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生女]我一看你就是独生女

   于燕倚在县医院产房外的过道旁。天色是混沌的灰,阴暗而迷蒙,像一大锅给人搅乱了而冷却凝固着的凉粥――正是黎明前应有的模样。   于燕听着产房里越来越急促的叫唤声,低头看了眼腕上的手表,心里就有了种说不上来的惆怅,像是生咽下一大块变了味的榴莲糖。她伸出养得很长的手指甲――最小的那只,漫不经心地在蒙上潮气的绿油漆墙壁上划拉着,耳朵却像一根绷紧了的弦,细微而慌张,不肯放过任何一丝一闪而逝的、莫名的响动。
  啼哭声隔着浓雾远远传来,像跋涉了几个世纪才缓缓融入于燕的耳朵里,于燕抖了一下,闭着眼睛,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不管愿或者不愿意,十八年的独生女生活在这一刻完结了,画上了一个大大的句号,匆忙而迅速。
  十几分钟后,于燕看到父亲背着光朝自己走来,光线昏暗模糊,看不清楚父亲的五官,但于燕感觉父亲的每一根头发尖都充斥着巨大的幸福,他小心翼翼地托着用羽绒薄被紧实包裹着的一个婴儿,步履蹒跚地朝于燕走来。
  “燕子,是个妹妹!”
  父亲大声地喊。
  “妹妹?”
  于燕愣了一下,莫名地松了口气。
  “对啊,妹妹。”
  父亲走到于燕跟前,轻柔地将那个小小的婴儿递给她。
  “你瞧瞧。”
  于燕有些不知所措,她抱着她,看着那张通红而挤皱的小脸,什么感觉也没有,她原以为自己是会油然地生出一份血浓于水的喜悦来的,但是――什么感觉也没有。于燕很是茫然,她呆呆地望着她。
  “你书读得多,给她起个名字吧。”
  于燕的父亲搓着手,脸上的皱纹都自然地舒展开。
  “名字?”
  于燕回过神,她扭头看着过道尽头的窗户,天已经蒙蒙地亮了,一只乌燕被浓重的露水压着,低低地掠过窗户。
  “就叫于飞吧。”
  “于飞?于飞……这名字挺好。”
  于燕想把怀中这个软得像没有骨头的小东西递还给她父亲,可又觉得这似乎有些冷淡,于是她俯下身,勉为其难地在于飞小脸上亲了两口,于燕闻到一股刚出生婴儿身上的奇怪味道,她不再迟疑,转过身将于飞递给了她的父亲,又重新朝刚才倚的地方踱去,过程中,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于燕不喜欢她的妹妹,一点儿也不。
  于燕是顶着独生女光环长大的,这让她在儿女成群的大院中多了一丝另类与特别,于燕享受这份特别。她的父亲是乡镇干部,自然只允许生一胎,但于燕仍然会假模假式地跟同龄小朋友说:“真羡慕你们啊,姊妹那么多,热热闹闹的。”
  “哪里,你才好呢,爸爸是干部,妈妈是做生意的,家里有钱,又只你一个,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像我们,什么东西都要争,烦都烦死了。”
  人家这么说的时候,于燕多半在一边陪笑,但心里是得意的,从骨子里看不上他们。
  的确,于燕想着,我多么好呀,且不说家庭条件,爸妈只我一个,就算我再坏,他们也得把我往心尖儿上搁着,退路都没有,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幸福过我了。
  这么想的时候,于燕就会跑回母亲怀里蹭着脖子撒娇,巴不得自己永远不要长大。她爱父母,父母爱她,两双眼睛永远都只看着她,她是他们所有的希望与骄傲。
  不情愿于燕也长大了,但习惯还没改,需要母亲给她扎头发,偶尔还会钻进父母的被窝,蹭上一会子觉。她觉得自己的心脏稚嫩而柔软,永远都需要父母的细心呵护与溺养。于燕的成绩很好,再过一年就能考上理想的大学,一切如此完美。
  所以当母亲告诉于燕,自己已经怀孕,并且打算给她添个弟弟或者妹妹的时候,于燕只用了两秒钟的时间反应,接着就毫无预警地掉下眼泪来。
  “你怎么啦,燕子?”
  母亲惊诧地看着她。
  “没怎么。”于燕揩了把眼泪,不让母亲看出情绪。
  “政策不是不让生吗?”于燕装作不经意地问。
  “我这也是没办法,去医院看过了,医生说我年纪大了,不能引产,只能生下来,虽说政策不让,也只能瞒着生了。”母亲叹了口气,很有些疲倦地说。
  于燕心里扯了一下,连皮带肉地疼,眼前一阵阵地发着黑――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她想。
  “倒是你,”母亲关切地摸了摸于燕的头,“好好的怎么哭了呢?给你生个弟弟或妹妹做伴不好吗?”
  “没。”
   于燕慌乱地摇了摇头。
  “那是怎么了呢?对妈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
   于燕揽住母亲的腰。
  “我只是怕你生了弟弟后就不喜欢我了。”于燕小声地说。
  “傻燕子!”母亲笑起来,拍了拍于燕的肩,“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说我怎么会不喜欢你了呢?”
  我不要当手心,也不要当手背,我要当整只手掌,这是于燕真正想要说的话,不过她把它嚼碎了咽进肚子,她绝不想让母亲认为自己是个自私的人,即便她真的是。
  不期望,不盼望,妹妹也还是生下来了,并且一天天积极向上地成长。于燕觉得那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毒瘤,也不是长在母亲肚子里,而是长在她的心上,当母亲或父亲怜爱地望着她,跟她说话,并以幸福的神情听着她在肚子里拳打脚踢的时候,就是于燕疼痛发作的时候,这搅得她寝食难安。这些原本该是自己的,她不要跟任何人分享,为了让父母喜欢她,她努力学习,父母说不要谈恋爱,她就不谈恋爱,可是这个人任何努力都没做过,却平白无故地得到那么多的喜爱,莫名而生硬地插入她的家庭,切割她最为珍贵的幸福。于燕恨她,咬牙切齿地恨,可却还得做出喜欢她的样子。于燕曾经幻想过,母亲莫名地流产,可这没能成为现实。
  于燕只能忍受。阴雨连绵的闰年过后,于燕如愿以偿地考上了重点大学,并且得到了一个于她而言再好不过的消息,于飞得被送到亲戚家去抚养,母亲是不能亲自带于飞的――碍于父亲的工作。于燕的笑意从心底漫出来,收都收不住。
  家里给于燕办了场小型的庆功宴,亲戚们聚在一起,目光就像聚焦的镁光灯,咔嚓嚓地冲着于燕直响,于燕喝了点酒,脸蛋红烫,被巨大的幸福感包裹着,晕晕乎乎起来,每个细胞都往外释放着慵懒的气泡,这令人目眩神迷的场景,一直持续到于飞登场,于燕顿时像被人打了针药性猛烈的醒酒针。
  于飞挥舞着胖胖的胳膊坐在桌子中央,大黑眼睛眨巴着,咿呀着咧嘴笑出两个深酒窝,众人议论的焦点一下转移了目标,直奔于飞而来,每个人都恨不得亲亲她,捏一捏那张可爱的小脸,于飞在胳膊与胳膊之间传递着,小嘴里呢喃着模糊的字眼,每个字眼都能引发出新一轮的欢笑。多可爱的孩子啊。于燕彻底地被忘却,她的脸色不再红润,隐隐透出灰青的白,像一块被随手塞在角落里的干咸菜,可谁都没注意,人们忘却了这原本是于燕的庆功宴。
  于燕上了大学,头次离家,本来很有些感伤的场景,母亲红着眼圈送她。于燕没哭,她的心给于飞弄得僵化冷硬起来,握着母亲的手不冷不热地说了声保重,头也不回地上了火车,搁置好行李后,隔着蒙满灰尘污垢的玻璃打量母亲,一丝酸胀感爬上于燕的眼角,视线下移,母亲怀里是睡得正熟的于飞,心头没来由的一阵哽滞,酸胀感被压下去,再压下去。
  大学应是花红柳绿的世界,但于于燕而言也不过如此――她同宿舍人员关系不好,他人眼里于燕此人自私自利从不顾及他人感受,无论什么好东西、好机会,她都自然而然、理所当然认为是她的,时间久了,就导致了某种程度上的孤立。关于这些,于燕本人一无所知,她只是埋头读书,想家的情绪病毒一般地不可抑制地漫延开来。于燕咬牙撑着不给家里打电话,她实在厌倦了寒喧不了几句后,母亲对寄养在亲戚家的于飞的一系列大小事情的念叨――会爬、会走、会用毛线团儿砸隔壁邻居家的一只松毛大狗,会认壁画上的字,能从一数到一百……于燕对于飞成长的一手资料的的确确、实实在在地没有半点儿兴趣。
[ 2 ]   但于燕也的的确确、实实在在地忍不住了,她想家、想母亲,想听听母亲的声音,于是,她拨通了电话。
  “喂?”
   “妈,是我。”
   “燕子?哎呀,你可算打来了,你怎么老不给家里打电话呢,我跟你爸正在商量着要给你打过去呢。”
  听到母亲欣喜的声音,于燕多少有些宽慰,母亲还是惦记着她的,但是于燕并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些什么,说想他们?似乎又有些不合时宜,毕竟读大学的人了,于是长久地沉默了下去。
  “燕子?你还在吗?”
  听筒那头传来母亲的声音,于燕在沉默里被惊醒。
  “哦,在的,你们还……”
  “燕子!你听我说。”
  于燕突兀地被打断,半截话含在口里。
  “我和你爸前天去看你妹妹了,你不知道她长得多大了,聪明得很,还知道挪着小腿去拿碗给你爸盛饭呢,把我们都给逗乐了,见了钱就死攥着不撒手,硬要拖着你爸去超市,这个……”
  于燕咯噔了一下,一颗心直直地沉了下去。
  “是啊,真聪明,真聪明……”
  于燕附和着。
  “要是可以带在身边,那就……”
  “妈,你还有别的事吗?”
   那边停顿了一下。
  “燕子啊,你也知道的,咱们家添了你妹妹,现在小孩子费用高得很,你在外边……能省就省点吧。”
  “我知道了,妈,这个暑假我就不回来了,留在这里打工,下学期的生活费你就不用操心了。”
  于燕听见自己的声音,石头一样扁平干硬。
  “燕子,暑假怎么可以不回来呢,妈不是这个意思,你可别多想了。”
  “妈,不是这样的。”
  于燕按了按眉头。
  “打工的事,一早就跟同学说好了的,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出去打工锻炼锻炼也好。”
  “这样啊……那你可得注意安全,这年头……”
  “我知道了。”于燕打断她。
  “我明天还要考试,不跟你聊了。”
  于燕匆忙地这样说道,把听筒搁下了。
  于燕捂住脸,头一次哀伤地肆无忌惮地大哭起来,深刻地感觉到了磅礴的、不可抑制的恨意。
  于燕开始尝试着谈恋爱,总是不能投入,她并不真正喜爱那些大蒜一般的愣头青们,单薄、幼稚、粗俗,能在荷尔蒙的支配下追求一个胖得像猪一样的女生,女生吃他们――准确的说是他们父母的钱,他们吃女生豆腐,如此公平,如此廉价,如此恶俗,于燕觉得自己简直能闻到这所谓的爱情里酸腐的味道,于燕不能忍受,她不能想象自己和这些人中的其中的一个组成家庭,后半辈子乃至到死都将在那里度过的家庭!于燕爱她的父母,爱她的家,不想改变她生存的状态,尽管在于燕的概念里这个状态已经变质。
  时间已经没有意义,一年的时光只是冗长、冗长、再冗长,衣服一件件加厚的时候,可以看到大学宽广校园里的层层积雪。年关将近,这的的确确拨动了于燕的心弦。
  不是个好天气,灰蒙蒙的,但当于燕从火车里拖出重得不行的行李时,飘起了六角、七角或八角型的雪花,地面冻得硬梆梆的,好几段已经开了裂,但这无关紧要,于燕呵着冻得胡萝卜般僵硬的手指,眼角眉梢都带了笑意,家啊……家,已离我如此、如此之近,于燕的心底缓缓升起一轮小太阳。
  踏过了老式的筒子楼道之后,于燕站在门口,听到了一阵只有家人团聚,幸福美满才能发出来的愉悦笑声,于燕临时改变了主意,缩回了那只要去按门铃的手。给他们一个惊喜,于燕这么想着,从包里掏出钥匙,迅速打开了门,然后于燕看到了一幅这样的情景――
  于飞拱在母亲怀里,滴答着口水撒娇,父亲捏着于飞的小胖腿,仔细地吹着一口即将到达于飞嘴里的板栗粥。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这句话就着冷风刮进于燕脑袋里,的确家人团聚,的确幸福美满,只是主角不是于燕而已。
  于燕忽然有些呼吸困难,她弯腰脱了鞋,一脚踏进暖烘烘的绒毛拖鞋,还是觉得脚趾冰得发硬。
  于燕的母亲听见响动,一扭头看到了于燕。
  “燕子你回来啦!”
  于燕点了点头,她很想过去抱抱母亲,但挪不动步。
  “愣在那干吗?还不过来烤烤火,冷得慌。”于燕的父亲在喂粥的间隙里冲着于燕喊。
  于燕搁下包,缓缓走过去,坐了下来。
  “妹……妹妹回来了?”
  于燕艰难地开口。
  “自然,难不成还叫她在别人家里过年。”
  “学习怎么样?”
  “挺好的。”
  简单的寒暄过后,父亲又把注意力投回了于飞身上。
  “来……张嘴。”
  “叫姐姐,姐……姐。”
  母亲指着于燕引导她发声。
  于飞看着她,大黑眼睛,滴溜溜地转,只是不作声。
  “眼睛可比你大得多,你小时候啊,眼睛小得像一条缝,也比你聪明,你小时候加减乘除都算不清楚,是不是呀于飞?嗯?我们可聪明了,对不对?”
  母亲宠溺地看着于飞,啵啵地亲着那粉嫩的脸颊。
  于燕忽然站了起来。
  “我回房了。”
  于燕并不管父母的回答,径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但――于燕发现,那已经不是自己的房间了,打小积攒下来拼贴着的奖状已经消失一空,取而代之的是悬挂着的无数的于飞的照片,一个月时的照片、两个月时的、三个月时的、半岁的、一岁的……一墙的照片晃得于燕眼晕,书桌上堆积的也不是旧课本了,小拨浪鼓、摇摇铃、儿童口琴、自制的小木马,被单由淡蓝变成了粉红,床边加上了防护栏。
  于燕面对着这完全陌生的房间,眩晕着,听见了某一头怪兽的嘶吼,这怪兽来自她的心底,认识它,了解它,但它的的确确长大了,这怪兽的名字叫嫉妒。于燕无法抵抗,一头扎进了粉红色的被单里。
  “你房间离我们房间近,晚上于飞哭好照应一点。”
  晚饭的时候,于燕等到了这样一个回答。
  于燕没有吭声,她只是看着于飞那张小脸,一不小心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于燕的母亲开始要于燕照应于飞了,于飞并不愿意让于燕抱,一到于燕手里就哭。但他们并不知道没人在家的时候,于燕会狠狠地掐她。
  怪兽与残存的理智相对抗,她是我妹妹,我的亲生妹妹,即便我再不喜欢她,她也是我妹妹。于燕这样告诉自己。
  于燕倒开水的时候,于飞咯咯笑着扒开虚掩的门走了进来,摇摇晃晃地走近于燕,拽着她的裤角。
  “姐……姐姐。”
  于飞口齿不清地喊。
  于燕低头看着她,一张极为纯洁可爱的小脸,黑油油的大眼睛,粉嫩的小嘴唇,但正是这如此可爱的小脸,完完全全地夺走了自己的幸福,完完全全,一丝不留,像巨人拔起大树的根,骨肉分离,痛彻心扉,又像在零下二十度的时候扒光衣服,扔进冰天雪地里,还未来得及感觉寒冷就已冻僵。于燕闭了闭眼睛,一年半来的心酸像油锅一样地翻滚。
  于燕握着开水瓶的那只手,可怕地朝着于飞倾斜,怪兽的嘶吼声铺天盖地,于燕想要阻止,然而没能来得及,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倾斜、倾斜、再倾斜。
  白花花的带着蒸腾热气的水珠缓缓地流淌进了于飞稚嫩的小脖子里。
  于飞哭嚎着惨叫起来。
  开水瓶掉到了地上,瞬间爆裂,化成无数片透明而美丽的小水晶。
  于燕发出了一声比于飞更为凄厉的惨嚎,她瑟缩成一团,继而疯狂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浑身发抖,终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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