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炳]

  要不是他在街道那边又跳又叫,我压根不会想到是他。   我隔着人来人往、车来车往看着他,我的心里一阵阵地热。我的耳边突然响起那首歌: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这是阿炳最喜欢的一首歌。
  比以前更瘦,脸色蜡黄,一点也不水灵。紧紧地攥住手,眼光猛地一碰,随即就散开去。说几句话,撒了手,约到一个小饭馆去。
  我等他说说这些年的情况,那边却静下去了,玩弄着手里的杯子,或者已经点燃的香烟。
  “你还唱那句歌么?”我开口。他不是这样的性格。
  阿炳高一的下学期开始学美术,那个瘦高个的美术教师说他:“有潜质。好好画,考个本科院校没问题。”学美术的同学都很怪,独来独往,昼伏夜出。白天趴课桌上睡觉,晚上俩眼放光,盯着一块木板左比划,右打量。个个苍白着脸,目光呆滞,神经病一样。只有阿炳最阳光,熬夜很凶,但面色红润,穿着利索,干净,不像其他的美术生,夏天穿一件老头衫,用手掌做画笔,蘸了浓墨,前后各画一个脚丫子。阿炳喜欢一个女同学,很静,爱脸红,比我们高一级。每次阿炳从那个教室前走过,都要停下来,把头伸向蓝天,病痛快快地唱出一句歌词:特剐的爱给特别的你……就像狼一样,但是那嗓音很有味道,一点也不亚于抱着吉他哆嗦的伍思凯。
  整个高中三千多学子,只有阿炳的这一嗓子最地道。歌在哪儿,阿炳就在哪儿,一点也不难找。阿炳很在乎那个女孩。但是阿炳一次也没找她,没给她纸条,没约她喝咖啡看电影。闷极了的时候,阿炳就喊:我们为什么上学?我们为什么考大学?然后,拿起画板一言不发地去画室。他的背影与夜色一样淡漠而萧条。
  阿炳朝我笑了笑。我们都没问对方的家庭。高中毕业十五年,如果你不是单身主义者,家庭应该有模有样了。这是正常的,为什么要问呢?
  我给阿炳点上一支烟。我们都没有问对方的工作。我大学毕业的那年是最后一年分配,虽然没赶上国家的裙利房,但是赶上了分配的末班车,哪能啥好事都兜着,已经不错了。
  我从阿炳脸上、身上看不出他的经历,或者荣华,或者窘困。我们都不想谈工作还有家庭。我是一个很会化解尴尬的人。我端起酒杯,故意不和他碰杯,自顾自地喝一口。
  我说:“还喜欢雨中行走么?”
  阿炳羞赧地一笑。阿炳怎么老是笑而不答。这不是阿炳。我耳朵边第三次想起“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优美又忧伤,祈望复祈望。
  阿炳为什么突然爱在雨中散步昵?有一个雨天,阿炳和那个女孩走了个对面。那女孩看他一眼,问他:“今天怎么不唱了?”阿炳晕晕乎乎地回到宿舍。拉着我就走:“陪我散步去。”那个黄昏,我们两个穿过半个小城,走到对面的山顶上。阿炳两眼直直地看着万家灯火。他没有唱歌。他的脸上湿漉漉的,他的眼睛也湿漉漉的。
  阿炳从此不再唱伍思凯的那句歌。实际上他只会那一句,却落下了一个雨天散步的毛病。一到雨天,就到处找我:“走,走,散步去。”他走得很快,啪啪啪,从敌人的包围圈里往外冲一样,哪里是散步?我不堪其苦。
  我发现阿炳端酒杯的右手有点抖。他又笑了一下,但开口说话了:“喝多了酒骑摩托车,车祸,伤到左脑。现在恢复得差不多了。”我愣住。
  走出饭馆,人有点晕。在遇到阿炳的那个十字路口分手。我拦住了一辆车。我还有一百多里路要赶。刚安顿好,手机响了。是阿炳。搞什么鬼?刚交换了手机号。
  “哥。”阿炳开口叫了声,就沉默了。
  阿炳说:“哥。今天我离婚了。我考了六年美术院校,没考上。小叶等了我三年。我现在很好,你放心。谢谢你没有问我的生活和工作。”小叶就是那个比我们高一级的女孩。
  电话挂断了。这话说得有点乱。其实这些我全知道,小叶也知道。阿炳落榜了,阿炳又落榜了,阿炳还是落榜了,阿炳出车祸了,阿炳娶了一个农村媳妇。是我一次一次又一次告诉小叶的。我没有骗她,我只是实事求是地告诉她。她听了就一直哭,开始偷着哭,后来趴在我的怀里哭。一开始我想起阿炳的状况,我的心就疼,后来,我看到小叶哭,我的心也开始疼,我的手就伸向了小叶瘦弱的肩头。
  小叶现在是我的妻子。她正在百里之外的那个乡镇等我。她很静。爱脸红。我很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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