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代人(短篇)|两代人的味道漫画在线阅读

  1      不管谈什么话题都没有差别。母亲恨我父亲把她甩掉,她对于我逗她开心的努力反应迟钝。当初我找到母亲是为了完成我的任务,从母亲那里吸收某些要紧的信息,而我很快就发现她需要我的帮助。我爱母亲,我相信她有她的神奇,但是在关键时刻,她很不会处理事情。也许这是她有意牺牲他的精明,我想她和任何人一样有与生俱来的精明。话说回来,母亲这个人身上理性纤维不够,她实在不该片面解除了自己的武装而让精明的人保持了主动。
  此时我发现自己处于一种参谋的地位,我发现自己性情是好为人师到了狂热的地步:我坚持碗筷一定得怎样摆法……这虽然只是小小的恶习,但也许因此破坏了我跟母亲和气交流的机会。母亲一定没有在注意听,因为她突然冒出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你什么时候带苏荏过来?”苏荏是我女友。我对母亲感到有些失望。我在讲一些事关根本的道理,她却没有注意听。但是人总会有愿意听的时候,你需要耐心等待。不管怎么样,即使她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光是听到我的声音就使她心情开朗。
  那年下半年我去看母亲,我想着法子问出她对他丈夫所知道的事情。她否认当年曾经打他的耳光,但是承认,“他是个十足的无赖,”镇上每一家的男人都不让他们的女人跟他说话。母亲不愿意跟我多讨论这一点。她觉得在这有限的时间里谈父亲的艳史有点不对劲。该在这种场合谈这些吗?她自己跟我父亲的一段历史促使她背井离乡,所以我也不能怪她。她年老体弱,忍着伤痛到外地工作,她觉得我在她的房间里谈父亲极不严肃。可是当我从行李中拿出了我从家乡带来的土货之后,她还是告诉我,父亲在三十一岁那年精神崩溃。他不肯躺在床上,他老是爬下床,睡到地板上。镇上的医生也无法解释,“可能是精神分裂,”母亲说。“医生用过这个名称,可是在当年谁懂这些呢?”显然那事件肇因于爱情。父亲爱上了邻镇的寡妇。母亲说,她长得瘦小苍白漂亮。“只有营养不良才会使人长得那样楚楚动人。我在这里悟出了这个道理。”
  “原来如此!”我说。“他爱她。她爱不爱他呢?”
  “爱,怎么不爱。”母亲说。“可她不知该怎么办。”母亲讲到这里,表现出来的不是同情而是不耐烦。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断地提到父亲,怂恿她透露更多的情况。不久她就开始生我的气,她说,“孩子,你一定是疯了。他再有本事,也是无济于事。”
  我当然不同意。她生气时,把每个人都数落得一文不值。你不能怪一个孩子想从自己母亲那里获得一些有关女性的教诲,可她根本不想给我任何东西。她对我感到失望,甚至愤怒。
  她丝毫不能理解她丈夫的真谛,她怪他使我误入歧途。她也不希望我成为父亲那样成天和女人厮混的男人,面对他那样一种自然界的力量,她能有别的选择吗?我这样放不下父亲会耽误自己很多年,这个生气勃勃的母亲为我吃了这么多苦头,而我却至今一无所成,我令她失望痛苦。
  我在母亲那里犯了个错误,那就是想跟母亲谈我的观点。我忍不住放纵自己的一个弱点,就是总想让她知道孩子心中在想些什么。母亲对于我说的每一个字都不同意。她认为我精神失常。
  她也许想到了丈夫的艳事,她忍受了那么多年的欺骗,现在我居然说,他才是受害者。”我真不该吃你带来的那些东西。”她说我疯了!突然之间,父亲和那些不同裸露程度的小妞们左拥右抱地在我眼前亮相。
  我本可以告诉她,父亲的痛苦,是人类自古以来在奴役中承受的痛苦。我很想让母亲明白,自由的痛苦也必须考虑。母亲这时以真正担忧的神情注视着我,仿佛觉得我已经丧失了神智。她其实没有看上去那么老。当她不再努力做个时髦女性时,她就装出一副老态。我不打算在这里继续这个话题。我只想讲一个简单的事实,那就是父亲因为在性方面接二连三的不幸而受到极深的刺激。在这件事上,母亲没有告诉我实话。我想她大概不愿把自己交到我手里,这我可以理解。
  这并不是说我怀疑爱情,其实正好相反,我这样详细地追问正是为了爱情,为了明确父亲的爱情也很纯真。在他20岁那年,他差一点跟一个身边经常围绕着一群男人的女人定了婚。当然,他至少在她逼近时还晓得逃走,所以毕竟不是那么被动,但是我要是相信母亲关于这个女人的话,我就是个白痴。并不是说父亲没有驾御女人的本事,而是说他太没有经验。
  我姑且假设母亲说的是实话,否则我就不得不怀疑是父亲为她提供了这些借口。要么她说的是真话,再不然她是一心想要相信自己所说的话。我必须强调这一点,因为母亲有一种深藏的天赋:她完全清楚自己的感觉。因此我绝不可以逼她讲出些令人无法忍受的虚伪话。但是如果说父亲跟寡妇相处得很融洽,在她那找到了快乐,却缺少一些足以为证的表证。他穿上寡妇缝制的中山装并不合身。他的脸色苍白,面颊因烦恼和怀疑而浮肿。
  “你是不是认为他们很相配?”母亲问。
  “我,我没有说她不好。”
  但是我同意寡妇是个美丽的女人。我怀疑的不是她的美丽。我密切注视着母亲的脸。我对她的脸了如指掌。当她心情舒畅,她的脸就像夏天里的一瓶纯净水,她不开心时,她的眼神里就会出现汽水一样的毕剥和骚动。
  双方沉没了一段时间,都在思忖如何改善关系。有一阵子,我们的眼睛被冬天的降雪场景所吸引:白色的颗粒纷纷从空中飘落,较大的雪片使人想起人类尚未涉及的某个星球。
  母亲受到外界的影响,似乎变了一个人,她的眼白有一种上了药的色调。她也许想到了嫁给我父亲时的情景,她感到兴奋,有了野心,她要我了解,她能够抵挡这些影响。我也助她一臂之力,请她描述婚礼当晚的情况。
  母亲低下头掩饰她的微笑,只低低一句:“他喝得大醉,最后被人从厕所里抬出来:”事实却是,父亲在厕所使用老式尿池时,我小叔很慎重地摸了一下塌鼻梁,透过歪斜的眼镜下望父亲那里的长相。他的想法是:灭火器看来还顶事。父亲受这件事刺激不小,当他向母亲提起时,她捧腹大笑。她说:“我看到他紧跟着你进了厕所。”然后她比较严肃地说,“性器官是男人们特别关心的事。他们当中有很多人满脑子装着这些东西。”
  “真的吗?”这是母亲使父亲着迷的一个方面:惊人的观点全新的眼界。但是她不应该臆测男人们的心理包袱而应该向他说些安慰和鼓励的话。
  
  2
  
  我把父亲当作老师,求教于他,而他给了我什么呢?在他战绩最显赫的领域,他给我的是脆弱。我现在只能把我对父亲的“崇拜”当作一时的失足。我很欣赏苏荏有关复合理想公公的想法,她的想法和见解远胜于她所选择的行为作风。因此她的言谈有一种奇特的趣味。但是当她说她要管这件事时,我就比较谨慎。她说,“你何不把这件事交给我办。给我一天时间去了解你父亲的感觉。”
  “你为什么问我?”我说。“我是局外人。”
  苏荏站在街上等父亲。她身材丰满,但她为此感到难为情,所以努力用动作上的秀气来缓和这种丰硕。在他们约定的街角上有一家糖炒栗子店,阵阵温暖的、粘粘的香气从里面飘出。父亲乘坐的公 交车在右边缓缓驶近。路上车子很多,他隔着挡风玻璃用手指向她做手势。
  “你一定等得很冷。”父亲说,“你应该到停车场来等。”
  苏荏也用友善的语气跟他打招呼,但是她的呼吸散发着女人的芬芳,她黑色的眼睛闪烁着十足的女性的目光。她的皮肤不好,即使在冰雪中,她的脸还是显得苍白。她装得不在乎,但有时她很恼火她的肤色。她很不开心,但她很愿意听父亲诉说他的问题,她也能容忍他不着边际、荒诞不经的漫谈,事实上她还听得津津有味。
  父亲喜欢身体跟人靠近,在饭店的小厅里,他简直挨上了苏荏。不是一般的亲近,“如果我不是他的儿媳,他也许会勾着我的脖子,往下看到我衣服里面。”苏荏说。父亲的眼睛不大,他的脸孔的两半左右不对称。他的皮肤干燥,嘴很长而且喋喋不休。他豪放地把苏荏搂在臂弯里,又捏又摸。“也许他在搜集女性资料,”苏荏说,“他甚至用手指抠在我膝窝上面。”苏荏知道,我在体格上比不上我的父亲。父亲属于较早期的一种体形,他的健康皮肤,他发达的四肢远胜于我。
  “你看,我的手臂,肌肉已大不如前。”
  父亲当然不能说自己没有那方面的问题。那样说就只是一种自我辩护和否认,而不是一个客观的陈述。苏荏有一种思索的神情,但是她实在听不懂这一番有关生理的谈话。她怀疑我父亲想妻子想得厉害,所以不肯放弃生理的话题。
  苏荏介绍的美发师使他一改常貌,父亲有些恍惚。他向苏荏微笑,她第一次注意到他牙齿很美,没有歪斜,没有补牙。从饭店望出去,商务大楼也显得很近,当其他建筑物熄灯之后,它还矗立依旧。苏荏手持酒杯指向那边。“从前你经营那个小店时,你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变成这座大厦吧?”
  父亲听了甚为生气,他说,“你那样说不大符合事实。”
  “那要怎么说?”苏荏反问。
  父亲不愿让苏荏再一次夺走谈话的主动权。他用灰色的眼睛凝视着她,他的两手紧握着刀叉。他从一开始就不断发问,企图掌握谈话主动。懂得沟通的学问的人都了解,这点非常重要,苏荏很快就觉察到他掌握了主动,而她仅能招架他的一连串问题,于是她想夺回主动,用她的问题来反攻,使他疲于应付。
  “我们谈谈别的事情吧。”苏荏说。
  苏荏把我去找过母亲的事告诉了他。我的消息对父亲有极大的影响,他的伪装和做作的反应不如我猜想的那么多。像苏荏刚才那样,刺激他一下,你就会看到一个非常不同的父亲。“好吧。”他说。
  “在母亲眼里,你还不至于那么讨厌。”
  父亲显然很高兴问题被提到这个高度,他对苏荏的态度改变了,说话变得比较自然和友好,于是苏荏开始了解他。目前他很潦倒,在一个几乎已被遗弃的建筑的一楼租了一个小屋。他描述着他的各种活动。“我此刻正在……”从他的描述中苏荏了解到他热爱创业,经常想着那些决心不走常规大路的人们。一种似是而非的理伦逻辑鼓动着他,但是他逐渐看清楚,长久以来支撑着行为作风的形而上学已经土崩瓦解。
  
  3
  
  我在又小又暗的出租房找到父亲,他被一大堆的废纸包围,到处是画着女性裸体的图片,还有一些我看不出名堂的医学解剖图。父亲显得不是很有精神。他为我倒了一杯白开水。他现在无人做伴,所以杯子上糊了一层垢。若在几年前。他会把它放在池子里,然后另取一只干净杯子。他的呼吸有些不畅,但观察力很强,所以他一定察觉到,因为他接着说,“我今天呼吸有些困难。”
  “你不是有心事吧?”我问。
  “没有。没什么。”
  父亲跟我只是寒暄几句。我自己突然忙碌起来,而且忙的不一定是愉快的事。这个多事的星期只有一个有利条件,那就是极佳的冬季气候。我很容易受天气的影响,对气候有各种心理包袱,情绪随季节而起伏。可是这一阵子,连日清明,使我脑子里发出悦耳的音乐。这种天气最适合冥想,遗憾的是,我太忙,无暇沉思,而且重重忧心之事也大杀风景,使我错失良机。
  第二天下午,父亲跟我谈了他和苏荏一天的经历。我发现他也在这一天大开眼界。我跟他说,“你搬过来和我们一起吧。”
  “是啊,是啊,”父亲主要是要我闭嘴。“现在该我来问你另一件事。”
  我一直像平常一样边想边说,在他打断我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他不高兴。他的头发尖上都显示了他的不悦,还有他的眼眶里因焦急而放大的眼睛。当他说“该我来问你另一件事”时,他上半身的倾斜度使我不禁对自己说声“不妙!”他的圆形的头此时也具有了另一层含义。
  这是他的危机发作的开始。
  “你去找你母亲,为什么事先不和我商量?”
  我无法回答。他当时处于一种异乎寻常的激动状态,所以不需要任何回答。
  “我还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回事!”
  他的眼睛充满了沉默的评论。父亲从来就没有达到小学毕业,跟我谈话时,他不会逞强。如我所料,他终于开始坦白。他发出一种烦恼的闪光,连他的紧张症状都是光芒四射。“我看我还是得跟你谈这件事。我本以为自己能够应付。”
  父亲告诉我,他深信寡妇正是他所需要的女人。他在刚开始的时候讲得很慢,他想让我知道他对她有多么坚决。可是我看到的却是他的狼狈。他直言不讳地提到寡妇的性习惯,这是他过去从来没做的事。接着他跟我谈了他看过的一部电影。他对这部电影的内容记得很清楚。他记得那个像停尸房的破败的旅馆。然后来了一个漂亮的女孩,表面是个甜美的少女,骨子里却是个在逃的罪犯。她租了一个房间,有人用刀隔着浴帘刺死了她。此时摄影机对准一个静候在楼梯口的身影。这个人和那栋房子一样古怪,她的肩膀显得很僵很高,在女人身上显得不对劲。
  父亲觉得冷,把双手压在大腿下取暖。我把外套递给他。他拒绝了,他说他厌恶那部电影,寡妇却看得很着迷。剧院里的微光还能勾出她优美的轮廓。她目不斜视地从他胸前口袋取出手巾揩拭她的手指和嘴角。父亲马上认出,那个身影就像寡妇。父亲永远忠于第一眼印象。他对自己感到震惊,对他脑子里所犯的这个残酷的罪行目瞪口呆,他已经知道下一幕将发生什么事情。父亲说他早知道会有这一幕,所以已经想法采取回避的行动,他并不是回避这个犯罪行为,而是不愿联想到寡妇。
  “我没法摆脱那个念头,”他说。这不是寻常那种一闪即逝的念头,也不是拿恐怖当有趣:这个女人就是寡妇――他的未婚妻。婚礼已经计划妥当,请帖也已发出。可是在这个电影院里所看到的一幕却告诉他不要娶她。
  “我最后还是要告诉你这些,”他说。
  “我能知道为什么。”
  我偶尔会任自己去想象,那个电影结局已经不重要,只是嫌它总也不完。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它老也不完,狡猾的导演非要你看完他的每一个花样不可。在这种情形下,死亡不可能令人太难过。
  当父亲帮寡妇穿上大衣时,他又看见了她的肩膀。她弯了一下身,浑然不知降到她身上的邪恶。当他向我叙述这些时,他补充说,他当时不敢看她的大眼睛、美丽的脸。她正在回想那部电影,或者在想怎么样开始跟他讨论这个电影。
  “那个片子是否比你记忆中要好?”她说。   “不,没有。”
  父亲暂时走在她后面。他的借口是剧院走道里人太多。“我腿麻走不动。”
  
  4
  
  等我回到住所,我陷入一种无以名状的心情:对父亲我感到不解,为他难过,但是精神振奋。第一个念头是想把所有的书刊扔出去。冥思苦想了半天,结果还是理不清头绪。我给苏荏打了个电话。但我不会跟苏荏谈父亲的问题。我们是朋友,没有瓜葛,所以其实可以无所不谈。可是父亲的婚姻问题和性的烦恼是私事。我多么想跟人讨论这些事,而苏荏是最理想的人选,可是我兜着圈子谈这个问题都不可能,因为她很快就会听出我的意思来。
  “我想见见你母亲。”她说。她说得很轻松,所以我没有猜到她在下重大决心。我心里想着父亲,没有马上了解苏荏在向我发出信号。她提“想见我母亲”时,我唯一想到的是“她想见我母亲”,我没有再多想。
  从她的语调,我完全可以知道她的身体的动作。就像我们第一次的拥抱,她抬一抬她的裸露的手臂,鼓动我盘问她额头上的疤痕的来历。我敢打赌她现在就在抬手臂。虽然我的听觉有缺憾,但是我常常能分辨电话里的声音。她说,“我该帮他们一把,不是吗?”
  “你可以吗?”我问。
  苏荏对我既不友好,也非不友好。她身边有那么一个男人搭伙,我们的亲密度自然下跌了许多。所有在旧规矩里是难为情的事,她是一律不以为难为情。她不认为应该对我的感受负任何责任。心悸是我自己应该留意的事情。如果我实在难受得不行,我可以去请医生开药。如果我觉得她太不像话了,我完全可以设计相应的对策。我当时真想坐下一班车到苏荏家把她踢醒。赶走那个同她共枕的男人,狠揍他一顿,用锤子把他打成脑震荡,然后把他摔下楼梯。我现在意识到,我这种暴戾的狂想有一部分是因为我很气父亲听任别人的欺负。
  苏荏说,“我也不清楚。”
  我不知道是谁先挂的电话。我想她抢在我前面,也许她意识到我的礼貌即将枯竭,再不挂电话,就可能听到我说些过头的话。
  其实我也想见她母亲。如果她跟那男人处于交战状态,我可以在跟她母亲吃饭时套出一些情报,了解一些我迄今拒绝承认为证据的事情。
  第二天,苏荏回了我的电话。由于苏荏深信她必须有个光滑的面颊,她去找了城里一位皮肤医生,他说他可以帮助她。少女时代的粉刺在她脸上留下凹凸不平的疤痕,使她面色苍白。衬托之下,她的头发和眼睛显得格外浓黑。现在我明白了,由于我生动细腻地叙述了我对苏荏的感情,加深了她对自己这些缺憾的终身遗憾。苏荏终于决定采取行动。她认为我是因为她的皮肤才嫌她。我紧张敏感而且非常挑剔,对此,她并不是生气,而是对我表现出一种无奈的委屈。
  到头来,苏荏还是没有得到一张新面孔。原先的极度苍白没有了,但是皮肤粗糙依旧。不过这在现在都不那么重要了,因为虽然手术不成功,我们之间却有了更进一步的关系,我们更加亲密。养病期间,苏荏没穿什么衣服。她并非故意暴露或炫耀自己。可是当我捧着汤碗时,她的浴衣打开了。让我认识到她的身体,似乎让她有一种深深的满足:我可以看到她的脸以外的真面目,毕竟女人并不只是一张脸。我在她的床头吃加温的鸡蛋羹,饮掺水的红酒。这个女人为了我而让她的脸承受残酷的折磨,而当我在为某人茶饭不思的时候,苏荏向我作了她特别的爱情奉献,使我没有成为感情上的丧家之犬。
  我不知道苏荏的温暖同情有多少真诚在里面,但是她向我发出了女性同情的信息。当她微笑露出可爱的牙齿时,她像个表露同情的少女,因此你几乎忘却她的宽脸和宽阔的身材,我其实并不嫌她的皮肤,如果她结婚时还是个孩子,那么她一定会是个美丽的新娘。
  “你现在能过来吗?我一个人在家。”苏荏说。
  我赶上下午四点的车,到达他家时已是5点多。苏荏在为我预备晚餐的话题。我喜欢这种谈话,仰赖她为我提供这类话题。现在她设法跟我谈我的父亲。她今晚穿着睡衣,很迷人。她有个发育得很好的身材,像樱桃一样的嘴唇,她的鼻子的饱满也许不符合我对鼻子的审美标准,她的脸很结实,但是一点也没有男性的味道。除了一些无伤大雅的缺憾,她长得非常俊俏。她把菜端上桌面,坐下望着我,她眼中闪烁着的女性眼神直率地告诉我,她多么高兴款待她的情人。
  我当时想的是我父亲正在祈求爬上商务大楼的顶楼,结束他的生命。
  苏荏说,“无论如何,千万不要让你父亲有这念头!”
  “我努力吧。”
  这是个伤心话题,但是一点也没有让我难过。我用筷子扒完了剩余的几口饭。我用不着别人告诉我父亲是什么样的人,虽然这件事牵涉到我的利益,但是她的看法不失公正,我很需要听听她的意见。苏荏,这个可怜的女人,她很需要原始的性交接。十年以后,她的品味也许会改变。如果我愿意,我可以等个十年,等她洗心革面。我很清楚苏荏内心的细致、坚强,但她总担心自己教养不够。她用筷子很斯文,可是送食物时,嘴却张得很大。可是她散发着女性的温馨和慰藉,这才是我所谓的基本的东西,最重要的东西。
  “每天我都要想你一遍。”苏荏说。
  “每天只想一遍?我至少想三遍,可我还是感到精神快枯竭。”我说。
  “是因为性吧,”苏荏说。
  “不完全是,”我说。我讲的是从前向父亲说的欲望的折磨,只不过父亲不会把它看成磨难而是看成堕落。这时我觉得我必须离开桌子,起身去取外套。明天是重要的日子,我解释说,跟父亲约好了吃早餐。苏荏没有哄我留下,她太喜欢我,所以不愿难为我。她只说了一句:“你跟一个不喜欢听你谈话的女人在一起,是浪费你的时间。”
  “再见。”我说。
  
  5
  
  夜里父亲打来一个不寻常的电话。手表的时针指着两点十分。
  “苏荏这姑娘不错,你要考虑一下余下的生活了。”父亲说。
  “我知道。”
  这时我顿时兴味索然,没有心情再谈下去。我没有跟苏荏结婚呀。说得确切些,她没有跟我结婚,也许就像父亲看到了寡妇的一些缺点,她也看到了我的一些缺点。有时一些重大的阻碍或不可知的障碍使我们丧失兴趣。
  我在母亲那里时,想告诉母亲的就是这个,这边特有的磨难。当然我们的磨难表现得不够精彩,只获得一些痛苦表层,但是那是因为我们不肯面对我们特有的磨难。总之,这是父亲在这个时候最听不进的话。
  父亲在电话那头又开始说话,“什么时候安排我和你母亲见个面吧。”
  “我知道了。”
  我并没生气,我从小就习惯了承认父亲在他的专长上的优越性。我现在看得出,他的意思是他会以自己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坦白说,他让我感到意外。考虑到当时他的情况,我再也想不到他可能这么平静地面对我母亲的暴怒。他对我的母亲没有表现任何敌意。
  我熄了床边的灯,心里想,现在不但有我的问题,而且又多出了父亲的问题。我替父亲感到难过,也有些替自己难过。他是个天性温和的人,他越是逼自己到他认为合情合理的道路上,他就把事情搞得越糟糕。
  一个星期后,苏荏打来电话,告诉我她被她的酒鬼男人打了一顿。“我受够了!”苏荏努力克制自己,表现出一种讲理的态度。我没有征得她同意,就冲到她面前,寻找想揍的酒鬼。我只看到苏荏坐在沙发上抽烟,这使我特别恼火。
  “你这样闯进来,太不像话了。”
  我很快地打开房间的几个门,希望逮住这个酒鬼在睡觉。我走进卧室,但是床上没有人。苏荏脸色发白,但是她小个的身子挺得笔直,以一种微笑的胜利说,“我跟你开玩笑,没人揍我。”
  我抓起床单、枕头,把它们扔到一个角落。然后我走进浴室,开始砸东西,把架子上的东西摔到地上。苏荏买了很多保养品,我把好几瓶药丸倒在马桶里冲掉。我用力扯淋浴帘,把药品柜里的东西全倒到地上。
  “还要怎么样?”苏荏在门口问。“你打算砸烂整个房子吗?”
  我没有这个胆,但是我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痛快。当时闪过脑际的是,父亲如果在寡妇那里也像我刚才那样肆虐一番也许不无裨益。
  “这一下你可消些气了。”
  “你别提我的气,”我说。
  我仍然目露凶光,可是苍白的女人比往常更加吸引我。即使在这种时候,她的自然吸引力还在影响着我。她总是散发着女性特有的气味,我身不由己地受到这种影响。但是她很有自制力,一个砸烂的浴室动不了她的肝火。她的第一句话是:“我不会难过生气。”
  我发脾气的快感开始消退下去,然后我注意到厕所缺少通风。那里没有窗子,只在墙上有个透气孔。空气不畅,甚至很糟。男女之间长期亲近的气味从地板升起:从毛巾、马桶四周扑向我的鼻子。我坐在破瓶一摊子的浴缸沿上,思考这一切。我心想,这些臭味熏着我,它们比一纸结婚证书更有吸引力。
  苏荏柔情地跟我说话,她站得很正,抽着烟,但是她很细心地把烟灰缸放在远离我的地方,她似乎知道烟味让我心烦。我站起身随她回到卧室,苏荏进去换下裙子,穿上了睡衣。我想我的最大目标是使她回心转意。她跟我生过孩子,所以我假设下一步要使她成为正常人。但是她根本不要跟我有任何关系。我无法挑起她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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