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幕波洛的最后一案 [老刑警的最后一案]

  老李是我们队里的老刑警,一个虽然职务不高却有着丰富侦查经验的警察,尤其是在现场勘察上眼光非常独到。老李不知不觉就到了要退休的年龄,队长和大家舍不得他走,老李却说,自己在刑警这个行当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破了无数大案也留了很多遗憾,眼下,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该陪陪为自己忙了大半辈子的老伴了。这样的心愿谁都不忍破坏,于是,队里准备为老李搞一个隆重的退休仪式。
  仪式举行前夜,命案发生了。黎明前,一个40多岁的老板娘在自己的杂货店里遇害。老李刚换了一身新西服到队里,准备参加退休前组织上为他举行的最后一个仪式。听说这个情况,老李立即拿起勘察箱,以一贯的幽默说,我就是这个命,到退休那天都有人送我这样的厚礼,我还是“笑纳”吧。
  穿着新西服的老李去现场的时候当然没有想到,这杂货店来的“厚礼”还挺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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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0多岁风韵犹存的老板娘,身上有多处刀伤和撞击痕迹。凶案现场门窗完好,没有撬动的痕迹。死者背靠的卷帘门上留下了喷射状的血迹。凶手作案的手术刀就扔在一旁的货架上。电话被拔掉了线,话筒还带着血迹,上面沾着两枚模糊的血指纹。老李一看就知道,那两枚指纹对于破案价值不高。沾着血的毛巾被扔在桌子上,经过鉴定,上面的血迹是被害者老板娘的。凳子上有猛烈撞击的痕迹,与死者头部的钝器伤痕吻合。柜台上留有死者的血指印,证明死者曾和凶手搏斗过,而从脖子和耳朵的受伤情况看,她的项链和耳环被抢走。经过查点,店里的香烟也少了好几条,但奇怪的是,抽屉里的现金却分文未动。老李注意到,现场有好几只鞋印,应该是拖鞋留下的。此外还有凌乱的血脚印,光脚的。老李蹲在地上,对这几枚脚印、鞋印看了很久很久。
  是情杀、财杀还是仇杀?现场的指向不明确,老李的眉头拧成了麻花。
  死者叫张云,是从东乡出来到城里做生意的。一个40多岁的女人,要想在城里站稳脚跟,不是件容易的事。再加上张云是个心眼、欲望都很活泛的女人,所以,因为她的死,她的三个情人都进入了我们的视线。张云肯定是依靠这几个男人才能在县城开出这个小店。这一点对我们不是很重要,我们更关心的是,这样复杂的情人关系,会不会就是张云惹来杀身之祸的原因。
  张云的三个情人被一个个排除了嫌疑。除了没有作案时间,更主要的是,老李从现场的血脚印判断,犯罪嫌疑人是18到21岁左右的年轻男性,身高在1米70到1米75之间,而张云的情人都已经50多岁了,这样就基本排除了情杀动机。
  毕竟是个命案,我们在走访了六千多人之后,发现死者生前并没有和他人有明显结怨。张云虽然也是个泼辣的女子,但也深知在城里谋生的不易,待人接物很是圆滑,能忍则忍,所以仇杀也基本可以排除。侦查暂时失去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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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李在埋头现场五天五夜后,终于作出一个大胆的判断:这是一起由抢劫导致的命案,嫌疑人就在本地。老李的依据是现场遗留的拖鞋印。10月的天气也有点凉了,嫌疑人还穿着拖鞋,而且从鞋印的磨损程度上判断,这是一双很旧的拖鞋。老李认为,在这样的天气穿着破旧的拖鞋在这里活动的,一定是个本地人,经济条件很差。老李的这个推论没有人反对,但现场最关键的是那串血脚印。这一串凌乱的脚印中既有鞋印,又有赤脚印,提取和勘查、分析难度极大。凭着多年的经验,老李认定这串脚印是同一个人留下的。这个大胆的论断立即在侦查组里引起了激烈的争论。以我们大队长为首的一派认定现场是两个人作案,理由是如果一个人作案,不可能一会儿穿着鞋,过一会又把鞋子脱掉,赤脚在那里踩。而且,从张云身上的伤痕来看,头上有打击的伤痕和钝器伤,脖子上还有锐器伤,更像是两个人共同伤害造成的。
  此时,一个看似重大的线索突然冒了出来。我们在走访中了解到,职业学校有两名学生案发当晚在现场附近出现过。我们当即扑向学校,把这两个学生堵在宿舍里。看到我们,他们的表情惊慌失措,这更使我们高度敏感。我们仔细搜查了他们的身体,还有宿舍,结果令人兴奋:他们的身上留有新鲜外伤,关键是,鞋子的尺码和现场的脚印高度吻合!于是,这两名学生被我们带回刑警队进一步审查。
  出乎我们意料的是,两名学生态度非常强硬,坚不承认杀害张云和到过现场。而此时,更让我们困惑的是,我们的老李坚持认定自己的结论,作案者只有一人。这样,两个学生的嫌疑可以排除。老李的依据就是对现场脚印、鞋印的分析。是啊,在刑事侦查中,脚纹和掌纹一样具有唯一性,可以作为识别身份的生理依据。但是在犯罪现场能提取到的往往不会是赤脚印,而是鞋印。怎样从一双鞋,或者一个鞋印找到它的主人,一直是侦查上的一个难题。我们的老李从29年前,就开始收集各类旧鞋,试图找到鞋印中的规律来指引侦查。老李对几百双鞋进行了研究,发现从鞋印不仅可以判断年龄、体重、身高,还可以从磨损程度找到职业和个体特征,这极大地提高了鞋印在刑事鉴定中的价值,为我们队里的刑事侦查提供了重要依据。老李在办公室的柜子里放了各种各样的鞋,空闲的时候,老李就会拿出几双来跟我们絮叨絮叨。他会说,你看,比如像这双鞋,年纪轻的人,他磨损部位都在前面,这个边上一般不会磨到;30岁左右的人,磨损都在中间这一块;到了45岁以上的人,磨损就在边上,像我已经五十几岁的人,我的后跟这一块就要磨掉了。看他说起鞋印那陶醉的样子,仿佛拿的不是破烂的旧鞋子,而是他家的珠宝。在这样的过程中,我们跟着老李学了看脚印鞋印的不少本事,也因此,老李成为我们这里最负盛名的现场勘察专家。
  老李最著名的一个案例发生在7年前的中秋,市中心人民剧场里传出沉闷的爆炸声,一场8人丧生、几十人受伤的惨案使节日气氛荡然无存。我们到现场时,里面一团漆黑,摸着黑走过去,等出来的时候,看到鞋底下全部是血浆,惨不忍睹。老李带着我们花了三天三夜勘查现场,结果发现:这是一起人为制造的恐怖事件,混进电影院的凶手将炸药抱在怀里,然后在电影开演不久点燃引线,他本人也在爆炸中丧生。老李发现11排17号就是爆炸的中心点,可是犯罪嫌疑人只剩下两条残缺的腿,那么只有找到坐在11排17号的人,才能确定犯罪嫌疑人的身份。经过仔细排查,我们发现电影院门口有辆自行车一直无人认领,它的主人姓严,已经失踪了三天,11排17号的票正是他买的。那么,引爆炸药的就是这个严某吗?
  认定鞋印的任务历史性地落在了老李的身上。老李找来严某平日所穿的胶鞋,从鞋内提取了他的脚印,与两条残腿上提取的脚印进行比对。经过两天两夜的比对,老李以非常严谨的证据证明,严某的脚部形态和现场提取的残脚完全吻合,可以认定严某就是爆炸案的元凶。原来,这个严某当时刚刚下岗,又和岳父母一家因为生活琐事发生了种种矛盾,妻子和他闹离婚。严某对社会产生极大的仇视心理,也对生活彻底绝望,就选择在本该万家团圆、和和美美的中秋,用自己蓄谋已久做成的土炸药到电影院搞自杀式爆炸,不仅自己尸骨无存,而且害得7个无辜的人陪着他命赴黄泉。
  从这个案件起,我们对老李现场勘查尤其是看脚印的本事心悦诚服。在张云命案中,我们找到了两个高度疑似的嫌疑人,老李却坚持认为凶手只有一个,现场的脚印和鞋印到底骗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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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抢劫杀人却没有撬动门窗,难道是熟人作案?为什么抢走了金项链,却没有动现金?如果是一个人作案,为什么有两种脚印?在案件分析会上,这些问题引发了激烈的争论。老李一直很沉默,然后带着满脸的憔悴,突然用坚定的语气说,不用争了,我带你们去杂货店进行现场重建。看见老李疲倦却特别明亮的眼睛,我们感觉到有戏了,每次突破案件前,老李都会有这样的表情。
  到了杂货店,老李便穿上了一双旧拖鞋,成了“犯罪嫌疑人”,为我们模拟演示当时现场的情况。“犯罪嫌疑人”先敲门到店里买东西,当店主张云拿香烟的时候,“犯罪嫌疑人”突然上前把张云的嘴巴一把捂住。老李的这个演示来源于张云尸检的结果。尸体检验当中发现她嘴唇里面有损伤,有出血,说明犯罪嫌疑人捂过她的嘴,并且一直捂到张云昏迷。张云昏迷后,犯罪嫌疑人就拿了香烟走向外间,就在这个时候,犯罪嫌疑人发现她又动起来了,惊恐之余,一不做二不休,当即操起一个凳子砸向张云的头部。老李边演示边告诉我们,尸体检验发现,头部损伤面积比较宽,而且现场勘察凳子表面有血迹,充分说明犯罪嫌疑人用这个凳子砸了张云的头部。
  之后,犯罪嫌疑人抽出自己带来的手术刀,对着张云的脖子连戳几刀,造成张云大量出血,卷帘门上的血迹喷射形状可以证明这一点,因为血迹喷射的高度刚好在脖子的位置。于是张云挣扎着倒下了,倒在卷帘门前,这个地方有一部电话,我们在现场勘察的时候发现话筒上有血迹。所以老李推断在行凶过后电话刚好响了,于是犯罪嫌疑人用带血的手去抓了电话,并且拔掉了电话线。
  当犯罪嫌疑人发现张云脖子上还有一根项链、一对耳坠的时候,本来因为惊恐准备逃跑的他,贪念又占了上风,于是他就从张云还温热的尸体上扯下了耳坠。现场发现的两个拖鞋印就是他去扯耳坠的时候留下来的。等他扯下了项链和耳坠时,他却发现自己走不了了。从张云身上流出来的黏稠黏稠的血已经把他的拖鞋粘住了,他以为是一个刚刚咽气的冤魂扯住了他的脚,惊慌之下,只能把脚从拖鞋里拔出来,光脚走路,这就是血脚印的由来。
  所以,一个人作案是完全可以形成的。
  老李模拟完了现场,谁都没有说话,但从大家凝重而钦佩的表情看,都被老李大胆而严密的现场推断深深折服,包括我们的队长。
  那么,职业学校的两个学生在现场出现和身上有伤又该如何解释呢?
  老李瞪着炯炯有神的眼睛说,如果我们排除了他们杀害张云的嫌疑,解除了他们的思想压力,也许,真相就会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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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队里,老李没有直接提审两个学生。在反复比对他们的脚印后,老李最终判断,这两人脚纹的特征点与张云命案中遗留的血脚印并不相同,并且这个结论也得到了上级权威部门的支持。
  当老李坐到两个学生对面,告诉他们杀人嫌疑已被排除后,这两个自从被带进警队便背负沉重杀人压力的学生顿时哭了出来,痛快地交代了事情的真相。原来,为了能在游戏机房畅游,已经囊中空空的他们密谋偷车。那天晚上,他俩手气不错,偷到了一辆摩托车。狂喜之余,他们揣着身上仅有的几元钱,憧憬着卖车后得手丰厚的钱,到张云的杂货店去买东西吃。没想到,他们看到的是一地的鲜血和死状恐怖的张云。两人顿时魂飞魄散,骑上偷来的车就跑。本来偷了车就十分心虚,想不到还撞上了凶杀现场,两人一路狂奔,惊慌中撞上了路边的树,造成了身上的伤痕。回到学校,两人惶惶不可终日。他们觉得,警察迟早会发现他们去过杂货店,那么,这杀人的罪名是难以洗脱了,因为他们还偷了车,身上有很多不干不净的事,没人会相信他们……
  所以,当警察真的到学校把他们堵在宿舍里,强烈的绝望和恐惧情绪迫使他们采取了沉默顽抗的态度,坚不承认自己到过现场,反而令我们更加生疑而扰乱了侦查视线。
  根据两个学生的供述,我们找到了他们偷的车。撞车的那棵树和其他的旁证,证明这两个学生并没说谎。老李在语重心长教育了他们之后,把他们交给负责侵财案件的同志。接下来,方向明确,老李带着我们撸开袖子找真凶了。
  在走访了所有金店后,我们终于得到一条重要线索:某家金店刚刚收了一条金项链,经过辨认,正是遇害老板娘张云被抢走的那条。据金店主人回忆,卖项链的是一个小年轻。根据店主描述的特征,我们很快抓到了这个嫌疑人,他坚不承认自己杀了张云,但对张云的项链,他却无法说出确切来源。看上去,他想蒙混过关,我们自然是不会轻易让他脱逃的。
  比对脚印的任务又历史性地落在了老李身上。老李发现,这名嫌疑人的脚纹特征乍一看和现场的血脚印非常相似,但有几个特征点存在着本质的差异,所以即便这名嫌疑人说不清项链的来历,老李也坚决排除了他的嫌疑。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人命关天的事不能有丝毫偏差,这是老李的肺腑之言,更是他的职业准则。我们非常理解老李的这种坚持。三十年破案生涯,老李经手了5000多起案件的现场勘查,发出过七八百份鉴定书,几乎从无差错。但是唯一的一次滑铁卢,让老李刻骨铭心并且痛心疾首。
  那是一枚从证件上提取的血指纹,曾经被遗弃在露天现场好几天,特征点黏连模糊。按照刑事检验的规定,比对指纹至少要有四个特征点相同,但是这一次老李只找到了三个相同点。凭着多年经验,他判断其他的特征点被露水打湿了。老李当时自信地做了同一鉴定,并根据他的鉴定抓了人。但是,当他的鉴定结论送到上级主管部门复核时,他的鉴定被推翻了。
  接到结论,老李立即蒙了。他的本能反应是立即打电话回队里放人,然后,登门道歉,并且在全队会议上作深刻检查。那段日子,他彻夜难眠。因为他的武断,把一个也许没有任何嫌疑的人关了20多天,那种心理上承受的折磨与家人的痛苦,是旁人根本无法体会的,也许就将改变一个人的一生,毁掉一个家庭的幸福。想到这些,老李的内心无比痛楚。所以,在以后的刑警生涯中,老李把客观严谨永远放到了第一位,这也许正成了他屡建奇功的法宝。因为往往人们从谬误中学习到的东西,比从真理中学到的还要多。
  嫌疑人一个个被老李否定了,新的嫌疑人又一个个浮出水面。老李穿着那件准备在退休仪式上穿的新西服,整整一个月没有回家,天天在办公室里连轴转地做脚印鉴定,常常加班到深夜两三点。终于有这么一天,他发现一份样本和凶案现场的血脚印完全吻合。于是,一个刚刚19岁、身高1米75的本地青年很快到案。这个从小父母离异,在社会上晃荡,沾染了一身坏习气的男孩,住在离张云家不远的巷子里,为了搞点钱吸毒,他铤而走险到张云店里抢劫杀人。到案后,这个嘴唇上刚刚长出胡子来的男孩万念俱灰,对自己所犯罪行供认不讳。
  张云命案终告侦破。
  老李的退休仪式在推迟了整整两个月后终于可以举行。我们在约定时间等不来老李,队长便到检验鉴定室去找他。发现老李披着那件已经泛出黄渍的新西服,抱着他最后鉴定的那份样本睡得正香,布满皱纹的脸上竟有孩童般纯真的笑容。而这份样本,是老李在半个月之内检验的第三百一十四份。队长的眼睛湿润了,久久站在那里,凝视着老李。我们默默围拢了过来,用我们的眼睛和我们滚烫的心向老李致敬。我们觉得,身经百战功勋卓越的老李给我们后辈留下的最宝贵的财富,就是他那历经挫折后依然纯真的笑容,这是一个老刑警最感人的笑容。
  
  发稿编辑/楼伊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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