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直气壮就好_理直气壮的意思

  徐铎   山东莱阳人,一九五二年生于大连,现供职于大连经济技术开发区管委会,一九八零年开始文学创作,三十年来,共出版发表文学作品三百余万字,并多次获奖。一九九八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散文学会,现为大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辽宁省作家协会理事。
  
  几天前,郭有理在母亲死后第五个七天祭日来这里献过鲜花,这里尽管生长着平坦整齐的绿地毯一样的草坪,他忍不住还想在这地方烧点香和纸。娘曾经说过多次,一定要用从前的天圆地方的钱模子打一打香纸,在阴间,阎王小鬼不认人民币,大伙花的就是这种老钱。尽管郭有理在这儿大搞祭祀活动,那些大街上的城管执法人员把他当成了城市绿化或者是市政维修人员。这个秘密是从他自己的嘴里坦坦荡荡说出来的,在这个城市美丽的街心公园,就是这个城市雕塑,也是这个城市象征的那尊青铜铸成的拓荒牛的基座下面,埋葬着郭有理并非亲生的娘……
  娘今年八十四岁了,她总是念叨,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在八十四岁这道人生的坎,娘好像给自己也算计好了去世的时辰。她属牛,用她自己的话说,属牛的,天生耕地拉车出力的命。好在中国人民身上流淌的都是种地农民血水,因为牛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牛就成了人们崇拜和喜爱的动物。在乡下,拉犁耕田的牛也越来越少,因为四个现代化,铁牛替代了老黄牛。老黄牛它们到了什么地方?一直走到了街心公园,走到了那尊青铜雕塑拓荒牛的跟前,郭有理才恍然大悟,闹了半天,你们都跑到了这儿?怪不得呢,这儿有绿草地,有花坛,大理石砌成的一个大圆圈,那么多的大小汽车绕着大圆圈转动,远处矗立的高楼大厦,就像地里的庄稼一样多。大街上有那么多的人,人们的身上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一点也不比那五颜六色的野花逊色。还有那些姑娘们,多得就像庄稼院里的鸡鸭鹅狗,她们一个长得比一个好看,叫起来像一群喜鹊。用娘的话说,是仙女下凡了。多少好看的光景,他的眼神已经不够用了……就这儿了,娘啊,干部们让咱们进城当市民,活着的时候,你没当成了市民,死了当市民也成啊。俺知道娘惦记着老家的那捧土,你总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家的土窝。不过,有个城里的土窝待着,娘也能心安理得。有些顶眼的,就是那头铜牛,看不出它是公牛还是母牛。模样也不善良,眼珠子里面有杀气,不像耕田种地的牛,有点像斗牛。娘老实了一辈子,不知娘喜欢不喜欢。
  郭有理用铁锹小心地把表层的那块草皮铲了下来,放在一边。然后才挖坑。一个骨灰盒大小,并不费劲,一会儿功夫就挖掘好了。
  所有的城里人都不会想到,光天化日之下,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脑子缺了一根弦的人会在最美丽的街心公园雕塑下面埋葬一个死人的骨灰。所有看到郭有理的人都把他看成了市政设施的维修人员,或者是城市绿化工作者,而且向他投来的都是尊敬的目光。聚焦的目光产生了温度,郭有理的心里仿佛升起了太阳,暖洋洋的。
  在郭有理的记忆里,老人去世了,下葬的时候,亲人们总要念叨着,娘啊,住进了新房子了,别害怕啊。那是在乡下,那是从前的荒山野岭的乱葬岗子。咱们这是在城里,也不用长明灯,一夜到天亮都是灯火辉煌。那草坪灯亮着的时候,还有调儿悠扬的音乐声,比喇叭匠吹的《哭长城》好听多了。娘啊,俺知道你心里会咯咯碌碌的,你不知道,咱们老家那荒山野岭早就不让埋死人了。有人在咱们老家建起了陵墓园,一个墓位要卖到上万块钱。说是阳间搞房地产,阴间也有房地产,而且阴间的房地产跟阳间的房地产一样疯狂,贵得吓死人,俺没有那么多的钱,买不起……他不想告诉娘,他那几个哥哥都不肯掏钱买墓地。娘知道了这事,她会伤心的。要知道,他们弟兄几个才是从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俺是娘在道边捡来的,俺知道,生身的爹妈不要俺了,把俺给扔了。娘不捡俺,俺也就给野狗叼去吃了。娘啊,谁都看着俺傻,谁也都不把俺当成人看,只有你,你像俺的亲娘一样,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俺给养大了。这养育之恩,比天高,比海深,你就是俺的亲娘。是你说的,对爹娘,要尽孝道;对庄稼,要做到勤劳。一个不懂得孝道的人,他肯定不是一个好人;一个不会种庄稼的人,他也不是一个好农民。
  从小到大,人人都说俺缺心眼。只有娘说俺可不缺心眼,说俺从小就会侍弄庄稼侍弄地。娘说俺缺的是坏心眼,人人都没了坏心眼,天下可就安宁了。这辈子,俺就会种地,种高粱,种玉米。娘说,古时候,讲的是仕农工商,种地的农民排在老二;新社会,是工农兵学商,农民依然排在老二。农民有什么不好,人们吃的粮食,穿的衣服,没有农民,那些粮食和棉花能长出来吗。
  娘啊,你说过,人过世了,要入土为安。小时候,俺问过你,人是从哪里来的?娘说,最早没有娘的时候,人是从土里生出来。有了娘以后,孩子们就是从娘的肚子生出来的。娘啊,俺把你埋进了土里。这是娘说的,人从哪里来,再回到哪里去……
  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郭有理努力地想着,对于娘,还有什么遗漏,或者没有做到的地方……记得娘好像说过,她这辈子,能坐上飞机,飞到天空去转一转,娘死也能闭上眼睛了。
  母亲入土为安的第三天,郭有理鬼使神差回到了老家。他是一时糊涂,一时清醒。在他的意识之中,娘似乎还活着,娘一个人在家里,他真的有些放心不下。走进家门,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门后的扁担,把水缸挑满水。娘说过,不管家穷还是家富,是不是正儿八经的过日子的人家,进门要看水缸满不满。要看这户人家的媳妇勤快不勤快,进门就看锅灶上下干净不干净。要看一个人正派不正派,就要看他的头上的帽子和脚上的鞋子。郭有理脑子缺弦是不假,但是他从小到大,从头到脚,总是干净利索。别说走在这个城市的街心公园,没有人把他当成乡下人。就是走在北京的长安街上,也不会有人说他是乡巴佬二哥。
  水缸挑满了水,家里的那口大缸曾经是娘的骄傲,老郭家的大缸是全村子最大的一口缸,能装六担水。从前这口缸是地主家的,土改时,分地主家的财产,娘别的没看上,她看中的就是这口大缸。俗话说,水就是财,满满挑上一大缸水,这是多少财啊!挑水的时候,在郭有理混沌朦胧的意识里,娘还活着。是啊,是活着,他要带着娘去飞机场乘坐一回飞机。活着的儿女们如果满足不了老人的愿望,那可是对娘的不孝啊……
  掩上门,郭有理背着娘的大照片走了。不是他脑子缺弦,娘活着的时候,他们家从来就不锁门。娘说了,只要不把人当贼,贼就会当人。他们老辈子人就没锁过门……离开家,怎么去的飞机场,郭有理已经记不清了。
  
  郭有理这个名字,邓智慧端详了半天,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今天上午,市里转来了日本领事馆发来的传真件,说这邓智慧所在的莲花乡有一个农民,搭乘全日空过境飞机飞到了日本东京,让临海市方面派人去东京,把这个偷渡到日本的人给领回来。传真件转到了莲花乡,乡党委的齐书记已经做出了批示,尽快处理此事,以免造成重大国际影响。
  看着传真件上郭有理的照片,邓智慧一下子想起了他来,他与郭有理不是一个屯子的人,却在同一个小学校一起读过半年书。人的相貌很难改变,郭有理的相貌十分简单,目光平直,方鼻大口,厚厚的嘴唇紧紧地抿着,固执得有些夸张。虽然过去了那么多年,邓智慧还是一下子就从记忆里面找到了郭有理这个人……
  想当年,邓智慧还是回乡知识青年的时候,有一年,他替代生产队长到县里参加了三级干部会。三级干部会,就是县里最高级别的会议。对于会议,三级干部没有多大的兴趣。但是,参加会议能吃大盘子。一天交一斤粮票,三毛钱,可以敞开肚皮吃,能吃多少就吃多少。那桌子上面四菜一汤,菜是摊黄菜(炒鸡蛋);肉是猪头肉;鱼是大头鱼;外加一个大肠头。头一天,到会的人们吃得天昏地暗,桌上的四个大盘子空空如也。到了第二天,三级干部们的食欲便不如第一天,盘中餐有了剩余。到了第三天,便有了浪费迹象。让邓智慧纳闷的,开会的时候看不见郭有理的身影,到了饭口时,郭有理就出现在饭桌之上。参加三级干部会议的干部吃了三天的大盘子,渐渐地吃不动了。而只有郭有理上了饭桌,闷着头,慢条斯理地吃。主食一个大馒头,一大碗米饭。他吃过的饭桌上从来也没有剩菜,有多少吃多少,别人剩下的,他一个人包圆。邓智慧没说出郭有理的真实身份,一个缺心眼的人也难得吃一肚子好油水,再说,那桌上的剩饭剩菜扔了也是浪费。五天的干部会议结束了,大家才知道,这个食欲极强的人名叫郭有理,是莲花乡小莲泡村人。人家问他,你是谁呀?他说,俺是俺呀。你是个什么干部?社员们都说俺是苞米饼子干部。那你凭什么吃大盘子?俺走到招待所门口,是招待所的小姑娘说俺是会议代表,把俺们请进来的。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
  那次三级干部会议的内容邓智慧没有记住,但是,他记住了郭有理那副理直气壮的表情。是啊,凭什么你们吃的,容不得俺吃的。人家拍拍肚皮,大摇大摆地走了。县招待所长让派出所长给这个傻瓜关起来。派出所长才不干呢,关起他来,把别的老犯们的伙食统统装进了他一个人的肚子里,饿出人命,我这个所长别干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时代发展了,人也进步了。这下可倒是向前进了一大步,从乡下一下子飞到了日本国。此人到底怎样通过的机场安全检查,怎样登上了这架过境的国际航班?老百姓遇到什么事情都找政府,这下可是好了,连日本人也懂了找咱们政府。
  文书小程走进了邓智慧的办公室,邓乡长,咱们什么时候到东京去领人?
  领什么人?
  那个偷渡的人哪。
  噢……你想去日本?
  如果没有别的人选,我想去。
  那你就去吧。
  我要去的话,出国的费用呢?
  你自己去办理申领吧。
  再过两天,莲花乡的槐花节就要开幕了,因为今年的气候反常,气温一直很低,早就应该开花的槐树一直像个难产的孕妇,憋着夹着,硬是不开花。有人建议用塑料花,也有人说可以用绢花替代。可是,政府这样一个重大节日,涉及到的是形象问题,不可能弄虚作假。刚刚才与山东方面联系好了,隔着一条海峡,人家的槐花已经含苞待放了。山东方面也答应了,同意从他们的槐树上折一批槐花运送过来,以解槐花节无槐花之尴尬。只要开幕式上,到处能点缀着盛开的鲜花,国内外贵宾们手里能够有一枝槐花摇动,也算成功。记住,运输的过程当中,一定要用保鲜膜。还有,少请那些跟中国人没有什么两样的日本人韩国人,要多请蓝眼睛黄头发大鼻子的欧洲人。让参加开幕式的各级领导有国际化的感觉。这也不难解决,外国语学院有的是来自欧美的学生,有吃的,有纪念品,还能参加中国人的节日,他们何乐而不为呀。
  小程又走进了邓智慧的办公室。
  你怎么还没去订去日本的飞机票?
  小程嗫嚅着,乡财政的人说,没有预算,也没有这笔经费。
  那你就打个预算去吧。
  邓智慧心里有数,再有两年时间,他也就告老还乡了。文书小程,就是想惦记着借着领人的机会,到日本玩玩。这些年轻人的小尾巴一翘,他们想拉屎,还是想撒尿,他心里如同明镜一样。小程是县委程副书记的公子,读过大学,手里也有硕士博士的证书。屈尊来到了莲花乡,其实就是把这儿当成一块跳板。老天爷刮风下雨不知道,谁的官大官小可要知道。小程文书这些年轻人,时常借着向有关部门报送信息的机会,把乡里的一些鲜为人知的事情向外泄露。郭有理的事情由市里外事部门转来的,这样一个涉外事件,他也惦记着出国旅游。槐花节开幕式即将到来,这是重中之重,别的事情可以往后拖一拖。
  晚上有个记者招待会,就是请各新闻媒体的记者们好好地宣传一下这次槐花节。邓智慧也是搞文字出身的,这么多年与记者们打交道,他也是得心应手。记者们属于小资,尽管对金钱也渴望,吃顿饭喝喝酒,再有几百块钱的车马费也就打发了。槐花节开幕在即,因为解决了槐花节无槐花的难题,也解决了与会人员国际化的问题,邓智慧的心情也舒朗多了。酒桌上的记者们都众星捧月,沿着邓智慧的思路,酒话的一个议题就是关于傻瓜的称谓。当地人把这类人称为“彪”,这个“彪”字究竟正确不正确。记者都是有文化的人,不表现一下也显得自己太没有水平。有人也使用另一个“膘”字,因为这类人用脑子极少,只要有吃的,他们才膘肥体壮。记者们认为邓智慧的那个“彪”正确,原因很简单,人们也管这类人叫二虎,那“彪”字正好是三虎。不管是“彪”还是“膘”,其实这类人,甚至表现这类人的字眼都十分的强悍。人们新近时兴使用的那个飙车的“飙”字也可以用在这类人的头上。
  讨论得正热闹,酒喝得也酣畅淋漓时,乡党委书记齐仲秋走到了记者席,来敬这些无冕皇帝们一杯酒。走到邓智慧身边时,他悄声地问,市里转来的日本领事馆那个函件,处理得怎么样了?
  邓智慧说,其实是日本全日空的函件,现在哪里顾得上,等槐花节这台戏唱下来再说。
  在乡村,不成文的规矩,书记是一把手。齐仲秋总是说他抓大事,可他从来也没有放过鸡毛蒜皮的小事。他自己也经常自诩诸葛孔明,事无巨细,事必躬亲。
  尽管没有盛开的槐花,槐花节依然搞得春意盎然。迎来送往,形形色色的各种人等。不管是什么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反正都是政府掏钱。你乐我乐大家乐,乐而忘忧。整整一个礼拜,邓智慧都沉浸在了节日的欢乐氛围之中。要不是日本方面接二连三地发来传真,他都把有人偷渡的事件忘记了。那张传真也就是一张纸,什么函件,顺手也就扔在了抽屉里。
  闭幕式结束以后,小程拿着申请单走进了邓智慧的办公室。
  有事?
  财政那边说,特事特办,预算申请单上要乡长签字。
  邓智慧看了看申请单,这是你个人出国的经费?
  是。
  你有没有想过,你去日本要带回来的那个人,他的经费,你计算进去了吗?
  小程哦了一声,那人的费用也要我们乡里付?
  我们不付,那由谁来付?
  小程想拿回申请单。
  邓智慧说,放那儿吧,你回去计算一下那人在日本滞留这些天需要多少经费。
  小程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邓智慧把申请单也扔进了抽屉,与那几张来自日本的传真件放在了一起。
  派出所的人把郭有理的户籍情况也送到邓智慧的面前,此人确实是咱们市大莲泡乡小莲泡村人。一个农民,偷渡日本,不知有无政治目的,可能是想到日本打工挣钱?
  槐花节结束了,邓智慧可以静下心来,认真地处理郭有理这件事。随着年龄的增长,发生在眼前的事情可能容易忘记,但是,发生在从前的事情,却不那么容易忘记。在他的记忆里,郭有理是小莲泡村的人,他们还是小学的同学。他记得那是一九六一年,他们正读小学一年级。因为粮食不够吃的,为了填饱肚子,家里顿顿喝稀饭。上课的时候,郭有理憋着尿,为了遵守课堂纪律,他硬是憋着。后来,他实在憋不住了,把尿撒在了裤子里。老师看见了,挺心疼,让郭有理回家去换条干裤子再来上课。郭有理没有回家,走出教室后,他钻进了厕所,把尿湿裤子翻过来,重新穿上,又回到了教室。老师看见他还穿着湿漉漉的裤子,我不是让你回家换条干裤子吗?郭有理理直气壮地说,是啊,我换过裤子了。老师哭笑不得,你这是自欺欺人,还是掩耳盗铃?郭有理说,裤子是俺的,俺不欺负别人,俺也没盗铃铛。俺娘说了,偷东西烂手爪子。
  回想起这件往事,邓智慧也忍不住自己笑了起来。
  只读了半年小学,因为智商不行,郭有理就辍学了。都说山不转水转,两座山碰不到一块儿,两个人肯定会见面的。邓智慧一直没有离开过莲花乡,从生产队长一直干到了乡长,他再也没有见到过郭有理。不过,人活在世上,就有名声。他经常听到乡亲们的口口相传,说郭有理是个种地的好手,脑子虽然缺根弦,但是种地需要的是勤恳。如今勤劳已经不再是美德了,但是,郭有理还有一个孝子的美名。乡里村里,都知道郭有理是个孝子。守着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娘,一直也没有哪个姑娘肯嫁给他,他一直打着光棍,直到把老娘养老送终,也无怨无悔。
  市里的外事部门又把电话打到了邓智慧的办公室,没别的意思,赶快派人去日本领人。
  邓智慧说,我们查过了,查无此人。
  这怎么可能,人家也多次询问偷渡人,此人就是你们莲花乡小莲泡村人。
  确实查无此人,我当了二十多年的乡长,莲花乡有没有这个人,我清楚,还是你们清楚?
  我们怎么回复人家日本方面?
  查无此人,你们怎样回复,那是你们的事。
  
  郭有理住在全日空大酒店里,他不知道楼有多高,他住的有多高,反正从窗户向外望去,就像坐在飞机上一样。外面的景色比临海市要好看多了,他把娘的大照片拿到了窗户跟前,让娘也看一看,活着不能出国,死了以后,坐了飞机,还到了日本国。娘说了,她这辈子,三门不出四户,没见过什么世面。死以后,把她的照片挂到一个眼亮的地方,让她好好地瞧瞧光景。瞧吧,娘,这可是日本鬼子国家的光景。瞧啊,这儿有多干净。
  那天在机场,郭有理遇到了一个与娘一样年纪的老婆婆,她真的不简单,八十多岁了,居然还能满世界到处旅游。但她毕竟年龄大了,腿弯曲着,走路蹒跚。看见老婆婆,郭有理想起了自己的娘……他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他让老婆婆替他拿着娘的大照片,他背起了老婆婆,径直上了那辆机场大巴车,也径直走上了飞机。上飞机时,舷梯旁的那个日本空姐还直给他鞠躬。嘴里还甜甜地念叨着类似“骚嘎斯奶”之类的日语。飞机起飞之后,那个空姐给郭有理一份餐点。他没敢接,因为他的口袋比脸干净多了。老婆婆告诉他,这是免费的。他听不懂日语,但他看到每个人都有一份,都没有从口袋里往外掏钱,他这才接了过来,也吃了起来。看他吃得那个香啊,老婆婆把自己的那份餐点也让他吃了。
  到了日本国入境的时候,全日空的人才发现,航班上多了一个人。这个人身上什么证件也没有,肯定是个偷渡分子。
  那个老婆婆是伊滕家有辈分的人,听说背她上飞机的小伙子是偷渡的,她一再关照全日空的人,一定要善待他。他是一个善良的人,要让他住得好,让他吃得好。老婆婆有时候也来看望他,还给他买了一件真正的日本制造的T恤。
  全日空的人让郭有理努力回忆自己的真实家庭住址,郭有理说,不用努力回忆,我也能说出我是临海市曲河县莲花乡小莲泡村的人。
  可当地政府部门回复,查无此人。
  郭有理生气了,谁说的?俺回去找他们。
  对不起,你可不能离开这里。
  不离开就不离开。住在全日空大酒店的这些天,郭有理已经习惯了日餐。多么精美,多么细腻,光说那些盛食物的小碟子,方的圆的扁的,要多好看就多好看。娘说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是铁,饭是钢,一时不吃饿得慌。不管到了什么地方,不管到了什么时候,即便遇到了天大的事情,千万不能饿肚子。
  全日空的人想起来了,偷渡的人都有一个去处,也就是偷渡分子要投奔的地方投奔的人。要不然,到了日本的中国人,他两眼一抹黑,这日本国可不是中国,没政府可找。
  你到了日本,打算与谁联系?
  俺不知道跟谁联系。
  是谁来联系你呢?
  也没谁联系俺。这么多天了,俺要回家了。俺娘要烧五七了,五七三周年,儿女要周全。俺的那几个哥哥,都害怕俺嫂子,好像嫂子才是他们的亲娘。俺要不在跟前,他们才不管娘烧几七。所以,俺要回家了。
  你回家可以,可是我们的损失怎么办?
  俺一分钱也没有,实在不行,俺可以打工,打工挣钱还你们。
  你要到什么地方打工?
  俺不知道。
  日本人也看出来了,此人有点莫名其妙的神经不正常。
  
  小程再也没有走进邓智慧的办公室,在走廊里遇到过一两次,邓智慧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小程心里十分不自在。去日本的事,一点下文也没有。机关的人都说,邓乡长深不可测,他有点领教了。他私下里计算过了,那个偷渡日本的人至少要三十万,才能补偿人家的损失。
  三十天过去了,日本方面再也忍耐不住了,怪不得中国人死不认账不肯往回领人,这个人一天三顿饭,食欲都是那么旺盛,能吃而且能睡,所以,他们主动要求把那个偷渡的人遣送回来。愿意送就送吧,还是那个航班,还是那架飞机,郭有理背着他娘的大照片回到了中国,穿着日本T恤。他挺高兴的,因为没有耽误给娘烧五七。公安局派人到机场接的人,给郭有理定一个什么罪名?脑子少根弦,心里只有一个心眼的人还定什么罪名。人家又没给国家造成什么经济损失,也没有造成什么国际影响,日本能留下他,中国还少了累赘。
  公安局外事处打来了电话,对于遣返回来的郭有理,是羁押,还是释放?
  邓智慧说,连日本人都容他不起,难道你们想养着他?
  放下电话,邓智慧闪过一个念头,应该去见一见这个当年的同窗和同乡。这件事,说起来就像一个笑话。
  这件事情的尘埃落定,齐书记暗暗地佩服邓乡长。如果按他的批示,派人去日本往国内领人,按惯例,至少要拿出三十万元包赔给人家。真的是高人高招,日本方面挺不住了,你们自己送回来的,倒霉自己认吧。在一次办公会上,齐仲秋特地说起了这件事,不仅你们要向邓乡长学习,我也要向他学习。处事要有定力,要沉着镇静,不能听风就是雨。如果为了一个脑子有病的人,花了财政三十万的经费,你说我们冤不冤,到头来,“彪”的不是郭有理,而是我们才真正的“彪”啊。
  事件自行了结,邓智慧挺开心的。机关的助理文书们也在私下赞许他邓乡长,姜还是老的辣,这下看出来了。就说查无此人,犯什么错吗,什么毛病也没有。邓智慧也挺得意,前些天,他还与妻子开玩笑,要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了,冷不丁地不再忙碌了,也不起草转发文件了,会不会有失落感?妻子比他还幽默,那还不好办吗,我有事,就给你写个报告。比方说,我要到市场去买棵白菜,就给你打个请示报告,拟购买白菜一棵,当否?请批示。你就写上,拟同意。退休以后咱们自娱自乐,照样能体验到当干部感觉。
  这两天,因为拆迁动迁还有占地的事,上访的农民闯乡政府闹事发生过几例。齐仲秋和邓智慧真有些焦头烂额,市里要全域城市化,就是要把农村变成城市。要维持稳定,要保证正常的办公环境。邓智慧才不与到政府上访的群众直接对话,他要找的是开发商们,你们伙同政府,发动了“第三次土地革命”,把分给农民的土地又从农民的手里夺回来了。你们把种庄稼的土地盖了大楼,你们发大财,农民吃不上饭,农民们找政府,我政府就要找你们。要安抚不了群众,再发生上访事件,你们就不要干了。上级领导将我撤职之前,我把你们先干倒。真的,要是有地种,咱们乡里的人能偷渡到日本去?
  接下来的那几天,乡政府大楼前果然平静祥和了许多,聚集在大广场上的人不是晨练,就是玩耍放风筝的。老百姓要求也不高,有白菜炖豆腐和大米饭吃,有房子住,再有个大秧歌扭的好心情就可以了。
  那天早晨上班,在走廊上,邓智慧与小程相遇了,这个小秘书有些挺难为情的,他却像没事一样,先朝程秘书点了一下头。然后想起了一件事,前两天,我安排在大楼墙体上悬挂标语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小程说,已经布置完了,今天就有人来悬挂标语。
  临近中午时分,走出办公室的邓智慧迎面碰上了一个似曾相识的人,他肯定不是乡政府机关的人,邓智慧一下子没能想起他来,只是有些似曾相识。一乡之长天天相逢相识的人也太多了,人家冲他点了头,他也不由自主地冲他也点下头。那人背着一个大相框,问他,到顶楼上怎么走?坐电梯就完了。我是说到大楼的平台上面?顶楼左侧有个旋转小楼梯,可以直通到平台上面。
  第二天临近中午的时候,政府大楼前面的广场上放风筝的人发现,乡政府大楼上面,高高地悬挂着一个相框,相框里镶着一幅黑白大照片。照片上的人是谁,大家都十分好奇,仰着脖子一齐看。照片上的人不是什么伟人名人,就是一个老太太的遗像。人人都莫名其妙,不知道照片上的老太太是谁。一大早,那么多的机关工作人员在大楼前面做广播体操,就没有一个人发现高高的大楼上面挂着一幅照片。
  通过监控录像的画面,乡派出所的人发现,照片是郭有理挂到大楼上面去的。而且在画面能看到。指点郭有理上到大楼平台上的,就是乡长邓智慧。看了这段画面,邓智慧说,我还以为他背的是宣传标语呢,这只苍蝇吃的……幸好挂的是他娘的照片,他要挂上一个什么人物的照片,我这辈子可就栽到这个“彪子”的手里去了。
  民警没费事,就在市里的街心公园找到了郭有理。把他带到乡里,询问起他到政府大楼悬挂照片的动机时,郭有理说,俺娘说了,她这辈子没见过世面,死了以后,把她的照片挂到一个眼亮的地方,她喜欢瞧光景。俺看着没有比乡政府大楼再眼亮的地方,于是,俺就把俺娘的照片挂到了大楼上面。
  你知道不知道你违犯了治安管理条例?
  治安条例是什么东西?
  治安条例就是地方行政的法律。
  俺不知道,俺娘说了,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挂个照片,又不是反动标语,真就犯法了?再说,大楼大门上不是挂着为人民服务吗?俺娘也是人民,活着的时候也没人为她服务过。她死了,让她瞧瞧光景不行啊?
  小民警问所长,要不要行政拘留这个郭有理?
  所长说,拘留他干吗,没事找事,他不就挂他娘的照片了吗!
  郭有理火了,你他娘的。
  敢顶撞所长,小警察刷地拿出了手铐子。
  派出所长阻止了小警察的举动,你看不出来他脑子不正常,他“彪”你也“彪”吗?
  郭有理火气更大了,你们才“彪”呢。
  邓智慧在一旁笑了,他没说错,我们才“彪”呢。
  
  2010年12月5日于寓所
  2011年元月6日修改于寓所
  
  责任编辑曲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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