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

  一   到达那个我出生的小村的时候正是早晨,刚下过一场大雪,世界一下子安静了起来。正逢旧历的新年,可是小村却淹没在雪后的一片安谧里,丝毫也看不出任何新年的气息。小村还是不规则地错落着一些房屋,似乎未曾改变过我儿时见过它们的模样,村路上覆盖着雪,掩盖着它们高高低低的不平,但是车行驶在上面,还是如船行驶在风浪之上,让人心里有着隐隐约约的不安。

  二

  大舅是嚎啕着扑到母亲怀里去的,两个老迈的身体一下子簇拥在一起,两头花白的鬓发像这个季节落满了雪的两蓬乱草,泪痕流满了两张沟壑纵横的脸,他们的拥抱让我想起他们儿时的拥抱,那时可能是因为同时发现了树上一蓬新筑的鸟巢,或是因为联合起来战胜了同别村少年的一次打斗,然而,今天不是,今天――
  “姐姐呀,这可怎么让我活呀!我那苦命的儿呀!他怎么这么想不开呀!”大舅把他的泪流成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细雨,而他的声音就像随着这雨一起涌动的惊雷,炸响在这个充满着寒气的窗上结着好看冰凌花的屋子里。“弟呀!咋活咱也得活呀!晓光你就随他去吧,你可得要保重呀!”母亲抚着大舅的头,声音沉闷而浑浊,中间掩饰不住的啜泣如窗棂边隐隐约约刮过的北风。晓光是表哥的名字,是大舅的大儿子,他只大我八天,但我依然称他为表哥。
  姥姥共生有四个儿女,母亲最大,大舅次之,再次是二舅和三舅。他们姐弟四人共生有十个儿女,也就是说,我在姥姥家这边共有九个兄弟姐妹,九个儿时的玩伴,十个人当中,表哥最大,我次之。
  屋子里已经有几个人了,二舅、三舅和舅妈们都在屋子里呆坐着,大舅妈扶着大舅躺在了炕上,我和母亲被让到了炕里。屋子里光线很暗,舅舅们抽着烟,烟雾使本来就暗的屋子更加昏暗起来,一切都显得那么的模糊、不真实。大舅停止了啜泣,舅妈也将悄悄流下的眼泪抹掉。
  “姐,你不用劝我,我心里什么都明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晓光这孩子这么走是早就想好的。”说着,大舅妈从炕上的柜子里摸索着拿出一张字条,一串钥匙和一张存折。“你看看吧,这是他临走时留下的。”母亲接过这些东西,看了看,然后把这些东西交给了我。
  字条如一张被一双粗糙的大手揉皱了的脸,表情痛苦地看着我:
  爸爸妈妈:
  我走了,不要找我,我不会再成为你们的负担了,也不会再让你们因为我被村里人笑话。家里的钥匙留给你们,我的存折已经改成了你们的名字,祝你们二老愉快!
  晓光 2006年1月18
  “这死小子,他还祝我愉快呢,他这一走,我愉快得了吗?”大舅躺在炕上,边说边哭,身体也抽搐成了一团。
  “这小子有啥想不开的,咋非得走这步不可呢?”一直不说话的二舅开了口。

  三

  表哥是我童年的一部分。
  我是出生在这个小村里的。那时,母亲是村里小学的老师,父亲在沈阳城里工作。我三岁那年,父母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弟弟去了城里,因为他们工作忙,没办法照顾两个孩子,就把我留在了乡下姥姥的身边。那时,二舅和三舅都还没有成家,姥姥家孙辈的只有我和表哥整天围在姥姥身边。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表哥长得很漂亮,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挺挺的鼻子,厚嘟嘟的红嘴唇,还有长长的睫毛,一笑腮边浅浅的酒窝,一副虎头虎脑的样子,他的这副模样在那时的乡下里是很少见的,把那些拖着长鼻涕的鼻涕鬼们比得相形见绌,更把童年又干又瘦的我比成了一只小小的丑小鸭。
  但是表哥不爱说话,要想让他开口是很难的事情。性情也很内向。但我还是喜欢跟他在一起,因为他是我哥哥。
  在我支离破碎的童年记忆里,有一段是靠姥姥在我长大以后的口述连缀起来的。姥姥说,你和你哥小时候,总在一起玩。那时候,你们都很小,都刚刚会走路,可是他长得比你大得多,他总是会拉着你的手一起走。
  她的这番话现在在我面前形成了这样一幅画面:一个长着大眼睛的胖乎乎的男孩牵着一个干瘦的小女孩,他们刚刚学会走路,但是男孩儿还是显得很雄壮很豪迈的样子,他拉着她步履蹒跚地走在乡间的土路上,这条路是男孩的家通往他奶奶家的路,只有短短的一百米,可是这对于两个孩子来说,这条路显得很漫长,而且这条路上布满着小水坑、小土埂、小石子、鸡们刚刚拉下来的屎,牛马经过这里拉下的粪,偶尔还会出现一群抻着脖子乱叫像是要咬人的鹅,或者在谁家的院门狂叫着的虎视眈眈的狗,或者从墙角里蹿出的一两只小小老鼠,这都增加了两个孩子行走的难度。
  可是男孩儿不会放弃,他会很坚实的牵着女孩儿的手,他会拉她走过一个个小小的土坑,赶走那群讨厌的鹅,还有那一两只偶尔出现的老鼠,甚至会在路边为她采一两朵粉红或淡蓝的野花。或者为她抓一只红尾巴的蜻蜓
  这样的行走一定不断地发生在他们三岁到五岁的这段童年的光阴里。在我有了自己的记忆之后,最难忘的印象是表哥很爱吃生鸡蛋,他吃生鸡蛋跟别人不同。他吃生鸡蛋通常是发生在跟我完成了上述的行走到了姥姥家大门口之后,姥姥家门口有一个鸡窝,所有的鸡们都会在那个鸡窝里生蛋。姥姥会每天晚上把当天下的蛋收起来。而表哥就每天都要爬到那个鸡窝里偷个生鸡蛋,是那种热乎的,他每次拿在手里都会给我,我拿着那只鸡蛋能感觉到它比我的手心还要温热,表哥示意我吃,我通常会摇摇头。而他会把它从我的手中拿回来。
  看表哥吃生鸡蛋是一种享受。他会在鸡蛋的大头打开一个小孔,然后仰起头,举起那鸡蛋。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通常是在早晨,那时正好有阳光照过来,把那只鸡蛋照得通体透明,像一只透着光彩的玛瑙,而鸡蛋的液体会顺着小孔流出来,琼浆玉液般流到表哥的嘴里。
  姥姥一直也没有发现表哥的这种行为。直到有一段时间,姥姥发现鸡窝里的鸡蛋总是跟她听到的母鸡的叫声不一致后,有一天她守在鸡窝边,才发现了表哥的行为。
  自从那以后,姥姥并没有阻止表哥这样的吃法,相反,她从表哥这样的行为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吃生鸡蛋长得壮,所以,从那天开始,她把让表哥每天带着我也吃一个生鸡蛋变成了表哥能吃到新鲜生鸡蛋的条件,可是,要知道,这样一来,表哥的生鸡蛋就从原来的一只变成了两只,表哥越来越粗壮,而我依然瘦弱。

  四

  电话铃声在一片烟雾里骤然响起。大舅如一只刚下到油锅里的虾,猛然弓起身子,一下子弹到了电话机旁,电话听筒里的声音从大舅的耳边泄出来,在本来就死寂的房间里回响,而这回响又使房间更加死寂了。
  “姐夫呀,他原来工作的地方我们去过了,没有,还有他以前的几个朋友那里,我们也去了,都说没有看到他。”
  “哦,那你们就回喀吧,别找了。”说这话的时候,大舅显得很平静。
  又一阵电话铃响,里面的声音依然清晰: [ 2 ] [ 3 ] [ 4 ]   “沈阳站这片没有呀,现在快过节了,车站里人很多,看不清楚,我们在车站上贴了寻人启事了……”
  “老白大哥,往辽阳这条铁路线上没有,我们顺着铁路上找了,铁路边小树林。小道叉上都找了,可是没有……”“那你们也回喀吧。”大舅压抑地平静着。
  “鹤臣呀,”这是我父亲的声音,他的声音透过听筒显得是那么亲切,但把它跟表哥联系起来又显得那么的不真实:“我是在鞍山找的,鞍山火车站没有,千山我也去了,干山的寺里没有看到这个人,不过我在庙里求了签了,是上吉签,你心放宽吧,晓光,他不会想不开的……”“那你也回喀吧,姐夫!”大舅压抑的平静中透着无奈。“你们是啥时候发现他没了的?”母亲看样子不想触痛大舅的伤心,可是又忍不住要去问。“昨天晚上。昨天早上,他穿着羽绒服,手里什么也没拿,跟他平时每天早饭以后要到坝上走走没啥两样,现在家里也没有鸡了,他现在很闲。可是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我是望着他走出家门的,要是知道他要走这步,我死活也得把他拉回来。”大舅妈一边说一边又哭了起来。
  “这么说也有一天一宿了,他这么大的人,这么长时间,跑到哪里也是难找了。”
  “走了也就走了,我就怕……只要他能活着就行!这段时间他就跟平时不一样,一整天也不说一句话,吃完饭就往他那个小屋里一钻,连电视都不爱看了。”我是跟着大舅妈来到表哥居住的小屋的。大舅妈在说完上面那些话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拉起我说:“少梅,你跟我来。”
  没有想到表哥会住在这样的地方。这间房是在一排鸡房的边上(大舅家是养鸡专业户),房子还没有鸡房子高,低矮的房子有一半是落在地面以下半米深,仅容一人的一盘土炕上是一床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被褥,不过那上面红色的大朵牡丹似乎还在一片灰尘之下艳艳地开着,炕前是一个用砖盘成的锅灶,上面是一口黑黑的铁锅。舅妈在炕上翻着什么,可是,很显然,舅妈的样子很失望。

  五

  少年的表哥依然不爱说话,他依然偷吃姥姥的生鸡蛋,他一直不断地健壮了起来,只是他跟我一起的时候越来越少了。他也越来越显现出他沉默而执拗的性格。八岁那年,我们同在村里的一所小学里读书,但不在一个班,这时的我们仿佛已经知道了男孩儿女孩儿分别,小小的心里有种刻意的躲避。
  在学校,由于长得小,我常常挨同学们的欺负,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说,我找我哥去,可是那时,表哥通常是在跟别的男孩儿玩,或者即使看到了,也是一脸的沉默地望着我。望着他那根本没有在意我的样子,我会恨他为什么不管我。
  那天,班里的一个小男生,现在我已经记不住他的名字和他的模样了,他走到我面前给了我一拳说:“让你比我考得分多!让你在老师面前说我的坏话!”我一下子哭了起来,这时的表哥就在不远处,那个男孩儿瞥了一眼表哥,故意大声说:“你奶奶的,有能耐找你哥去呀。让你哥打我呀!”我没有再说那句话,因为我知道表哥不会管我的。可是没想到的是。表哥一句话也没说,走过来就给了那小子一脚,一下子就把他踹在了地上。事后,我问表哥为什么这次管我,他只憨憨的一句:“他骂咱奶!”少年的表哥语言表达越来越少,他也越来越显得有些不合群起来。
  十岁以后,母亲把我接到城里,跟表哥的接触比从前少了,要想见面基本上得在放寒暑假的时候。母亲喜欢表哥,他是母亲的大侄儿。俗话说,姑姑疼侄儿,实心实意。这话一点不假,那年头照一张相很难,何况又是在农村,有一年暑假,母亲特意把表哥从乡下接进了城里,想给他也给我们照一张相。
  那年头的孩子们很时兴海军蓝的短袖衫,母亲特意为了照出来相好看给表哥买了一件。照相那天,表哥怎么也不肯去,后来是母亲和我们一起把他拖去的,弟弟小,在镜头前很调皮,半天也坐不稳当,一会动动这儿,一会动动那,而表哥又总是不笑,弄得那个摄影师忙得满头是汗,好不容易弟弟坐好了,表哥却一脸严肃,结果表哥说:“要我笑也行,我得把这只手翻过来放!”照相馆的叔叔只好同意,结果那张相片出来之后,弟弟嬉皮笑脸地看着镜头,一只手正在挠胳膊上的痒,而表哥却将一只手竖立着,另一只手朝前翻着,一脸的假笑。十二岁的表哥永远定格在那张相片里。在我少年的记忆里,表哥一直是一个不合群的角色。他的行动是迟缓的,语言也是慢速的,如一个年轻的老人。我和表哥长大一点之后,二舅和三舅都相继结了婚,姥姥家这边又有了很多的兄弟姐妹,每到寒暑假,我们都会一直疯在一起。夏天到小河汉里游泳摸鱼,到稻田边抓蛤蟆,到野地里抓蜻蜒,扑蝴蝶……冬天我们一起烧荒地、打雪仗、堆雪人、抓麻雀烧着吃,在地上的火炉里烤土豆,炒盐豆,再在火炕上打一打扑克,常常是一跑一串,大的在前面跑,小的在后面怎么也赶不上趟儿,急得小的直哭。
  这样的事情里,从来找不到表哥的影儿,偶尔跟我们在一起,也是我们再三的生拉硬拽地弄他来,他通常是只玩一会儿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那时候小,从来没有注意过,通常我们在热火朝天地疯在一起的时候,他在做些什么呢?他一个人会做些什么呢?是一个人在看天,还是自己在跟自己说话,或者一个人蒙头大睡,还是一个人在田间的小路上散步,还是一个人一整天在发呆,他一个人快乐吗?没有人注意过他,我们都活在群体制造的疯狂所带来的快乐里。
  现在想起来,表哥很小就已经习惯一个人了,他少年时孤单的身影不断地在我眼前闪回,或是步履迟缓地走在那个我们童年时常走过的土路,偶尔,他会回过身来,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或是一个人躺在他少年时一个人居住的那间阴暗的小屋里,望着头顶上的一个蜘蛛网;或是在他家那个小菜园里来回地逡巡,我想他一定不是在找一棵他满意的可以入口的食物……

  六

  二表弟回来的时候,身上带了一身的寒气,肩上还有零星的雪花。他说:“爸,我找过了,没有!”二表弟是表哥的亲弟弟。大舅的二儿子。大舅听完这话的时候,脸上竟是一副释然的表情。他说:“没有好,没有好。”我拉二表弟到屋外,问他:“你去哪儿找了?”“村边的小树林,小河叉子、还有村西头的那口老井。”我是跟着二表弟重又走上这条路的,二表弟说:“姐,你跟我再看看,我怕没看清!”往村西头走的时候,二表弟一直很沉默,他手里拿着一只应急灯,我们俩出门的时候,没有告诉别人,走在路上,我才发现,二表弟是想将我带到村西头的那口老井边。
  井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了。那时候村里还没有通自来水,只有很少的人家打了地下井,村里一部人吃水还要到这口井里提水。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姥姥总是说,到哪儿玩,也不许到井边玩,小心井边有老妖怪,专门吃小孩儿。所以我一直对这口井充满了敬畏,总觉这口井是个可怕的东西,像一只一直张着大嘴的狮子,每时每刻都要等着吞下食物。 [ 1 ] [ 3 ] [ 4 ]   现在,黑洞洞的井口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依然面色狰狞地看着我。
  二表弟说:“现在家里也没有别人了,就只能拉你来了,你帮我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二表弟说的很迟缓,我知道,他是想说,里面到底有没有人。我接过二表弟手里的应急灯,打开,一束不明显的光束在雪地上若隐若现。然而,落到井里,它立即就变成了一束如炬的目光。直视着井里的一切。
  井早就枯了,现在已经没有人留意它的存在,也就没有人再到这里来了。曾经有人说,要填了这口井,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做。现在,井边长满了篙草,扎得我手有些疼。
  我想,二表弟不是没看清,是一直不敢看。因为,在我正准备往井里乍着胆子伸下头去的时候,他一直在旁边紧紧地拉住了我的衣服,却把头别了过去。
  井很深,井沿是用大青石拼成的,手放在上面凉得牙都跟着打战,井里最初的一段也是用大青石垒成的,再下面是清一色的老砖,青石缝和砖缝间长了很多茅草,几乎把井壁盖住了,而灯光也在这里茅草的缝隙间寻找着出口。
  我说:“没有,根本就没有。”我的这句话在井里产生了空洞的回声,而当我回过身来看二表弟的时候,他已经泪流满面,他一边擦着泪。一边说:“没有好,没有好。”其实,他不知道,我的目光也没有胆量通往井底。

  七

  表哥一直没有结婚。这成了他青年之后更加与众不同的地方,也是一个始终解不开的谜。我现在常常想,难道在表哥三十八年的生命历程中,从来没有过女人的存在?我的答案不得而知。
  表哥中学毕业后考上了技校。那时候,农业户口是不允许考技校的,但好在舅妈是下乡的知青,落实政策后一直没有回城里,而是跟舅舅一起留在了乡下,但是根据政策,她的孩子们就从农业户变成了非农户,这就使本来学习很平庸的表哥有机会改变他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
  表哥念的是一家钢铁厂的技校,所以他毕业后理所当然是成了那家钢铁厂的工人。现在想起来,关于表哥曾经的这个职业变得非常模糊,不知道他到底在那家钢铁厂里从事过怎样的工作,是戴着头盔墨镜在钢花飞溅的炼钢炉前炼钢,还是在冷轧车间里把新出炉的一炉炉的钢变成条状的钢条,圆形的钢圈,真是不太清楚。这一切似乎都远去很久了,远得我们都已经记不得它们的模样,如一张张黑白的老照片样在记忆的底片上模糊地存在着。
  不过,那家工厂我还是去过的,它在郊外。那时候,大部分国营工厂还在热火朝天地生产着,不像现在已经有许多家破产倒闭了。那一年,我大概二十来岁的样子,正在一所大学里上学,表哥已经在那家工厂里工作几年了。因为,舅妈跟我说要我帮表哥找对象的事,而正好,我有一个朋友,她的家就在表哥工作的那家钢铁厂的附近。我在那个夏天决定把她介绍给表哥。
  现在想起来,那是表哥所经历的几次相亲中的一次呢,或者,根本就是唯一的一次,我已经无从考证。只记得当时,表哥住在那家钢铁厂的男生宿舍里,当我左找右找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好下中班,正在屋子里洗脸。
  表哥对我的到来表示惊讶,要知道,在那个时候,人们都还没有手机,表哥工作的车间里连个固定电话也没有,所以,我没有办法事先通知他我的到来。表哥很惊奇地看着我,他的脸上正有水珠往下滴着。
  我来给介绍对象呀。我一跳就进了门。表哥对这样的大事并没有任何反应。过了很久,他说,我不去。样子很为难。后来,他是被我硬拉着相的亲,而他好像是在完成一件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现在想一想,我已经忘了当时是在哪里相的亲,是表哥的宿舍,还是我那个女朋友的家里,或者是一个毫不相干的第三地,甚至我已经完全忘记了我当年那个女朋友的模样,但表哥在那个盛夏里的模样却依然清晰。
  那天,表哥被我硬逼着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还特意带他理了发,甚至还逼着他刮了脸,表哥本来就生得很英俊,这样一来就更出众了。
  女孩见了他一副很害羞的样子,有时候,女孩害羞就表示同意了。可是。表哥却是一副木头样,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脸红得比那个女孩儿还厉害。后来,我出去了一会儿,是想让他们有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大凡介绍人都会这么做,出去前,我还特意冲着表哥挤了好一顿的眼,不知道表哥明白了我的意思没有。
  那个夏天里,我不知道表哥是怎么开始他的这次恋爱的,因为,当天我就从表哥那里离开了。我在他们单独说话的时候。在那个工厂里转了一大圈,甚至在那个工厂房前屋后的花坛里抓了两只红蜻蜒。我不知道自己在外面转悠了多长时间,等我回来的时候,我发现屋子里竟然只有我女朋友一个人了。女朋友很生气的样子,她说,你哥也太不爱说话了,我们俩简直就是在静坐。可是女孩还是同意跟表哥处一下。后来,表哥跟那个女孩只见了几次面,最后还是由于他木,太不爱讲话而分了手,但是现在回想起来,那很可能是表哥跟女人接触最多的一次了。
  表哥的不婚随着我们这帮弟妹们相继的恋爱和结婚显得更加突出起来。在他二十几岁的时候,他的婚姻还没有成为一种问题。开始大家以为他可能自己有对象还没有到公开的时候,所以才谁给介绍对象也不相看,后来,大家以为可能介绍的人不如意,所以才不去相看。可是等到表哥三十来岁的时候,大家发现问题不是那么简单,可是也没有人敢深问。年龄越大,他的婚姻大事就越来越是人们避讳的问题了。

  八

  空气越来越沉闷起来。似乎人人都不愿意谈论表哥这个话题,可是说别的话题却又好像不合时宜。二舅妈和三舅妈开始在灶间烧火给大家准备晚饭,大舅躺在炕上眼睛望着天,大舅妈不知什么时候躺在大舅身边睡着了,他们可能已经一晚上没有合眼了。
  二舅妈进来问:“家里的菜都放在哪了?”
  “都在小里屋呢,我今天早上才发现,这小子不知道啥时候把过年的菜都买好了。有我爱吃的鱼,他妈爱吃的香蕉。前天晚上,他还给他妈剥了一根香蕉呢,还喂了他妈一口,他从小到大从来都没有这样过。”大舅说完,一行老泪又顺着眼角淌了下来。妈妈挪到大舅身边,用手替大舅擦了擦眼角泪。
  “晓光这孩子这些年就跟着养鸡了,长这么大,什么东西也没有享受过呀。现在年轻人都有的手机他没有,摩托车村里不少年轻人都有,可是他从来都没跟我要过,别人都说上网买电脑,可是他也从来没说过。他要是有个好歹的,这一辈子屈呀!”在大舅的心里,三十八岁的表哥依然是一个孩子。
  我将二表弟拉出屋子,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稻草香,那是从家家户户的炊烟里飘出来的,外面的雪耀得人眼前闪着幽蓝的光,那条通往村外的小路就在我的眼前模糊了起来。
  “报案了吗?”我问二表弟。
  “没有!”二表弟手里拿着烟,烟雾袅袅地从烟头上忽明忽暗的火光里飘出来,让人想起此刻灶膛里的火光。
  “弟呀,不行咱就报案吧,从现在开始,哪 [ 1 ] [ 2 ] [ 4 ] 里有……我们就得去认去了。”说这话的时候,我的眼前晃动着表哥灿烂的表情,一行泪无声地滑过我的面颊。

  九

  表哥是什么时候下岗的,我没有留意过。只是知道,他好像回到乡下已经很多年了。在我的记忆里,至少有七八年的时间里,他一直跟着舅舅、舅妈待在乡下,也就是说,他很有可能在三十岁以后就回到了乡下。
  他所在的那家钢铁厂是最早进行人员分流的厂家之一。据舅舅和舅妈说,刚开始,工厂还能勉强发出工资来,可是后来就变成了几个月能发一次,再后来,就一年也不发了,再后来就变成下岗分流了。
  下岗分流属于自愿性,当时还没有到强制的地步,而且对年纪比较大的,比如,男子年龄超过五十五。女子年龄超过五十是属于被劝退系列,像表哥这样年富力强的,是完全有可能被列在挽留之列的,不知道为什么表哥选择了下岗,我们当时都觉得很奇怪。可是更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表哥下岗后选择了回乡。
  表哥下岗以后,我们大家张罗了好一阵子帮他在城里再找一份合适的工作。那时我们以为他之所以不想干了,可能是因为工资太低,或者不喜欢那份工作,想重新开始。可是当我们把各式各样用工的信息告诉他时,他却对此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冷漠,后来,我们发现,他根本不想离开乡下。
  他留在乡下,选择了跟父母养鸡。我不知道表哥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最初的心里是什么样的,是不是有心理落差。从前,好歹他也是国营大厂的工人,说出来好听些。做的事也远比养鸡要干净。可是现在养鸡,每天要面对着那阴暗的鸡房,一屋子叽叽嘎嘎乱叫的鸡们,还有满屋子的鸡粪味,他会怎么想?这些,我们也都无从考证了。我们现在只是知道,他留在了乡下,选择了养鸡。
  兄弟姐妹们都结了婚,当然我也结了婚,而且很快就有了自己的孩子。由于工作忙,家务事也多。回乡下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姥姥早就过了世,我去的奔头也小了,这样,我跟表哥见面的机会也少了很多很多,但每年春节的时候,我还是会带上女儿回去看舅舅、舅妈们,这样。我跟表哥就能一年见上一面。
  表哥留在乡下在养鸡之后,人也变得越来越沉默了,可能由于年龄的关系还有长期的体力劳动,人也变得没有从前精神漂亮了,脸上现出了一些老相。最后一次见到表哥应该在二年前的春节,这是他最后刻在我脑海中的印象。
  那天是在大舅家,由于是过节,几个兄弟姐妹都回来了,还带来了各自的老公、媳妇、孩子。满满当当的坐了两大桌子。大舅叹了口气说,你们都长大喽。说这话的时候,大舅显得很伤感。这时,我们发现,满桌子人独独少了表哥。于是有人就说,大哥呢,找他去。
  表哥被拉进了屋,他被让在我们的上首,他还是像从前一样,显得腼腆而局促。脸上也红一阵白一阵的,望着我们这一桌子的兄弟姐妹大哥大哥地叫着他,还有我们的孩子们大爷大舅地叫着他,他竟然一时间回不过神来,他端着酒杯有些不知怎么才好,大家都看着他,这时,我发现表哥脸上挂着远比他的年龄要单纯得多的笑,那一刻我望着他单纯的笑脸,竟然有一种心疼的感觉。
  那天,表哥喝了很多酒,本来就不胜酒力的他,喝得满脸绯红,他那张酒醉的脸此刻如一张沉在海底多年的潜艇重又浮出了我记忆的水面。
  在我与他未见面的两年中又发生了什么事,我就不得而知了。有时,我会见到别的兄弟姐妹们,从他们的转述中会得到一些他的消息。有人说,有人给他介绍一个带小孩的寡妇,他没有同意;有人说,今年禽流感了,他正在忙着给那帮鸡们打疫苗;有人说,他每天除了养鸡,再就是上坝上走走,要不就回到他那个跟鸡房子连在一起的小屋里不出来。连电视都很少看,一天也听不到他说一句话,活得越来越像个老头儿了……

  十

  离开小村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冬天的北方黑得早,刚刚晚上六点钟,外面已经黑透了。月亮很小,它微弱的光芒像一个半梦半醒的人的目光。乡村没有路灯,只有家家窗户里露出的一点点昏黄的灯光,把外面的雪地映出了一些光亮,
  舅舅们执意留我们,但我和母亲没有留下,母亲对舅舅们说,你们也好几天没有休息好了,我在这儿你们还得照顾我。外面很静,偶尔,不知道从哪个方向传来一两声狗叫声,远远近近的,雪在我们的脚下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把雪村衬托得更加安谧而宁静了。
  我和母亲走在乡村的雪路上,我扶着母亲,生怕她摔倒。母亲说,晓光这一走,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了…… [ 1 ] [ 2 ] [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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