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一趟岳母家] 小红每隔4天去一趟奶奶家

  岳母死了,在妻子两岁的时候。但岳母的父母和那个家族还在。   妻子是在读小学三年级时与他们断了联系的。岳母死后,岳父再娶。一个挺知情达理的女人,却在这一节上绕不过。每次见那边的亲戚来探望,亲亲热热与岳母留下的一对女儿闲聊,心里就乱得猫样抓,觉得自己是白疼了这对女儿,终归是养不熟的。她自己,又不能生育。
  后来她得了个主意,便要九岁的妻子,给那边的亲戚写了一封信。信的大意是,她和姐姐都已长大,能够自己照顾自己了,如果没有别的事,就不必麻烦他们再来探望了。那边的亲戚读了信,心凉了半截,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从此,两边就断了联系。然后,妻子从小学到大学,从大学到参加工作,再与我谈恋爱结婚。十几年就这么一晃过去了。
  婚后,妻子向我诉说了压在她心头多年的内疚,这时我才算真正明白,妻子的骨子里为什么总夹杂着一丝抽不掉的忧郁。我决定鼓动妻子去外婆家探亲。几个电话,几次打听,很快就与那边二姨联系上了。
  二姨听说妻子要带丈夫前去探亲,高兴得什么样,立刻就在电话里与妻子商议前去的具体时间和到达后的日程安排。仿佛他们之间从来就没存在过芥蒂。我站在电话一旁感慨万千,心想毕竟是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连着筋呢。
  清明时分,选一个晴好的日子,我们出发了。妻子本来是个不喜画妆的女子,但那天她却画了点淡妆,并把头发盘起来,做了个挺好看的髻。
  汽车一入常宁境界,妻子的情绪就有些控制不住,她老朝窗外看,左手紧紧抓住我的右手,抓得一手心子的汗。窗外春光明媚,时有盛开的野桃和披绿的垂柳掠过。山坡上插满纸花的坟茔随着车子的前进在生动旋转。上坟的人把鞭炮放得噼哩叭啦地响,升起的青烟,很快与淡淡的云蔼融为一体。
  在晴好的日子里扫坟,人们的脸上普遍没有落雨时的悲戚,有的是一种祥和的笑容。我看得有点感动,我们之所以选择在清明节回去探亲,也是想顺便到岳母的坟头上一炷香,添一把土。我不知道妻子到时是否能控制住自己?日子越过越好了,阳光又这么透亮,对生者和死者来说,都是一种慰藉。互相见面了,是不应该哭泣的。
  约好先去大姨家。大姨家在常宁市一个镇上。新型的小镇,一片高楼林立。但大姨家并不见好。她家的房子比较小,便把姨父单位一间闲置的会议室也当住房了。我们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那间会议室。我的心脏一下子跳到嗓眼上了,我感觉妻子比我更紧张。她像小孩一样握着我的手,不肯松开。毕竟十几年没见面了啊。
  但接下来的见面,并没有预想中的那么热烈,那种热烈也许只有在电影电视里才能见到。第一个见到的是大姨。我结结巴巴地说明来意,她哦了一声站起来,平静地说:听说你们要来,我倒不记得是今天了。说罢,把怀中一个婴儿塞给旁边一个女子。接着又冲着楼下的一个小孩叫道:帮我把XX喊回来,说家里来客人了。做完这些,她才把门口的我们领着往走廊另一头走。嘴里说:家里有嫩崽,也没收拾,到处乱糟糟的。我们就询问刚才的婴儿和女子是谁。大姨说:还能是谁?老大的崽和媳妇啊。唉,自己没工作,又不会带崽,老把崽塞给我,烦人呢。一句话,就把她家的生活掀开了一角。
  一会儿,大姨父就旋风似的跑回来。老远就说:听说来客人了,我就知道是你们。说着,双手用力地握着我摇。然后又把妻子仔细地端详了一番,感慨道:难怪我们不老,你都长这么大了……好好。说着又赶紧掏出烟来,给我敬烟。我窘得忙摆手,说自己不会抽烟。同时解释说,因为从不抽烟,所以没向姨父敬烟,要姨父见谅。大姨父笑呵呵地说:不见怪,不见怪,不抽烟的不敬烟!
  看得出,大姨父是个热心肠,也是个能干的人。家里的一切都应该是由他作主。他一出现,就把见面的气氛搞得热烈起来。仿佛我们是他那边的亲戚,而不是大姨这边的。
  吃饭的时候,一桌子只有豪放的大姨父话多,大姨则不紧不慢地给我们夹菜,她没有多少言语,只是慈祥地看着妻子微笑。这时,我们才慢慢体会到她的温情和对生活那种闲适的姿态,这个样子,倒是像绝了妻子的姐姐。可见血脉中的某些秉性,还是有遗传的。
  吃完中饭,由大姨父领路,我们去外婆家。在一条简易公路上,我们坐了近一个小时的三轮车。下车后,经一片田畴,过一条小溪,来到一个林木掩映的山坳,外婆的村庄就在这个山坳里。妻子小时候跟岳父来过这里几回,对这里的一切还依稀记得。正因为记得,妻子跨过断桥时,情绪就有些失控了,她眼睛湿湿的。我们本来是分开走的,这会儿她又把我的手牵得紧紧的。
  大姨父在前面吆喝起来,他的话落音不久,村坳里就涌出了一大群人,很快鞭炮也响了起来,我和妻子没想到场面会搞得这么隆重。鞭炮在耳边炸得心惊肉跳,硝烟弥漫开来,又呛又辣。处在这种包围中,我与妻子由着大姨父介绍,却根本分不清谁是谁。舅舅们纷纷邀请我们进屋。大姨父则自有主张,说我们应该先去拜访外公外婆。于是一群人簇拥着我们,向村子深处走去。
  外公和外婆住在老土砖屋内。第一眼见到外婆,我的心就忍不住颤了一下,那模样,真是像极了我自家外婆。但细细分辨,除羸弱的身材外,面貌五官其实并没有一点与自家外婆相像。相像的,只是那副苍老和慈祥的样子,以及深陷的眸子里敛尽岁月风霜的样子。
  外婆与妻子并没有拥抱。但她们的两双瘦手,自勾扣在一起后,就再没松开过。外婆抬起袖子擦眼睛的时候,妻子的手也不得不随之抬得高高的。外婆端详着妻子,只一声一声说着好。说长大了就好……来了就好……好……好……
  妻子叫一声外婆,两行泪就如断线的珠子簌簌而下。但她擦也不擦,任由眼泪一颗颗砸到衣服上,摔碎后溅落地下。
  直到舅母们张罗着给我们端出点心酒水时,外婆才松开妻子的手。妻子把眼泪擦净,然后问外公哪去了。外婆叹一声说:这厮身,就爱喝猫尿,还在里屋晕睡呢。大姨父说:那要叫他起来。大家就拥着我们走进里屋。外婆摇醒外公说:早就告诉你了,今天大妹子的满女要来,亏你这厮身睡得着?
  外公揉着惺忪的眼睛,坐起来,一眼瞥见我,竟是吃了一惊,目光里有一丝慌惧掠过。那天我穿着一身警服,他大概没料到床边会兀自站立一个警察,居然吓着了。我不知道,在他几十年来的风雨人生中,有没有与穿警服的人发生过什么瓜葛?或者仅仅是普通老百姓对国家暴力机关的一种敬畏?
  显然,旁边的人也觉察到了他的惊疑,忙解释说我是大妹子的女婿。这时我与妻子恭恭敬敬地向前叫外公。他终于缓和下来,略略点了点头,还是一副懵懵懂懂没睡醒的样子。一群人扶他下床,将他搀到八仙桌旁。大家开始陪我们喝酒,并问我们来时路上的情况,七嘴八舌的,气氛非常活跃。表兄妹们则围在桌外,每个人都是一脸既羞涩又兴奋的笑容。
  只有外公没有多余的话。我明显地感觉到,他眼角的余光在时不时地瞟我。等我的目光要与他相触时,他又把视线荡开了。这样一来,我倒有些后悔了。我之所以穿着警服来探亲,是我平时不喜欢买衣服,根本没有两件像样的衣服能出远门,而警服穿起来就简单干脆多了。
  
  晚饭在大舅家吃。坐在桌上的,是我与妻子,外公,大姨父,大舅二舅三舅,还有一位是小姨。听说我们来了,小姨在黄昏的时候从邻乡赶到外婆家。外婆是吃斋的,不吃猪油。她就在厨房里吃点东西。三个舅妈和众多表兄妹则端着碗站在桌外。
  晚饭就数小姨和大姨父活跃。他们俩打情骂俏,争嘴斗舌,使饭桌掀起了一个又一个高潮。小姨大我妻子十岁左右。丈夫是一个乡工商所的所长。比较而言,家境是算最好的。小姨的衣着打扮有些城市化。脾性也有些骄横刁泼。家族里的每一个人,她都可以随意讥讽。除外公外婆外,大姨父是这个家族年岁最大的。按传统的规矩,在这个家族他应该最具有发言权,但他的这个权力,常常旁落小姨那儿去了。所以他少不了要与小姨打嘴皮子仗。但我听得出来,大姨父在贬小姨的同时,也包藏着恭维的成分。甚至有些喜欢小姨,与小姨年纪悬殊十多岁,却还跟小姨开些荤玩笑。小姨也不恼,往往有更荤的话回敬。
  ……
  吃完饭,大家开始说起我岳父和岳母恋爱结婚时的情景。我与妻子听得非常认真,偶尔也问一两句。岳母是个中学教师。二十八岁就死了。据说本来不应该这么快就死了。但岳母坚持要为岳父生个儿子,而她的身子又不适合生产。生了妻姐后,流过一次产,隔两年再生妻子。然后又流了一次产。岳父本来也好想要个儿子,但见岳母身子太弱,就放弃了这个念头,但岳母一直不肯屈服,说她不相信自己会生不出一个儿子。身子终于抗不住,死了。
  说到后来,大家就都有些黯然,话题突然中断,一伙人像哑了似的,沉默起来。这种沉默像一块会变大的石头,压在心里,异常沉重。三舅马上转换了话题,说他家还藏有岳母的照片和日记,现在要拿给大家看看。
  大伙儿的兴趣一下子又高涨起来,表兄妹们更是急不可耐地催三舅快点拿来。三舅跑着回去,没几分钟又跑着回来。手中真有两张黑白照片,还有一本陈旧的没有封面的记事本。大家一拥而上。
  照片虽然旧了,但岳母却非常年轻。我都想象不出,我有一个这么年轻的岳母。照这两张相片的时候,估计与妻子现在差不多年纪。妻子不太像她,妻姐却像她。圆脸弯眉,却比妻姐更美。这个年轻的岳母我一下子就记住了。
  见到照片之前,妻子已完全失去了母亲的印象。家里属于母亲的东西,在她很小的时候,后妈就收起来毁掉了。妻子每次在梦中与母亲相见,母亲的容颜却一次一个样。妻子每次梦醒,都茫然得想哭。而现在见到的母亲,又全然不是自己想像的样了。那种陌生感,像一湖冰水突然倾来,妻子的胸腔刹时充满着溃不成军的孤独和凄惶,仿佛整个世界都与她隔着一道遥遥的水域。这时她才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孤儿。
  大家显然也注意到了妻子的茫然,就劝妻子,说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也用不着太伤感。然后三舅就让我把照片和日记收起来。说他是在读中学的时候,在以前的老房子里偶尔翻到这些,就留着了。心想总有一天,我们总会来要的。如果不来要,他就自己收着,作个留念。我想,这个家族三舅读书最多,所以比别人也就多了一颗温婉善感之心。若不是他,我们恐怕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岳母长什么样。
  睡觉时,妻子与小姨睡在三舅家。我则与大舅的大儿子同床。那晚我们四个人都几乎没睡。妻子后来告诉我,那晚她们整夜都在讲彼此的成长史婚姻史家庭史。
  她们闲聊的时候,我与那个抵足而眠的表弟也聊得正欢。我其实是想睡了,但表弟太想跟我聊天了,我不忍拂他的意。这个表弟比妻子小两岁,高中毕业已有二年。也在广东跑了一圈,但嫌那边的活儿太辛苦,做不来,就在家里闲着。
  看得出,这个表弟对妻子的感情挺深的。黑暗里,他亮晶晶的眸子闪着夜猫的光泽。他怀着一种激动的心情告诉我,说他现在还记得他表姐小时候来这里做客时的情景,那时他特喜欢跟在表姐身后跑。他甚至还回忆了与表姐童年时许多的往事。他说表姐一点也不像小时候的样子,不过现在比小时候更漂亮了。他叽哩呱啦地说着,倒让我想起红楼里青梅竹马的宝黛来,几乎有点要吃醋了。可他后来又一口一声的姐夫,问我是怎么认识他表姐的?两人又是怎么谈恋爱结婚的?我真诚地一一告诉了他。他就感慨城里人就是浪漫,命也好。我问他为什么这么说。他心情黯淡地诉说了他目前的烦恼和苦闷,说他看不到前途和未来。后来他还忍不住告诉了我一个秘密。说自己读高中时要不是谈恋爱,说不定能考个中专什么的,现在要后悔已来不及了。接着再三叮嘱,这事千万不要让他父亲知道了。
  早饭在二舅家吃。吃完饭,一大群人都来送行。甚至包括村子里其他乡亲。弄得我们真有些走走复停停的味道。三舅从家里拿出老长的一挂鞭炮。鞭炮噼哩叭啦地炸响,一直把我们送到了断桥边。首先止步的是大舅二舅和一群表兄妹。过了断桥,三个舅妈也止步了。她们站在那里,目送我们走远,一边用衣襟抹着眼泪。
  我们再三劝外公外婆不要送了,可外公外婆执意不肯,一定要送我们上车。从村口出来,外婆就一直握着妻子的手。过了断桥走不多远,外婆的声音就有些咽哽了,眼泪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曲曲折折地流,后来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她紧紧地搂着妻子,哭的却是她那苦命的大女儿,哭她死得太早,连一点福也没享过。哭得我们一个个泪水涟涟的。后来是外公骂了外婆,外婆才停了嚎哭。一声一声的抽噎却怎么也止不住。
  外婆不哭了,妻子细细碎碎的哭声却停不下来。她发痴般地抱着外婆,不肯松手。一行人就这么搁在路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让我都有些着急了。
  下一站去二姨家。还是简易的乡村公路,坐颠簸不已的三轮车。由小姨作陪。
  小时候,妻子和妻姐小时候都是二姨一手带大的。那时岳母在一所乡中学教书,忙不过来,就把二姨带在身边,帮她照顾孩子。我们见到二姨的时候,那份自然而然的亲切,真像春风般扑面而来。二姨的笑容非常明朗,她牵着妻子的手往家里引,一点陌生的感觉都没有。仿佛一直以来,妻子都跟他们很熟。这种熟悉的感觉甚至包括从未谋面的二姨父。二姨父是个身材矮小的男人,也是一脸明亮的笑。这种笑,与二姨的笑有着惊人的相似。在他们明亮的笑容里,客套话都成了多余。
  二姨有两女一儿。大女儿在外读书,我们没见着。小女儿才刚读小学,还不懂什么事。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儿子。小家伙读小学六年级,跟同龄的孩子比,矮了一大截,以致他父亲都叫他矮子。大约觉得在我们面前伤了自尊心,就冲着他父亲嚷:矮子矮子,还不都怪你们,你们不矮,我会矮么?说得一屋人都笑起来了。
  小家伙可比小姨的儿子懂事多了。二姨与妻子一见面,很快就聊起了岳母的生前。二姨是记得岳母生前事情最详细的一个。跟妻子说起这些,一桩桩,一项项,清清楚楚,像是在说昨天的事。仿佛岳母一直在她身边,从来不曾离去。说起这些的时候,她脸上安详而明亮,没有大多伤感。我见妻子也挺平静的,就踱到屋外。小家伙跟在我身后溜了出来。大概是怕冷落了我,就拉着我的手,问我要不要打乒乓球?我说好啊。他就飞身进屋,旋即手中就多了两块破球拍和一个黄色的乒乓球。我们就在屋前的洗衣水泥板上打起来。那水泥板搭建的时候大概就考虑了要作乒乓球台用,所以长宽都与真正的乒乓球台差不多。
  好家伙,敢情是天天在这上面操练,我哪是他的对手啊?见把我这个又高又大的城里表姐夫打得落花流水,他当然高兴啦!一脸灿烂的笑,跟他父母的笑基本保持一致。这种笑,纯澈通透得很,里面仅只有高兴和快乐,而没有盛气凌人的自负和咄咄逼人的傲气。这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多么不容易啊。就是现在我这把年纪了,恐怕都难做到。
  晚上,二姨让妻子与我睡一个房间。这时,我们才有时间来细读岳母生前留下的日记本。翻开发黄的本子,岁月的渍印到处都是。那些淡化了的蓝墨水字迹,却像鼓点一样,粒粒击打着我们的心脏。年轻的岳母的云烟般心事,像花朵一样,在我们面前开开败败。只有在这时,我们才真正走进了岳母的内心,与岳母零距离接触。我们读着读着,妻子凉凉的泪水又落下来了。
  岳母的日记是在1971年夏天写的。写的是她在一所中师学校培训的事。那时她刚嫁给岳父,正是花一般的年纪。但她的日记记述的多是一些学习心得和体会,也有涉及思念和爱情的,但都打上了那个年代的烙印,普遍冠以文革的誓言和豪情。这使得那些感情都显得浮夸而不真实。
  我知道妻子流泪的部分原因。一是看了日记,就知道岳母是个心比天高的女子。她满怀抱负,有要把未来拽在手心的拼劲。这一点,我和妻子都不具备。可惜她命比纸薄,香魂早逝,理想终是没能得以施展。二是岳母年轻时的字迹居然像极了妻子现在的字迹。而我敢发誓,妻子自有记忆以来,从没见过岳母片纸只字,那么这种相同,包涵生命基因多大多深的神秘啊!妻子也是看了这些淡蓝的字迹,才从感性上确认自己真是母亲的孩子。翻开这本日记,就像看见岳母带着她一群蝌蚪儿似的小字在漫游。正是这群小字,让妻子那些孤独的字迹找到了同类。怎不令妻子哭泣呢?
  早晨起来晚了。我们起床的时候,二姨的儿子正背着书包慢吞吞地往外走。我们向他打招呼,他也爱理不理的,眼神里满是委屈和冷淡。与昨天比,像换了一个人。二姨父尴尬地笑着向我们解释,说小家伙埋怨母亲昨晚不该把他的床安排给了我们,而让他与小妹睡一床。若被同学知道了,还不笑死他去?听了二姨父的话,我们都忍俊不禁。他则满脸绯红,一溜烟跑了。
  从二姨家出来,我们去看岳母的墓地。还是由热心的小姨作陪。岳母的墓地就葬在岳父老家的后山坡。岳父的老家离二姨家并不远,只隔几个乡。
  奶奶家的清贫,让我始料未及。正午明艳的阳光把奶奶的泥土房照耀得无比沧桑,无比丑陋。使房子显得沧桑和丑陋的,还有门外红红绿绿的春天。与门外整个春天比起来,那斑驳的泥土房真是突兀啊!
  古老的门枢,吱嘎作响。推门进去,所有的家具都散发出一股败破的霉味。阳光从陈旧的瓦楞里怯怯地照下来,屋里惟一有生机的,就是这束鲜嫩的光柱了。在这样的场合,我们几乎找不到坐下来的地方。
  奶奶颤颤地带着我们参观了她的三间破房,然后指着黑屋子里的一张古老的雕花床对我们说:蔓妹子就是在这张床上生下波儿的。波儿是妻子的名字。我伸手过去,抚摸着床上零乱的稿荐和褪色的印花被。心想我大约明白了妻子为什么会那么温婉质朴,毫不张扬,如路旁一株怯弱的小花。原来她也有一个清贫的底色啊!在这里出生的人儿,与在清寒瑶村出生的我会有什么区别呢?难怪我们一谈如故,只在寂静的湘江边坐一夜,就暗许终身了。以前我一直觉得奇怪,作为局长的女儿,妻子怎么会有那般乖巧温顺的性格,对我在农村的父母是那么的体贴周到。现在我悬悬的一颗心总算落到了实处。
  已有七十多岁的奶奶,头发虽然雪白,身子骨却还硬朗。爷爷生前是茶陵锡矿的工人,四十多岁就得了矽肺,死了。奶奶没有再嫁,带着她的五个儿女艰苦度日。爷爷死时,作为长兄的岳父也只有二十岁。其他两个儿子,一个跛,小时候患小儿麻痹症闹的。一个痴,虽然能进行日常劳作,却不懂半点人情世故。好在两个女儿还好。但当时一个只有十岁,一个只有几岁。可以想像得出,奶奶和作为长兄的岳父肩上的重任。但总算都拉扯大了。那个跛脚的叔叔成了亲,两个姑姑也嫁了人。她们的后代一批批跟着茁壮成长起来。
  跛叔叔就住他们旁边,房子一样的破旧,都是祖辈留下来的。只是收拾得稍稍干净而已。见我们回来,跛叔叔一高兴,就跛得更厉害了,上蹿下跳地忙着给我们擦桌子擦凳子。婶婶则给我们端茶端酒。看得出,她是挺有主见的一个妇人。这样的家庭,的确需要这样一个主妇。可惜奶奶跟她关系一直闹得很僵,即使我们来了,奶奶也不进她家。我们喊了几声,也就由她去了。估计也就是这股倔劲,让奶奶在艰难的岁月里支撑到了今天。
  八、中饭一吃完,我们就去了后山。
  没长几棵树的后山,长着一坡青草。岳母的坟茔在青草的掩映中,几乎要湮失了。凭着奶奶的指点,我们才看出坟的样子来。痴叔叔和跛叔叔一人带了一把锄头,奶奶指挥他俩把坟上的杂柴乱草刨掉,然后垒上新土。
  午后的阳光极好,绸缎般披拂在清透的空气之中。远处黛青色的山脉勾勒着柔和的弧线。凉凉的风,轻轻擦过耳际。一坡花草在微风中欣欣然摇曳。有蜂蝶倏地而来,倏地而去。这是个美丽的去处,我想岳母躺在这里,应该可以安息。
  痴叔叔大概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他一锄一锄,力气用得很重。他每一锄挖下去,妻子的身子都要颤一下。我知道妻子的心思,就走过去,把他的锄头夺下来。锄头这样的工具,我从小就熟稔了,我知道如何使弄它,既能轻巧地刨去草皮,又不惊扰地下的亡灵。
  痴叔叔惴惴不安地望着我,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我握紧锄头,刨得飞快,一会儿就气喘嘘嘘,大汗淋漓。草刨干净了,要培新土的时候,我把锄头重新交给了痴叔叔,痴叔叔冲着我感激地笑了一下,然后抡起锄头,干得挺卖劲的。
  应该是痴叔叔的这股傻傻的劲儿,引发了奶奶的眼泪。奶奶的眼泪,又引发了妻子和小姨的眼泪。小姨一边流泪,一边劝奶奶,说人已去了这么久,就不要太伤心。奶奶咽哽说:你不知道,只有这个媳妇跟我最贴心,可惜去得早。其他媳妇儿女一大堆,却没有一个靠得住。说得一旁的跛叔叔一脸的尴尬。
  妻子的眼泪一出来,就再没停止住了。先是小姨与她相拥而泣。然后她又靠在我的肩膀上哭。等我去敬酒、焚香、插花、压纸钱、放鞭炮的时候,妻子就捂着肚子蹲在坟前哭。那时小姨和奶奶早已收了泪,一群人都来劝妻子,可越劝妻子就哭得越厉害。
  忙完这一切后,我恭恭敬敬地在坟前三鞠躬,然后一行人准备离去。可妻子却蹲在那里不肯起来,她细细腻腻地啼哭,谁要去劝她,她就把啼哭换作嚎哭,让劝她的人莫可奈何。清明时节,虽然有很好的太阳,虽然一路上见到的上坟人都带着恬淡的微笑,但妻子与他们不同。妻子长这么大,没有半点母亲的印象,这回是真正意义上与母亲第一次接触,却又天上人间,咫尺天涯,怎不令她啼哭不休呢?
  我挥挥手,让大家先返回去。然后在远远的一个地方,找个草丛坐下来。我一句话也不说,我要让妻子哭够。这么多年的委屈和孤寂,妻子的确需要一场大哭来舒释她的百结柔肠。我把额头贴在膝上,让煦暖的阳光温柔地抚摸我的头发和后背,我感到日子过得很惬意,也很有意义。我对与妻子组成的新家庭充满了信心。我的脑海里甚至还出现了这样的幻觉:我看见我们未来的小儿,在这片芳草萋萋的山坡上蹒跚漫步,后面跟着牵手的我们。
  正在我陷入这种美妙的幻想中不想出来的时候,妻子凉凉的手指在我耳垂轻轻一触。我抬起头,一脸梦幻般的微笑对着妻子。妻子那时虽然还眼含泪花,脸上的表情却已明亮多了。我想,妻子也一定想到了未来的日子。母亲虽然不在了,可与母亲这个家族又建立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妻子也该满足了。
  九、三年后,我们的孩子呱呱坠地。四年后,妻姐和她的丈夫也有了自己的孩子。由奶奶作主,以我们家和妻姐家的名义,在岳母的坟头竖了一块墓碑。墓碑上刻着岳母的芳名,同时也刻着立碑者的名字。
  每次想起,我的名字将在一块陌生的土地上,永远陪伴年轻的岳母,我的心就会忍不住一颤,然后就像有什么东西从胸腔里挣脱出来,如黄昏里的蝙蝠,轻灵地朝着渺渺夜空飞去。
  
  地址:长沙市公安局宣传处410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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