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死掉_我想我还是死掉吧!

  我就是贝贝,六个月大了。我在妈妈的肚皮里过着好吃好喝、与世无争的混沌日子。我有头、有手、有脚,还有眼睛。我吃饱了喜欢透过妈妈的肚皮望外看,要么就在羊水里面快活地游泳。因此我还没出生就知道妈妈、爸爸长得什么样子了。信不信随你们的便啦。
  我的妈妈是一个漂亮的妈妈,眼睛大大的、乌乌的,两片嘴唇红红的,她特别爱笑,她笑起来真像我妈妈,她就是我妈妈!她每天都要在镜子跟前照上好长时间,摸着自己涨鼓鼓的肚皮,照着、照着自己就笑了。有人告诉我妈妈,说经常笑,对胎儿有好处,宝宝会变得很聪明。我知道,她那么爱笑全都是为了我。于是我妈妈就整天地笑,刷牙时笑,洗脸时笑,吃饭时也笑,就连晚上睡觉做梦时也嘻嘻哈哈地笑。
  和我漂亮的妈妈相比,我的爸爸是个丑陋的家伙。胡子拉岔,一副凶相,眼睛瞪起来像个包子。但他对我妈妈非常好,经常给她买这买那,有时还给她洗澡呢。我知道他那么讨好妈妈,就是为了妈妈肚皮里的孩子,也就是我啦。
  晚上,妈妈躺在床上,耸起的肚皮就像个小山包。爸爸此时笑嘻嘻地凑过来,把耳朵贴在妈妈的肚皮上,他说我得听听我的小捣蛋在干吗呢。我蜷在妈妈肚子里,透过肚皮透出的些微光亮我看到爸爸有一付通红通红的招风耳朵,这家伙晚上一定又喝了不少的酒。爸爸打了一个臭嗝,我闻见了一股酒气,恶心死了!我很不耐烦地弹了几下腿,就听那个家伙扯着大嗓门喊起来了:“哈哈,我的儿子跟我打招呼呢!”妈妈也高兴地说:“咱们的贝贝正在长个儿吧?”
  日子不紧不慢地往前流着。在孕育我的过程中,妈妈吃了不少苦,挺着个大肚子还要去大菜场买菜。走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上,妈妈艰难地行走,躲避横冲直撞的摩托车和行人。为了几毛钱妈妈和山东小贩争得面红耳赤,妈妈没有很多钱,爸爸挣得也不多,我挺难过的,我为了我如此漂亮的妈妈被山东商贩呵斥而忿忿不平。我不耐烦地在妈妈的肚子里折腾起来,我想帮妈妈打架,因为我都是六个月大的男婴了。往往都是妈妈忍气吞声,从小商贩手里接过一把打蔫的菜蔬。妈妈的脸上满是乌云,我也跟着长吁短叹。我在妈妈的肚子里渐渐体会到了人世间的一些沧桑。信不信随你们的便啦。
  爸爸老是很晚才回家,他是个机械厂的工人,得“三班倒”。他回来时,妈妈已经睡着了。我精力充沛,睡不着,就支楞着耳朵听爸爸弄出的动静。爸爸有时候半躺着抽烟,香烟明明灭灭,映出爸爸疲惫的面容,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呢?有我这么个聪明儿子他还会犯愁吗?
  有一天爸爸对妈妈说:“燕子,我们厂子最近可能要精简一批人,车间主任今天找我谈话了,叫我做好思想准备。”妈妈听了,好一会儿没说话。她说:“要不,咱给主任送点礼吧?”爸爸说:“那没用的,企业都改制了,厂子成了几个人的了,找主任肯定没用,找厂长也准碰钉子。”妈妈幽幽地说:“那可怎么好?”妈妈为了我歇息在家,工资也少得可怜,难怪她不高兴了。我在妈妈的肚子里听着他们说话,知道出了不好的事情。妈妈每次不高兴的时候我都会觉得胸口憋闷,现在我又憋闷得难受。我像个蝙蝠似的倒挂在妈妈的子宫里,吮着大拇指,吮得“匝匝”有声,以此来排解我内心的烦愁。
  爸爸光荣“下岗”了,下岗就是没事可做了,我说我是个聪明的婴儿嘛,人间的事儿我知道的可不少。这不,我连下岗这么艰深的含义都搞明白了。爸爸像条大狗似的在狭小的房间里走动,神色凄惶、烟不离手。妈妈在旁边不做声,惟恐惹恼了爸爸。
  天气越来越冷了,爸爸终于找到份差事,给人送煤气罐,一月400块钱。爸爸的胡子长疯了。为了我,他没日没夜地干活,妈妈心疼不已。
  这么会儿,我已经是一个8个月大的婴儿了,也可以这么说,我比以前更成熟了。
  自从爸爸下岗后,家里的钱就越发显得不够用了。为了我的健康聪明,爸爸连香烟都戒了,省下钱给妈妈增加营养。我在妈妈肚子里面感觉很不好意思,我想他们干吗非要把我生出来呢?如果没有我他们也许会比现在快活一点吧?哎呀,人类总是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其实我也不见得是非得来这人世走一遭的。困窘的生活使我的思辨能力大大增强了。信不信随你们的便啦。
  人是什么?按我的看法是,人是一种被好运气和坏运气包围着的一种动物。请别怀疑我的思辩能力,因为我已经是8个月大的婴儿了。按照合乎逻辑的说法,婴儿当然也是人,是人当然就有喜怒哀乐,就有思想啦。除非他是大头傻子,我不是大头傻子。
  爸爸妈妈没事就爱描画我的未来。妈妈说,将来得培养咱家宝宝成为一个大老板,有花不完的钞票、过不尽的好日子;爸爸说,咱们是穷光蛋,拿什么培养啊?妈妈说,让咱宝宝念大学、读博士,将来出国留学;爸爸就说,出国好给外国佬刷盘子吗?妈妈说,要不让咱家宝宝当市长算了,有吃有喝的不发愁;爸爸说,当科长也不会轮得上咱,这年头,没关系啥也办不成!你们看,爸爸总和妈妈较劲,换句话说,妈妈是乐天派,爸爸是个宿命论者。乐天派一般都长得很漂亮,像我妈妈,宿命论者当然就是我爸爸那样的了。我倒挂在妈妈肚子里,听他们争论,觉得他们说的都有道理,后来我仔细想想,还是爸爸的话更有说服力。我想好了,将来只要不像爸爸那样年纪轻轻就下岗就行了,人世间的事我虽然还不太懂,但是我明白一点,只要我不下岗,就不会像我老爸那样整天愁眉不展。我在妈妈混沌的肚皮里就为自己设计好了未来的生活,我真是个绝顶聪明的婴儿,想到这,我“嘿嘿”地笑出声来。我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想尽快地降临这人世。
  爸爸和妈妈已经开始为我即将来到人世做准备了。
  大街上零零星星响着鞭炮声,第一场冬雪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寂静冷清的城市里。快过年了,爸爸更忙了,一天到晚不着家。妈妈看电视看乏了,就关上门到外面溜达一会儿,消消乏。我在妈妈温暖的肚子里感受到妈妈行走的困难,我仿佛能看到妈妈双手叉腰、喘着粗气的艰难模样。
  这天,妈妈又一个人到外面去了。她拐了几个弯儿,进到超市里。超市里面人声鼎沸、摩肩接踵,过年的气氛比人们嘴巴里呼出的雾气还要浓。妈妈拎着个购物篮在人群里走着、看着,一会儿摸摸这个,笑笑,放下,一会儿又看看那个,笑笑,放下。我知道,我的漂亮妈妈口袋里没有多少钱,所以她只能够看着好东西笑笑。她有什么法子呢?我倒希望她像个有购物癖的阔太太一样,可我的爹地他老人家钱挣得太少了。我在妈妈肚子里叹了一口气,我发现,我还没出生就已经有了人世的沧桑感。信不信随你们的便啦。
  妈妈在营养品货架上呆了好大一会功夫,我感觉到我头顶上方妈妈的心脏突然加快了跳动,“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把我的耳朵都快震聋了。妈妈她在干什么呢?妈妈的脚步时快时慢,显得很犹疑,平常她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啊!。
  “说你呢,站住,那个大肚皮女人!”一个威严的男人的声音。
  “什么事啊?”是妈妈的声音,她的声音那么细小、可怜、无助。
  “跟我到办公室去一下!“对方声音很低,但是不容置疑。
  “干、干什么?”妈妈居然口吃起来。
  “去了你就知道了!”那个男人突然提高了嗓门。
  妈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那个厉害男人的前面,妈妈几次停下来不想走,都被那个男人很不客气地推搡着往前走去。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我感觉像到了地下室。事实上,确实是在地下室。
  “好了,老实说吧,你刚才都偷了什么东西?”换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像公鸭在叫。
  “我、我、我没偷什么东西啊。”妈妈哭着申辩。
  “土狗,别跟她废话,把她的衣服解开!”先前那个男人的声音。
  妈妈挣扎着、反抗着,“嘤嘤”地哀泣。我感到一种剧烈的晃动,头微微有些眩晕。土狗的爪子伸进妈妈的怀里,不怀好意的脏爪子摩挲着妈妈美丽的乳房。妈妈气急了,挥舞着双手,疯了似地和那个叫土狗的家伙扭打在一起。先前那个男人从背后抱住了妈妈,土狗趁势撩开了妈妈的衣服,一瓶上海产的蜂蜜滚落下来,瓶身上还带着妈妈的体温。妈妈的大肚子裸露在空气里,土狗像拍打着西瓜一样拍打着妈妈的肚皮,耻笑道:“贼妈妈养贼骇子!”妈妈像激怒的母狮子似的挣脱了束缚,用长长的手指甲在两个男人脸上划出了深深的血痕。
[ 2 ]   “这骚娘们儿还真妈妈的厉害,土狗,去把刀拿来!”
  妈妈看着逼近的刀子,惊恐万状。一个男人死死攥住妈妈的双手,另一个男人把一把闪着寒光的砍刀举起来,手起刀落,血光崩现。时间停止了。
  我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妈妈左手的大拇指被他们砍掉了,离开身体的拇指欢蹦乱跳地直扑地面,离开身体的拇指已经不是拇指了,成了一小截人肉。妈妈裸露着高耸的肚皮躺在地下室冰冷的水泥地上,已经昏死过去了。两个男人指着妈妈的肚子狠狠地咒骂道:“这个贼婆子生出来的小崽子早晚也是做贼的料!”我怒目而视,却无能为力。
  我知道妈妈是为了我才干“坏事”的,因为她没有钱。我和妈妈躺在冰冷的地下室里一同感受着无边的潮湿和阴暗。
  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妈妈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她双目失神,神情悲郁。请原谅我一再地违反常识,主要是因为我太心疼我的妈妈了,因而我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看见她的样子。
  妈妈不停地敲打着她的隆起的肚子,似乎在责怪我给她带来了如此巨大的不幸。我很惭愧,觉得对不起妈妈,希望她敲打得重些、再重些,直到把我敲死为止。爸爸去公安局了,他发誓要找到那两个恶棍。
  我忽然有一种想说话的冲动,而且我相信妈妈此时一定会听到。于是我就大声说:
  “妈妈,我想死!”妈妈身子颤抖了一下,显然她听到了。
  她看着自己的肚皮非常地惊讶。于是我又喊道:
  “妈妈,我真的想死!”
  妈妈看着自己的肚皮,艰难地问:“贝贝,是你在说话吗?”
  我说:“是的,妈妈。”
  她问:“贝贝,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傻话?”
  我说:“好妈妈呀,因为这个世界太可怕了。”
  她说:“亲爱的孩子,可是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啊!”
  我说:“可是好人的生活为什么这么艰难呢?”
  妈妈说:“好人的日子会好起来的,只要你认真做事,咱们的日子会好起来的。今天是妈妈做得不对,妈妈今天太糊涂了!”
  我固执地大声嚷嚷:“妈妈,不管你说什么,我是不想再活了。他们太凶狠了,根本不像您说的童话故事那样。他们比大老虎还凶,比脏老鼠还要脏。”
  说着说着我就哭了。请不要怀疑一个婴儿的悲愤之情,它足可以摧毁那些貌似坚固无比的道德说教。
  妈妈也哭了,是那种诀别时才会有的哭泣。
  我说过,我虽然还未出生就已经饱尝了人间的冷暖。人活着,就是来受难的。既然我已经陪同妈妈经受了人间的摧残,那么还有必要再来世上辛苦走一遭吗?所以,妈妈,请您和爸爸原谅我吧!
  我要死了,妈妈。请不要用眼泪为我送行,这样我会非常伤心。
  我停止了呼吸。
  手术室,无影灯,妈妈平躺着,虚弱得像片落叶。我此时像个真正的小天使一样飞在空中,看着我漂亮的妈妈。我的妈妈真的是一个漂亮的妈妈哎!眼睛大大的、乌乌的,两片嘴唇红红的!我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仔细地看过我的漂亮妈妈呢!
  我也看到了自己的样子,医生把我从妈妈的肚皮里艰难地弄出来时,我想我已经死掉了。我像一个小老头一样满脸皱纹,眼睛闭着,神情幽怨。医生平静地说:“孩子死了。”可妈妈认为我还活着,她愤怒地朝爸爸咆哮:“贝贝还活着,我的贝贝还活着!”
  一个好看的小护士把我扔进了一个大纸箱里,“咕咚”一声,倒把她自己吓了一跳。
  妈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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