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与篮球(短篇小说)


  我们村后街有一棵老杏树,长得很奇怪。它长在我六哥家后面,紧挨着他家的房子,房后是一片水坑,地势很低,从北面看,这棵树像长在半空中。水坑的东边是一条土路,这棵树斜着向上生长,横跨过小路,将枝条伸到了路东的老地主家的房子前。那时老地主已经去世,院子都空了。在我六哥家房后,这条路正好是一个大大的坡,这棵杏树正好长在下坡的咽喉处,像是搭起了一个凉棚似的。一到春天,繁花满树,像长了一树的火,夏天那些青杏躲在树叶里,摇摇晃晃的,分外诱人。那时我们经常爬这棵杏树,老杏树是弯的、斜的,要爬上去很容易,从这里能爬上老地主家的房顶,也能坐在横在半空的树枝上,看那条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一边啃着杏,啃完,还可以拿杏核投下面走路的人。不过要爬这棵树也不容易,这棵树是我六哥家的,他家的老太太很厉害,见到有人爬树就跑过来,又是叫又是骂的,非把你拽下来不可。我们都很怕这个老太太,一见到她的影子就赶紧跑开了,只有她不在的时候,才敢偷偷去爬。
  這个老太太并不是我六哥的娘,而是我六哥的丈母娘。六哥是我的堂哥,是我二叔家的老二,我二叔家有三个儿子。那时候家里很穷,怕孩子娶不上媳妇,就把我六哥“倒插门”,“嫁”到了这一家。
  在我们村里,大姓大都是聚族而居的,姓张、姓王的主要住在前街,后街住的主要是刘、朱两姓,我们李家住在中间偏西,村子里还有一些小姓,姓常的、姓高的、姓代的,则主要散居在后街。姓常的人家在村子里属于独门小户,也不知道是从外村迁来的,还是单门独传。到了常老头这一代,只生下一个闺女,常老头怕女儿受委屈,也没有抱养个儿子传宗接代,而是想招个上门女婿。常老头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他那时是我们村里的饲养员。常老头也不回家,就在牲口棚边上搭了间草房,住在那里,夜里喂牲口很方便。他那间草房,很快就成了村里的公共场所,村里的闲人们吃完了晚饭,都爱溜达到那里,拉拉呱儿、聊聊天、听听戏匣子,有时候还会有年轻人在这里打扑克。还有的时候,有人想喝酒了,就跑到代销点打一点散酒,去菜园里偷点黄瓜、西红柿,就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边喝边聊了起来。常老头的草房里总是很热闹,充满了笑声、叫声和歌声。
  那间草房离我家只隔着两条胡同,那时候我爹在三十里之外的苹果园,我娘又管不住我,天一黑下来,我也常跑到常老头那里看热闹。常老头人很随和,也很滑稽,笑起来很爽朗。我们一帮小孩去了,他也不怠慢,有时还摸出些东西给我们吃。有大人的时候,我们跟着看热闹;没有大人的时候,常老头就给我们讲故事。有一次他讲一个鬼,脸像刀刃一样薄,也没鼻子没眼,一般人看不见它,它等人走近了,猛一剁,就把人头砍了下来。讲到这里,常老头的手掌就轻轻砍在了小义的后颈上,大吼一声:“就是这样的。”小义吓得哇哇乱叫起来。常老头还讲狐妖树精,他说什么岁数大了都会成精,他走夜路,就看到过一个老槐树精。那是在十里铺,他深夜赶着马车从那里往家走,像是走迷了,绕过那棵老槐树向前走,走了一会儿,又看到了那棵老槐树。反复走了好几次,总能看到那棵老槐树,他一下子明白过来了,趴在老槐树面前磕了几个头,那个老槐树精才放了他。他说老树变的妖精都不伤人,那个老槐树精是在跟他闹着玩呢,要是野物变的妖精,像狐狸、野猪、黄鼠狼子,就可怕了。常老头还给我们讲男女之间的荤事,谁家的大姑娘跟人家跑了,哪家的小媳妇跟人家钻麦秸垛了,他讲得眼睛发光、唾沫乱飞。不过那时我们不懂男女之情,不大感兴趣,反而更喜欢鬼和妖怪的故事。虽然每次听完,我们都吓得不敢走黑路,晚上睡觉做恶梦。但是坐在那里,围着熊熊燃烧的炉火,闻着牲口圈里的怪味,常老头却将我们带入了神奇的世界。那个世界离我们那么远又那么近,就在我们身边,就在我们村,他仿佛为我们打开了天眼,让我们看到了一个隐秘的世界。
  或许就是在那间草房里,常老头相中了我六哥,觉得这个小伙子高大、壮实、可靠,招来做上门女婿是最好不过的了。我六哥那时是一个帅气标致的青年,他个子很高,超过一米九。他刚中学毕业,那时还不兴考大学,就回到生产队里来干活。他有一膀子力气,人也很实诚,不过刚到队里干农活还不适应,生产队长便安排他先到牲口棚里给常老头帮忙。那时我们常常看到我六哥在牲口棚前的空地上铡草,清晨的阳光照过来,我六哥头上冒着白汽,拄着铡刀立在地上,常老头蹲在地上为他续草,闸刀一起一落,麦秸或青草就被铡成一寸长的草料,不一会儿草料就堆成了山。我六哥又挑起扁担到井里挑水,一趟又一趟,直到把两大缸挑满,他才坐到院里的那棵老树根上歇息一下。
  那时候我六哥英俊洒脱、年轻力壮,我记得他骑在一匹马上飞奔的场景,那是在清晨,还是在黄昏?他是骑马去放牧,还是去城里?这些我都记不清了。我只记得的是,那个强壮的少年,骑在马上,他那么青春,脸上闪耀着光彩,在追逐自己的未来,这个画面仿佛一幅剪影,永远留在了岁月深处,留在了我的心中。还有一件事,是我记得清楚的,在牲口棚的南边,一棵大榆树下有一盘石磨,村里人要磨米、磨面,会到这里来推碾子,闲暇时也会有不少人聚在树下聊天。有一次不知怎么说起来,看谁能搬动那盘石磨,大伙在那里打赌,有后街的黑糖、前街的猴子,还有我六哥。黑糖很能吹,但是他走到磨盘那里,却只是将磨盘轻微地晃动了一下,连抱都没有抱起来。猴子很不屑地嘲笑他:“看你吹得天花乱坠,却只有这二两劲,看我的!”说着他把身上的褂子脱下来,系在腰间,运了一口气,走到磨盘边上,大吼一声,一下将石磨抱了起来。猴子很壮实,身上的肌肉都鼓了起来,他抱着石磨,憋得脸通红,转着圈向众人展示,却不料一脱手,石磨从他怀中滚落下来,滚了五六米,倒在地上了。猴子喘口气,向围观的人说:“咋样?爷们儿,咱还有膀子力气吧?”众人纷纷叫好。常老头坐在那里抽烟袋,他眯着眼睛说:“这算啥有劲?真有劲,你再把石磨抱回去!”“这有啥的!”猴子又憋了一口气,来到石磨边上,弯腰去抱,不料那石磨却像生了根似的,纹丝不动,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猴子不服气:“笑啥笑?让爷们儿先歇会儿。”黑糖凑到他面前,嘻嘻笑着说:“爷们儿,看你吹得天花乱坠,原来也只有这二两劲啊!你要是搬不回去,那可是破坏生产啊,哈哈……”猴子在嘲笑中喘了一会儿粗气,鼓起眼睛又去搬。在地上搬与在磨盘上搬不一样,要更费力一些,所以猴子还是没有搬动。他踹了石磨一脚,看着众人呼呼喘气。这时我六哥走过来说:“我试试。”他走到石磨边上,撩了一下衣襟,弯腰将石磨抱住,轻轻举了起来,随后他走了几步,双手一托,把石磨稳稳地放在了磨盘上,脸不红,气不喘。众人都看呆了,好一会儿才拍起掌来。黑糖还在那里挤对猴子:“你看看人家,这才是真有劲!”猴子说:“你还有脸说我,也不想想自个儿!”从此以后,我六哥在我们这帮孩子的心中,简直像一个大英雄,就跟戏匣子里听到的武松和李元霸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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