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的出走(二题) 绝对虚构

  我想,如果有合适的时机,我还会重提十年前到武汉买琴的经历。那真是一段难忘的经历。可在此前的叙述中,我几乎是有意地省略了一项重要的内容:和我同去的,还有我两个要好的朋友。在倾听者的头脑中,大概会形成这样的印象,我一个人在武汉和长江漫游了几天,蓬头垢面,举目无亲,肩上斜背着吉他,而天空,始终是尘雾灰蒙,落日低悬。要真是这样,那我的讲述就达到了预期的效果,我就可以在追忆青春往事时含蓄地微笑了。
  在旅途中,如果是几个人,人们通常就会认定,这样的出行和游山玩水没什么区别。而我,似乎很不想给人留下如此印象。我们在一所艺术学院附近的大街上晃荡,参观了武昌起义纪念馆,爬上了高高的黄鹤楼,还在中山公园厮混了一个上午。诸如此类的事情在我后来的讲述中统统不宜提起,包括我的两个好朋友。甚至在武汉的那几天,当我们乘坐公交经过长江大桥时,我不止一次地想到突然离开,远远地逃出他们的视线,不可能是因为厌烦,他们都是我最好的哥们,没有他们,我会失去多少旅途的乐趣,我只是想真正一个人去面对这个庞杂的城市,淹没在完全陌生的人群中,体会漂泊与孤独的滋味。
  当然,这只是转瞬的念头,我缺乏勇气将它付诸实施,但我的两个好朋友,我没有在现实中抛弃他们,却在后来的叙说中把他们删除了。
  我还记得刚到武汉的那个晚上,打电话回家,告诉父母自己已经在一个离他们多么遥远的地方,可他们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笑骂我的痴心妄想。我走出街边的电话亭,仰头望着星空,心中涌起一股神秘的激动和惊喜。
  在内心深处,我是不是时常有一种出走的愿望,甚至不惜为此篡改记忆?
  近些年,在最不出人意料的年龄,我先后参加了工作,建立了家庭,它们均稳固如堡垒,同事热情友好,妻子如玉女儿如花,上班步行不超过15分钟,三室两厅127平米,一个月领一次工资,每天准时在家里的小桌前吃饭,应该说,现在的生活对我这样性情忧郁的人是有益的,它一寸寸抚平心上那些似乎与生俱来的褶皱,但我有时也充满警惕,是不是有一场暗中的交易?生活在慷慨赐予的同时,是不是从我这儿攫取得更多?就像堡垒,遮挡了风雨,也遮挡了天空的高远与湛蓝。
  少年时代,内心隐约地有了向远方眺望的意识,一个叫《梦断楼兰》的电影令我印象深刻,加上也许是读了什么书,我清晰地记得,有一段时间,我不断地梦见沙漠,甚至一连几天的午睡,都梦见一个相同的场景,我在漫天风沙中艰难前行,身旁绝壁上的佛像与壁画数不胜数、庄严瑰丽,我匍匐在一尊巨大的佛像的脚趾上,抬头仰望,热泪奔流,我还听见深谷中传来的斧凿的敲击声,看见老工匠手中的烛火和他花白的胡须。这是让人癫狂的梦,也是让人沉默的梦。沙漠成了我第一个诗意的远方,我长久地想着它,想到心痛,但我羞于在人前提起,荒芜的沙漠能有多少诗意呢?在这一点上,恐怕它远不及草原和大海吧,但我想,如果有朝一日,我真的独自站在沙漠深处,那种时间凝止般的静寂、苍茫定能瞬间抽干我全部的泪水。只因为这少年的梦,十几年来,我偏爱并阅读了不少有关西域、敦煌的书籍。
  时常地,有朋友召唤我和他们一起上路,他们的目光望向遥远的西安、丽江、西藏,前不久,还有人提到凤凰,将我的心狠狠地撞了一下。他们知道我对古老与神秘的向往,我自己则更清楚,方向在哪儿并不重要,我渴望的是在路上的感觉。我一次次地许诺,对别人,也对自己,但终究,我又一次次地失约,因为那坚不可摧的堡垒,更因为被生活打磨得犹疑、懈怠的身心。
  如果说谈论空间的远行多少显得有些矫情,那设想另一种形式的出走就是真实而深刻的。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正读高中,文理分科时,我鬼使神差地选择了读理科,煎熬了两个星期,又灰溜溜地将课桌搬到了文科教室,其实,谁也不知道,我真正暗恋已久的,是第三种选择:学音乐。我自认为有不错的音乐天赋,很小的时候,父亲买回一架袖珍钢琴,当别人还在用好奇的目光探询时,我已在琴上摸索出了曲子,而中学时代,我参加各类唱歌比赛,几乎每次都获奖。只有音乐,能让我依稀窥见一个美妙神奇的世界,政治不能,物理、化学更不能。为了这值得用一生去热爱的事业,最枯燥、寂寞的入门练习在我看来也如动听的交响乐前奏。而另一个更为现实的原因也在诱惑我,当时我成绩还行,但算不上拔尖,想考上本科,有不小的难度,可如果学音乐,情况就大不一样了,考任何一所音乐学院,我的文化成绩都是绰绰有余的,就像一个瑞士平民揣着他的钱袋突然来到了非洲大陆。
  学音乐的念头让我心烦意乱、辗转难眠,但一段时间后,我选择了放弃,原因现在想来,既简单又荒唐,当时学艺术的同学几乎都是成绩较差的,大部分是出于无奈才做的这一选择,而人们看待他们的目光,充满了嘲讽与不屑。我只考虑到别人的态度,却忘记了自身的优势。我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任何人听,悄无声息地退回到文化学习的围城中,继续浴血奋战。
  挣扎着考上大学,几乎还没搞清自己的专业是怎么回事,我便投入到了对音乐的自学中,狂热到可以交出所有的业余时间。学习吉他,无师自通:看乐理书籍,感觉良好;为了学作曲,我揽下了音乐系朋友两年的论文作业。但有一天,翻完一本《基础和声学》的最后章节,我发现自己一无所获,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与无助的感觉瞬间淹没了我。我怔怔地看着眼前天书般的课本,强忍住从胸间涌上的泪水。
  我终于知道,自己也许永远只能在某一扇门外徘徊,像乞丐一样,透过窗格,望见里面的饕餮盛宴。这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
  转眼,做一名中学老师已近十年,时间快得用“白驹过隙”来形容也不见夸张。大学学的是教育,回到乡下教书太正常不过了,现在工作难找,编制尤其珍贵,生活的安排应该还是令人满意的。可在当初,我曾试图反抗这样的安排。毕业那一年,我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时不时逃课,不在寝室睡懒觉,就到街上闲逛,喝醉了酒敢对任何大块头叫骂,还写信给好朋友,牢骚和怨气重得要多贴好几张邮票,有个许姓女孩回信,义正词严地指出我的毛病,我竞从此不再理她,现在想来,也算是无耻之极。我打电话给所有在外的亲友,仿佛他们一开口就能给我指出一条光明大道。我将能搜集到的资料装订起来,厚厚几本,我们把它叫“敲门砖”,可后来事实证明,这样的敲门砖除了砸痛自己在异乡奔波的脚趾,是敲不开任何一扇门户的。
  不甘心往命运逼仄的路上走,又不明确在城市上空飞翔的方向,最终,伴随着胆怯与沮丧,我仍旧回到了生活铺设好的轨道上。
  作为职业,赶上这个不够安定的时代,教师的稳当让一些人颇为艳羡,所谓的崇高和微薄的工资则常常被忽略,但在我看来,正是稳当,使它几乎铁定地要消弭一个人大部分的梦想与激情,当日复一日单调的工作成为谋生或苦役的代名词时,生活空白、时间迅疾就不是一种错觉,而人们也只能在自我缺失的泥淖中越陷越深。我时常想从这样的生活中叛逃,除了重新在工作中享受到美好外,写作是另一种途径,当然,从目前来看,它并不成 功。
  二十多年前,当我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孩,那时,我们全家住在林场。一个夏夜,我在一座名叫“姑嫂桥”的小石拱桥上乘凉,有个外乡人过来和我攀谈。他在招待所住了好多天了,我认识他。我们聊得大概不错,他最后对我说:“小鬼,你很聪明,回家和你爸妈说说,跟我走吧,我教你学无线电。”我果真跑回家把这事告诉父母,但他们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
  直到现在,我依然没搞清无线电是怎么回事,但我常想,如果当年我真跟着外乡人走了,我现在会在哪里,做什么,是个怎么样的人。
  别事没有
  很多年前的一个下午,我趴在凳子上,给父亲写一封信。我只负责写,内容由坐在床沿的母亲口述,她讲一句我写一句,偶尔遇到用词句难以表达的方言,我便歪着头琢磨着,同她商量,问可不可以这样说或那样说,征得她的同意,才写到纸上。有时实在没法,我便笑她,她就让我按自己的意思写上几句。
  父亲到哪去了,我不知道,也许是出差了,得好些天才回来,但我现在想起,却几乎可以确定,不管父亲去哪了,这封信真的不是非写不可的,有什么重要的事儿要拿出这么大架势呢,也许母亲只是想试试,看我能不能把“写信”这个功课做好,而我,只要回忆起这件往事,就马上能获得一个神奇的视角:春天的阳光从窗上照下来,照亮了干净的窗台和地面,母亲坐在床边,看着她儿子小小的背影,他一笔一画写下的每一个字都让她无比骄傲。那是一个多么温暖而美好的下午。
  眼看着快写满一页纸,母亲说,好了,就到这儿吧,最后写上――“别事没有”。
  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别事没有!别的事儿没有了。母亲解释道。
  我终于知道是哪四个字,又觉得有点奇怪,但最后还是端端正正地把这句话写在信的末尾。
  几十年过去,我早忘了信的内容,也不知道信究竟寄出去没有,唯一有印象的,就是那句拗口的表示结束的话:别事没有!
  半岁得了小儿麻痹症,双腿瘫痪,治了好几年,按母亲的话说,治得“死去活来”,像我这样情况的一个小孩,长到七八岁,能由别人背着,过了两年,又能自己拄着拐杖,去上学,识文断字,捧回一张一张的奖状,在别人那里,算是件令人高兴和欣慰的事儿。可在父母眼里,这事儿的意义就不一般了,它预示着我的人生打开了另一扇门,有了一个新的开始和一种新的可能。
  我写了张纸条,大概用到了“生活”、“自尊”一类词语,发了一通和年龄不相称的感叹,我把它当作鸡毛信,秘密地塞在一个表哥的枕头下面,但很快被他的家人发现,他们把它转交给我的父母,我注意到他们看我时那惊奇的眼神。不久,父亲在一次和他的朋友聊天时,居然用到了纸条上的一句话,当时我正在旁边玩耍,听到这个熟悉的句子,抬眼望去,正好迎着父亲望向我的目光。我有些羞赧,也因此暗自得意了很久,年幼的我不知道,要真正读懂父亲的眼神,还需很多年。
  我读三年级的时候,也就是1988年,父亲用一个月的工资,买回来一个治疗仪器,其实是个很小的黄色匣子,装电池,挂在腰上,连线到鞋垫,一按开关,脚底就有酥麻的震感。父亲说,你用一段时间试试,也许慢慢就能走路了。尽管挂在身上很不舒服,我还是带着它去上学,每天按说明打开开关震动几次。但没几天,这东西就坏了,我有些失望,但算不上多么难过,还乐得甩掉一个累赘。父亲的感受如何,不得而知,但我想,他终于明白因为治病心切,上了广告或别人的当了,一个月的工资根本不可能治好我的残疾。
  没过多久,父亲又打探到一家医院,据说专治我这个病,治愈了多少多少人,医术多么多么高超,几年后,我从地名知道,那其实也就是家县级医院。父亲和母亲商量后,决定带我去看看。临走的前夜,他们表情严肃,里里外外收拾着东西,像要搬家似的,我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们,不清楚这次外出是喜是忧,后来想明白了这终归是件好事,我对人说,别急啊,等我腿治好了,我一路走着回来!
  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我没想到要坐那么久的车。现在我能记起的细节,就是父亲用力托举着我,好让我将头探出车窗,翻江倒海地呕吐,满车的乘客都望着我们善意地笑,而我,感觉自己又轻又薄,快要被大风吹跑了。
  手术失败了。因为麻药过敏,当晚我陷入了昏迷,差点死掉,幸亏发现及时,才抢救过来,而随后剧烈的痉挛,导致手术前功尽弃,几天后,我被重新推进手术室,清理像被风暴撕裂过的创口,不敢再用麻药,我感觉有一只手在身体里无情地扯动,正常走路的梦想就这样一下一下被扯掉了。据说,医院有史以来共出现过四例我这样的情况,只有我一个人被救活。我时常天真地设想,如果那天晚上我悄无声息地死了,这个世界会不会有什么改变。而答案,总在变化当中,有时我觉得不会,有时又觉得会。这次手术,除了在我左边的腰、胯部、脚踝留下三道长长的伤疤,和许多年才彻底消失的麻木感,什么也没有了。
  或许更深更长的伤口,留在了父母心里,从此,他们再也没提起过给我治病的事。他们专心督促我读书,为我学习、工作上的事情不遗余力地奔忙。他们心底最盲目也最明晰的愿望,就是我能成为一个不靠别人养活的人。一扇门关死了,总得再开一扇才行,就是这样朴实的想法。
  1997年,我考上大学,报到那天,父亲一直将我送到学校。手续办妥后,父亲陪我去体检,我们刚走到学校医务室门口,就被一个医生模样的人喝住了,你干什么的?我说我来体检啊,他怀疑地上下看我几眼,你是新生?我说是,将入学手续递给他看,他翻了一下,说,奇怪了,学校怎么会录取残疾学生?这样吧,你先进去体检,我再去查一下!他皱起眉头,冷冷地又看了我们一眼,转身走了。我回过头,对一直陪着笑的父亲说,爸,你在这儿等着,我进去了!不等他回答,我疾步往医务室里走。夹杂在拥挤的人群中,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越来越强烈地压迫着心肺,扼锁着咽喉,我咬紧牙关,不断命令自己将涌上眼眶的泪水收回去。
  等一切安顿好,已临近中午,我们去食堂吃饭。食堂的地面刚被拖沈过,又湿又滑,我因为稍好一点的右腿支撑力不够,平时都极易摔倒,更何况遇上这样的状况。父亲说,你坐着,我去打饭!我拦住他说,不,我去吧!我拿着饭盒,异常小心、几乎是一步一挪地走向打饭的窗口。我知道父亲默默地在身后注视着我,更知道新的生活已经开始,这一天,这藏起泪水、挺起胸膛的一天,是我逼迫自己长大成人的日子。
  翻看大学时写的日记,发现入学的那段时间和家里通电话特别频繁,隔不了两天就有记录,这里面,是我对家的眷念更多,还是父母对我的牵挂更多,恐怕没有什么仪器能够称量。父亲的语气那么温和,这几乎不像以前的他,我也似乎只在远离他的时候,才能回忆起和感受到他的好。我记得漆黑的夜晚,他把我裹紧在被子里,抱我回家;我记得我们同看一本小说,他速度太慢,我就老在一旁催;我记得他喝醉酒,躺在床上,不断大声叫着我的名字……
  他出身贫苦,十五岁参军,退伍后成为国家干部,打拼半生,即使现在退休了,也不愿让自己停下来。他自然是平凡的,但并不妨碍他人生的成功,我现在越来越能理解他走到今天是多么地不易。我们的生日在同一天,这样的巧合令人惊奇,作为儿子,有时也觉得尴尬,仿佛注定了从一出生,我就得成为他的翻版,要靠自己的努力闯出一条路来。
  2006年春天以后,我不敢再读周国平的《妞妞》,每次一翻开,读不到两页,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一个声音在某处喊:妞妞!妞妞!另一个声音就在不断地应和着我刚出生的女儿的名字。软骨组织发育不全,我怀里抱的女婴先天残疾,这是医生的诊断结果,这个结果像刀子一样剜碎了我的心,人生的痛苦突然十倍百倍地朝我压下来。
  这一切是为什么?老天的眼睛长到哪里去了?
  所有的痛苦,所有莫须有的罪恶,都让我来背负吧,在我这里打上句号吧,只求让我的女儿摆脱残疾的魔魇。
  很长一段时间,我陷落在残酷的现实和消沉的情绪中,不能自拔。直到有一天,在阳台上,父亲和女儿玩一种叫“称盐”的游戏,用手夹着她的脑袋,将她慢慢提起,祖孙两个忘乎所以地大笑,看见这一幕,我心中的迷雾渐渐散开,我突然觉得自己正站在一条路的起点,这条路,父亲已经走了近三十年,是的,作为父亲,我们都拥有一个残疾的孩子,在这一点上,我再次成为他的翻版,那么,接下来我该做什么,他难道没有告诉过我吗?关于人生最重要的品质,我难道没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孩子的吗?
  人生的苦难还在延续,而且必将永远延续下去,除了挺起胸膛,我们别无选择。
  现在,我是多么感激我的父亲,我的一切都源自于他。像天下的大多数父子一样,我们相处过于拘谨,但这似乎并不能额外表示什么。我偶尔设想,如果有一天我八十岁了,我们还能一起过生日,我还能当面叫他一声爸,我不知道自己将如何承受那巨大的幸福。
  除了这些,我无法再表达什么了,尽管早过了需要人指点的年龄,但似乎也不能写到更多。要不,就先到这儿吧。别事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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