的写作过程中,持续是肯定的,也是必然的,即使有新的变化,也不可能有本质的超越,写来写去,其实还是那么一点东西,所以我是很信服那种一个作家一辈子都在写同一篇小说的说法的,这也可能是为什么你会认为小说中的那些印记是我有意加上去的原因。其实,在写作中,我对此考虑很少,我只希望能真正找到或写出属于自己的最好的那一篇小说,当然,调整和变化也会有,但基本的东西应该不会改变。
  魏天无:不错,小说家总是在写作中要解决一些问题,这可能要耗费一生的时间。你说的基本的东西指什么?这是不是你在小说中想解决的?
  张 生:简单点讲还是人的命运吧,这也是文学永恒的主题了。就我个人来说,我对一个人的一生所走过的轨迹特别着迷,有很多时候,人都是软弱的,无力的,被一种说不清的力量拖着往前走,这就像写小说一样,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意义,什么结果,可从一开始你就知道,什么事都有个结束,不可能没完没了。但关键是如何展开,又如何结束,或许,这也是小说这个东西如此让我着迷的原因。有时,我觉得,一篇小说就像一个人的一生,它是这么接近人的生命过程本身,甚至会让人以为自己的生活反而是不真实的,假的了。
  魏天无:你的小说在叙述上的冷静、克制、不动声色却又机关重重是出了名的,例如大家熟悉的《结局或者开始》。即便像我这样很了解你的小说套路,清楚地知道你在结局总是要耍一个花招,从一开始进入作品就小心翼翼揣摩可能的结果的人,也常常要等到谜底出现才知道自己又白费了心计;而且,谜底一出,小说前面的看似漫不经心、意随笔走的描写,意味突然丰厚起来,所有的细节和细腻的笔触都是那么的有意思。评论者要是复述你的小说,恐怕得用“倒叙”的方式。我想这绝不仅仅是类似侦探或恐怖小说中的制造悬念的问题,制造悬念是为了创造奇迹,满足读者的猎奇感,这显然不是你的写作指向。我感兴趣的是在叙述的冷静、克制与出人意料的结局之间形成的阅读的紧张感,你怎么看待它,是不是认为紧张感是小说写作的一种重要的元素,是构成一部好小说所不可缺少的。你有没有意识到,对于不熟悉你的小说或者初次接触你的小说的读者来说,前面的“克制陈述”会使他们提不起兴趣而中断阅读。
  张 生:先说紧张感,这可能还是个人的喜好所导致的,就像你说的那样,它是小说写作的一种重要元素,但决不是不可缺少的元素。小说有很多种类型,每个人最擅长的可能也只有那么一两种,也许我的小说的这种特点要明显一些,实际上,我是很喜欢那种节奏舒缓,自然,从容的小说的。至于你说的那个读者在阅读我的小说时可能碰到的问题,我要谢谢你的提醒。这一点我倒还真没有想过,过去也没有意识到,今后,我想我或许会在这方面多加注意的。
  
  “过客心态”与语言的根
  
  魏天无:作为一个奇妙的隐喻出现在《地线一号线》中的“墨菲法则”,既可以看作小说的故事的意义和价值的内核,也未尝不可以看作你在写作中一以贯之的对生活和人生的矛盾、对立、荒谬、滑稽的一种情感体验;因为它就潜伏在我们身边,我们反而对它失去了感觉而习以为常。我看你近期的小说基本上是两类,一类是写现实的都市人的生活场景,一类是写过去时代的都市人的命运沉浮,两类中的主人公大都是有着良好教育和修养的所谓知识分子,甚至是著名人物(如梁思成,陈敬容等)。写都市生活的光怪陆离、荒诞不经、漏洞百出不足为奇,写身为知识分子实则是俗世生活中的小角色、小人物的无奈、挣扎、奇遇也不足为奇,奇的是你紧盯着他们,一时一刻也不放过,要榨出他们西装革履下的“小”来,要揭出他们的不愿示人的疤痕给大家看;很少的几篇带有些许人间温情和浪漫的作品,只是更深地反衬了这一切的存在。这些我觉得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背后的你的城市过客的写作心态。你似乎很难融进去,有难以消解的隔膜。你站在城市最高建筑物的屋顶俯瞰无尽的繁华和侈糜,却不能揽一线星光入梦。这是否与你的个人经历和处境有关。也许,人也不过是这世上的过客,时间才是主人,由于认识太清醒,我们只好冷眼旁观,漠然处之。
  张 生:是的,我很赞同你的看法,我是始终觉得自己是个过客,或者说有很强的“过客心态”,而不仅仅是“城市过客”。这的确与我的经历有关,我是河南人,小时候在农村生活过,因父亲当兵,我们全家就跟着他到了重庆,在那里读了小学和初中,高中又回到河南的焦作市生活,大学考到华中师范中学,在武汉呆了四年,接着又到南京大学读研究生,三年后再到上海交通大学教书,一直到现在。从去年起,又因为回南大读博士,我每个月都要在宁沪线上跑好几趟,给人的感觉是总也安定不下来,人的心态自然也就受了影响。这一点,无疑也影响到了我的写作。去年,批评家王鸿先生曾经在一篇文章里尖锐地指出,我的小说的语言是没有根的,说我的写作没有母语,我是很认可的,不是开玩笑,我到现在虽然会说好几种方言,但说得最好的还是普通话。
  魏天无:我没有读过王鸿生的这篇文章,我想他的意思可能是说,许多小说家的写作受惠于他长期居住的,曾对他的成长产生决定性影响的某个特殊地域,所以他们的小说有很浓的“方言”色彩,而你的经历使你无法获得这种写作的重要资源,出现漂浮、游移的状态,偶然性的因素大一些。这与你的写作的基本追求是否矛盾?
  张 生:还好,不太矛盾,这也是一种人生嘛。
  
  现实比小说更假?
  
  魏天无:我们来谈一个比较抽象一点的问题,就是作为虚构艺术的小说与我们置身其中的生活,谁更加真实一些――如果我们认可所谓真实的东西确实存在。因为我觉得有助于理解你小说中的导致紧张感的“玄关”,与悬念有什么不同。你在《芥末》中触及了这个问题,小说中的“我”认为:“要是小说和电影比现实还要真实,那现实也会比他们更假,这个问题很简单,因为只有这样,它才会合乎逻辑,也更符合实际。”记得去年在上海开期刊会时我们也争论过这个问题,你说,现实总是比小说还假,所以小说是不可能更集中、更深刻、更真实地反映现实的。我表示赞同,引用了马尔克斯的话作为佐证:“我们拉丁美洲和加勒比的作家们必须虔诚地承认,现实是比我们更好的作家。我们的天职,也许是我们的光荣,在于设法廉卑地模仿它,尽我们的可能模仿好。”(《再次小议文学和现实》)所谓小说更假,现实更好,是说我们置身其中的现实所具有的匪夷所思、出人意料、闻所未闻的东西,恐怕不是以“反映现实”为指归的构思新颖、一波三折之类的小说所能媲美和比拟的,我们随手翻翻大报小报,里面的许多真实新闻就让人瞠目结舌。我在另一篇谈真实的文章中举过一个例子,湖北某山区一个国家级贫困县曾因养羊造假而轰动一时,为了让前来考察的上级领导亲眼目睹漫山遍野的羊群以表明群众已靠养羊而脱贫致富,县领导发动当地小学生身披白色尿素袋,蹲在远处山腰茂密的草丛中,给一个暗号,学生们便蠕动身体作羊状。我不得不惊叹领导的绝对出众的想像力,也因此感叹小说家的想像力真的是太贫乏了。如果小说中存在现实,那也只有一种――想象,如同马尔克斯强调的那样。所以,我认为你的小说中在“克制陈述”和结局之间有意强化的紧张感,是对自己想像力程度的一次次考验,你沉浸其中,也乐在其中;没有奇迹,也不需要猎奇,因为你所观察和体验的生活本来就是这样。如果说你的小说给读者带来了在现实中看不到或感受不到的新的东西,那是因为你的叙述带给他们对熟悉的现实的陌生的理解和洞察。《地铁一号线》也可以这样看。
  张 生:你举的这个例子太好了,我现在持的就是这样的观点。小说和现实生活比起来,永远相形见绌,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其匪夷所思的程度,或者说它的离奇的程度,“假”的程度,都是小说所无法比拟的,小说本身是虚构的,是假的,可生活中有的事却比虚拟的小说更假。认识到这点,对我很有启发,特别对我的想像力是一个解脱,过去我写小说总是想到怎么写才不致于太离谱,太脱离现实,现在就完全变了,是只要有好的想法,哪怕这个想法是荒谬的,我也会写,因为现实往往比你所能想象到的还要荒谬。因此,从这个角度看来,写作确实也是一种考验。
  魏天无:有一次我在网上搜索我的文章,发现李修文的小说《闲花落》中出现了我的名字,还有你、张执浩等。你近一两年的小说中不断出现真人真名,比如这篇小说中的杜马兰。有的则直接以真人真事为基础加以创造性的转换而写成的,比如《时间的灰烬》,写了诗人、翻译家陈敬容的生平,她和当时还是学生的小海的感人的交往,中间穿插了宗仁发早期与张同吾的通信。这样做,不一定出于好玩的心理,特别是涉及到历史上的比较知名的人物,你还得做很多的案头资料工作,再根据需要来想象和取舍。它们依然是小说,又不是“非虚构小说”,但体现了以往那些生怕人家对号入座的小说不同的观念。这样有意识地做,是不是让人对小说产生“亦真亦幻”、“假作真时真亦假”的感觉,从而重新检讨和审视我们对小说的既有的看法,还是你认为,小说本身就是在“真”与“假”中穿行;小说无所谓真假,同时为真,也同时为假。
  张 生:有了上面的那个认识,产生你所说的现象也就不奇怪了,我想,我们都习惯于把生活中发生的事都当成真的,小说中发生的事当成假的,可这两者之间有时真是难以区别,我们之所以觉得小说里面的事是假的,只不过是我们没遇到或听过而已,但它总有一天或总会以某种形式在生活中呈现出来,说不定早已呈现过了。所以,我是有意识地这样做的,希望能在自己的小说里打破这种界限,从而追求一种“生活的真”,你前面提到的马尔克斯说的那段话,我是很同意的,我现在这样写,也不过是想找到一条更好的模仿生活的方法和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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