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提琴价格 [小提琴]

  ……硬坷垃不行,别动真格的把蛋儿打飞了。雪白的三角形嫩肉,在毒辣的日头下泛出微红,泥鳅般的家伙伏在一缕黑草上,再过个八小时准能晒熟。瞄准、预备、放!五六把黑黄腥臭的稀泥飞越一人多高的苇丛,准确地糊在悠闲分开的两股之间。跳蚤手捂胯裆忽地跃起,发出一阵狼嚎,震得大辽河滩上荡起恐怖的回声。正巧,我从水里钻出来,白净的手举着一条傻鱼向岸上招呼:蚂蟥钻你�里了……跳蚤背对着河,站在没膝深的水里,一把把地撩水冲洗污泥,还不时地挪动正往深水里滑去的脚,对刚才的卑劣行径绝对不敢报复,他每一次到河边来,都要经过一番苦心哀求才能实现。我们是他的保护者,曾两次从河底潜过的暗流中把他拖出来。当太阳换上红脸,我们顺着大堤往青年点上走,面对着辽阔原野按捺不住兴致:红梅花儿开在食堂的锅台上,雪白的大馒头使我日夜想,我想吃哪馒头又怕热气烫,只好坐在旁边等待馒头凉……点上唯一能奏出音乐的口琴,被拥有者借口嘴接嘴吹能得传染病,锁在箱子里不外借。谁都想吹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不管听过多少遍,都觉得里面藏有黄色味。离农闲回家还远着呢,呆在点上实在无聊,憋出各种怪招打发日子,我有次在点上装哭惊动了半个屯子,以为有人来“抄点儿”,招来当街半大的小子往这儿飞跑,几个胆大的还拎着家什。到了天黑,躲在道边树林尖声地装女人哭,吓得老乡不敢出门。大热天里躺在炕上睡不着觉,你一句我一句的吹牛,追忆在学校时的生活。跳蚤提起他拉过小提琴,这个话题太敏感了,集体嗤之以鼻,别他妈的癞蛤蟆吹鼓肚皮��硬充大个儿!跳蚤丝毫没收敛狂犬病态,不忿地说:哼!门缝里看人――瞧扁了!当年解放军来学校挑文艺兵,都说我条件不错,再拉上两年……吹,吹塌了房盖先把你拍面糊!来的那小子我也见过,海政文工团拉小提琴的,探亲回地方选演员……遵照首长指示到地方专门选拔拉小提琴的。那一段《杜鹃山》盖帽了!狗屁!他专来文艺队挑跳舞的,那帮小丫头,听说能参军,泪眼巴巴地望着他。让他瞧见泉眼了吗?别打岔!按肩摸胸搂腰抬腿,搞音乐的招跳舞蹈的?文工团员是干部呵,咋穿两个口袋的上衣,得穿四个兜的。他说是去年才当的兵,灰军装穿得却挺旧,领章和帽徽更旧。领导捉摸不对劲,派出两个学生跟踪,发现他出了校门一拐弯儿把领章和帽徽摘下了。回去一汇报,驻校工宣队领导发令:再来就扣下。那小子真不知好歹又来了,一个电话打过去,区武装部的大摩托就到了,见来了真的亲人解放军,那小子当时就浑身哆嗦着脱了衣服,嘴里一个劲地说我有罪……那帮小丫头咋样了?你白惦记?个个哭哭啼啼地上去诉苦。都让人干了吧?干你亲姐!闭灯睡觉。“咔”,墙上的拉线开关发出声脆响,灯线绳悠上棚沿的铁钉挂住了。省着谁下地开灯时亮得刺眼,有尿摸黑往脸盆里撒……
  悠扬的琴声在梦境中飘然而至。会拉好听的小提琴是一种幸福和神往,可惜没有乐器,梦想离得过于遥远。在无声无色的日子也不能坐以待毙。这一天,我坐在窗台上吹借来的喇叭,哨片裂了,总是发出耗子般吱吱的叫声,劲使大了又“哇”的一声炸响。打羊草归来的几个孩子经过点上,停下来歇一歇,欣赏我的洋相。我信心十足地等他们夸耀我:挺响吧?小孩们不约而同地称赞:像驴叫槽。我反驳道:真会夸,驴能叫出这动静,我比它强多了。逗得他们笑得背上的草捆散了,一个个蹲在地上重捆。我问:什么好听?一个男孩勇敢地回答:西街“城里犯”的葫芦琴好听!葫芦琴?孩子们一齐用手比划着:像葫芦一样,上面小下面大,夹要脖子上锯嘎。脑子里瞬间一闪念:那应该是小提琴吧?老乡们,对老范头“五七大军”的身份概念认识不清,把他与城里疏散吃闲饭的无业人员、精简下放人员,遣送回乡戴帽的各种分子一同看待,认为凡在城里没有呆好,让人整下来,准是犯事了。犯大事的叫犯法,蹲进河东大牢。犯小事的叫犯错误,扔在河西水田,目的都一样,接受劳改改造。老范头是城里人,极大可能有那个东西。
  我迫不及待地赶往西街。老范头正蹲在窗前闲情逸致地侍候花草,见我从街上向草房走来,走到水盆边洗过手,迎上来热情地同我握手。其实老范头年龄才四十多岁,总把自己打扮得像个老头,无论从外表到神态,最大的好处是得到了人们的同情。我说:范叔,我现在正在学习一件乐器呢,有些事儿来向您老请教。老范头马上来了精神,点头说好,年轻人应该求知求新,学无止境,永远进步。你学什么乐器?我回答是小喇叭。老范头沉思了一会儿:唢呐不会吹。但是音乐道理是相通的。先要把乐理学习好,然后才是呼吸问题。我说:我谱都不会如何能学好?老范头把手一挥:这也好办,你找几首会唱的歌儿,对着谱子唱,唱过几遍就大概齐了。我问道:范老师,您是搞什么乐器的。老范头说:几乎什么都搞,我比你小的时候就参加了革命,在炮火纷飞的战场上,说快板、唱军歌,做宣传鼓动工作。还抬过担架,送过弹药……不过我最钟爱的还是小提琴。我插嘴:向老一辈革命家学习,向老一辈革命家致敬!老范头脸上立即浮现骄傲的笑容,边说边进了屋里,一会儿捧出一个黑盒子,慢慢地打开,里面真躺着一把小提琴,浅红色的漆亮得能照出人影。我刚要伸手去摸,他却合上了盖子。说:这几年不常拉了,手掌长茧了,手指也不灵活了。这是一件战利品,你猜缴获的是一个什么人?一个国民党军队的女文工团员。当时她舍不得交出来,紧紧地把着不放,哭得眼泡铮亮。这不是她个人的东西,这是鼓动打内战的武器,必须没收,不能让她继续为反动军队鼓吹。我倒求你一件事儿,到队上的马号捡些马尾来,我想把弓子修一修……
  第二天,我偷偷背着饲养员,冒着挨踢的危险揪下一大撮马尾送到西街,老范头赏赐我一张白面饼,吃得甜嘴麻舌的。却没有达到再看一眼小提琴的目的。我对唢呐已失去了兴趣,那东西吹得太费力,牙齿松腮帮子肿的。唯一能排泄寂寞的是胡编一些分行念的文章。我继续往西街跑,老范头的老婆被解放了,带着读中学的孩子回城了,扔下他照看家。老范头也觉得孤单,有我给他做伴,脸上多了几丝高兴的表情,与老范头的关系好似一天天地密切。听街坊邻居说,老范头常偷着在屋里拉一些民间小调,本来是些当地老乡唱惯的东西,经他一拉扯怪有味的。我几次提到想买他的琴,他说啥也不卖。那把小提琴也没有摸到一下,当着我的面,他从来不拉琴。这期间只要有人回到城里,我就托他到商店或是寄卖行里找,照例没有收获。
  转眼入冬,场院上的稻谷打下来,稻草堆成一垛垛的小山,终于等到了机会,队里的大车要往田庄台造纸厂送稻草。田庄台离营口很近,于是我搭车过河去营口市里买小提琴。我在会计那儿借了几十块钱,反正过些日子就分红了。队长让我捎封信,一个远房亲戚在营口市当轻工业领导小组的副组长,找他帮个忙。那天早晨,我为了方便走路穿了一双胶鞋,跟车的大黑说我这样坐在马车上能把脚冻坏,他把我的双脚套进装牲口草料的麻袋里。我把狗皮帽子反过来遮住半张脸,在棉手闷子里的手不时相互搓一搓,裹着大衣,再冷也能克服。坐在马车上面车一走一忽悠,走在道辙里真害怕被甩下。到了大辽河渡口,岸边矗起一道冰墙。走在冰面上,脚下咚咚声连成一片,不时响着咔咔的开裂声。跨过清沟时真危险,一道道的裂缝清晰到底。透过冰块之间看见河水在流动。只能闭着眼睛走,睁大眼睛跑,好像随时随地都能掉进裂开的河里。有了这次经历,下辈子也不想过冰河了。进城找到副组长, 他说东北乐器厂生产小提琴,买琴要有计划,他办不到。让我到街上看一看吧。我来到市里唯一的百货公司,商场里的乐器柜台上只有两把小提琴,还被冠以陈列品。心一下子比冰河还凉。无心在街上溜达,急忙过河,在河北搭上油田的汽车赶回来,从那时起对小提琴就算死心了。
[ 2 ] [ 3 ] [ 4 ] [ 5 ]   冬天夜长,晚饭吃得早,无事又去了西街。推开门,听到屋里响着拉风匣的动静,喊声范叔无人答应,进到屋里一看,老范头正靠在被摞上大口地喘气,脸色苍白,眼睛似睁非睁。我忙往外跑,找来队上的赤脚医生,赤脚医生给他打了一针,老范头才喘出气来,说他的哮喘病犯了,没大事儿,死不了。第二天的白天,正赶上下大雪,队里没派工,我跑一趟农场医院,凭着知青看病拿药实报实销,有城里下放来的医生照顾,给老范头开了几包好药。经人指点又找到隐居乡下的土郎中,抓来个偏方。一路趟着大雪赶回点上,棉裤冻成壳了。到了饭顿,我在点上打好饭,掏出两个从老乡家买来的鸡蛋求炊事员炒了,全扣在大饭盒里,用一条枕巾裹好,飞跑出门,用不上一分钟的工夫就窜到西街。照看老范头吃过饭后,边给他收拾屋子,边在用砖临时垒起的灶上煎熬草药。就凭这种表现,很使他感恩不尽。
  进了腊月里,农场为了让农工们过上愉快的春节,匆忙地组建了文艺队,把我调去了。临走时我到老范头那里同他道别,他从箱子里拿出小提琴,很郑重地递给我:你选择了一条有出息的道路,你喜欢它就先拿去拉吧,等买到琴了再还给我。人一生要有追求,千万不要犯政治和生活的错误。我接过琴感激涕零地说:衷心感谢您老的恩情,永远不忘您老的期望,坚决把琴拉好!老范头马上纠正:要念念不忘毛主席的恩情,一心跟着毛主席走,永远做毛主席的好文艺战士!捧着琴盒小心翼翼地回到点上,从盒子里取出琴,浅红色的琴背板闪着金黄色的虎皮纹,乌木的弦轴、指板、挂弦板和腮垫黑似炭精,柔软的金丝绒肩垫。琴弓很重。我把它夹在脖子上,把弓放好很庄重地拉个长弓,虽然发飘,但是深藏心底的纯厚声音,撕开了沉寂的空气。我所有的皮肤都随之发颤……包括跳蚤在内的点上知青们,对我接连的幸运感到无比的憎恨。
  进了文艺队如迈进天堂的入口,队员中流传着一串自编的顺口溜:穿板服(队上发了一套的确良人民装的灰制服,日后从工资扣),吃板饭(走到哪儿演出都受款待,标准是红烧猪肉炖土豆),演板戏(主要任务学唱革命样板戏),长板油(生活不错都胖了起来)。接下来是唱:盘锦大地红烂漫,一天三顿大米饭,就着盐豆拌酱油,撑得鳖犊子满地转……每天上午象征性地参加一些劳动,下午练功,晚上排练。三人以上出进要排队。早上出操跑步,晚上点名读报收听广播。文艺队之所以选中我,不是因为我有前后台的功夫,而是我会写词。我曾将自己创作的一套红色民歌语词,专程送到了农场广播站,自认为稍作改动,用在哪儿都可以。豪言壮语的战斗口号式的大作经过广播线路传遍农场村落,进入每家每户的小喇叭……
  跳蚤竟然胆大包天地要混进纯洁的毛泽东思想的文艺宣传队伍!他自命不凡地找到队上,自我介绍是拉小提的。领导说:你带琴了吗?他说:没带来。领导说:没有琴怎么知道你会拉?他说:会用嘴拉。用嘴怎么拉?跳蚤站到地中央用嗓了拉了一大段小提琴曲,哼到激情处双手做出拉琴状,倒把大家真唬住了。领导点了几首曲子,跳蚤背得一点不差,赶来看热闹中的乐队的人也瞠目结舌。领导说:你背谱的能力挺强,说明你下过工夫,文艺队里不分搞什么乐器,一切行动听指挥,打鼓也需要跟上点吗。没有琴还是看不出四五六,等以后再说吧。跳蚤急了:我求求你们拉兄弟一把,收留我吧!从学校到农村等了八年了!今个儿来回走四十里路呢,十多个工分也打水漂了。你们非要坚持试一试也行,真金不怕火炼,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你们队里就有一把琴!领导说:小同志,你别激动,我们哪有那个洋玩意。跳蚤报出我的大号来。领导将信将疑地令人喊我过来。当时我正在街上缝纫部逗两个小姑娘玩呢,听到领导马上召见的命令,抓起刚熨好的演出服往回跑。我很不情愿地打开木头箱子,取出小提琴,眼盯着跳蚤装出老练的样子调好琴弦,定音,弄得满屋子的吱啦声。然后一本正经地问要听什么?领导稍加思索:你来段《北风吹》吧。跳蚤真的刮起风来:北风徐徐吹来,飘雪花了,幽静的冬天,欢乐的过年气氛即将来临。深更半夜里,黄世仁、穆仁智出场了,万恶的地主对成熟女子的挑逗,隐藏着奸淫,罪孽深重的性欲包含着阴谋和凶杀……跳蚤在演奏过程中太不严肃了,加进去不少的花点,身子前仰后合。挤在门外面旁听的乐队同仁无不歪鼻子撇嘴,纷纷议论:好听倒是好听,只是“范儿(指演奏的方式和路子)”太野了。在《北风吹》后又加上《我要冲出虎狼窝》。整个曲子经他拉得支离破碎,使人莫名其妙。要有时间的话,他没准拉完舞剧的全曲。他似乎觉得不够劲儿,还加快节奏,用力运弓,还拨了几回弦,极力地模仿罗马尼亚电影里的著名小提琴演奏家齐普里安・波里乃斯库的姿势。我也跟着不寒而栗,这把琴到这儿还没有露过面,我根本不会拉它,全让乐队这帮小子笑话了。我的业务是如何写好三句半和对口词一类,全是些字的东西,与曲子不搭调。看见跳蚤把我的琴拉得娴熟狂热,我有些无地自容。
  跳蚤真被北风吹进了文艺队。队里正在搞民乐合奏《扬鞭催马运粮忙》,让他拉二胡,这也是报应。在乐队练习合奏中,跳蚤不肯出力,不是快就是慢,合不上拍。批评两句还强调能记住曲子,台上见,并死乞白赖地要加进小提琴,大家不同意,他挨着个地与人争论。晚上乐队开会批判跳蚤的资产阶级思想,特邀我去发言,好控制好运动的大方向。我盯着把头埋进裤裆里的跳蚤,清了一下嗓子说:某某同志……立即有人喊到:不准叫他同志,他是什么东西?四害!本来严肃的会议被一阵哄笑声搅和了。
  由于跳蚤的传染和干扰,我创作的一部三人舞蹈台本迟迟交不上差,另外的几个节目也被艺委会几次提出修改意见。领导就此找我进行一次长谈,诚恳地劝我应该学习音乐,在文艺队里待一回,不会音乐怎么能行。让手风琴手教我练耳朵,唱谱。再说你有小提琴,有空时得拉拉,对你创作歌词和戏曲都有好处,艺术之间是炕洞里窜烟��相通的。我很虚心地接受了批评意见。为了超越跳蚤,我到县新华书店买了一本工农兵音乐知识小丛书《小提琴演奏法》,草草读过,每天晚上雷打不动的坚持练琴。先把窗户关严了,支上谱台,在琴马上夹上弱音器,持琴的姿势显得自然优雅,背对着窗口一遍遍地运弓,中弓、上半弓、下半弓,并拉出双音及和弦,顺手的时候还做出拨弦的动作,轮番使用各种弓法和指法,不时地变换把位,夸张地揉弦,外加自己创造的技巧。每一个阶段要坚持半个小时,在结束后象征地擦一下额头上的汗水,余光瞟一眼窗外聚上来的人群。文艺队宿舍紧临街道,往往这时有群众来看文艺队排练,我尤其清楚地数过有几位姑娘的影子,从城里来的知青,或是当地有权势人家的女孩。往往都不落空,而且见面的次数在渐渐增加。虽然听不到窗外声音,可回回能看见她们流露出的饥渴目光,其中有大连女青年杨马子,全农场的一号骚货,好男人难逃玉手,让她糟蹋了不少。遇到杨马子伸出中指做出赞赏的举止,我就梦想哪天有干翻她的机会。有天晚上乐队这帮小子破天荒地挤在门口看我拉琴。我说:你们他妈的有病呵,看耍猴哪,给我透点风。他们说:你他妈的才耍猴呢,站街上一看,真像大师,装得成像了。我需要充分肯定:真他妈的像吗?他们异口同声:绝对一等牛�匠!成功了!管他妈拉的是啥练习曲。拉了半天,谁看见我翻过曲谱。
  跳蚤手掐着高级二胡,仍念念不忘我的小提琴,听到琴声,立马蹦�过来,嬉皮笑脸地搭讪:借拉一会儿。好心没好报,拿到琴一转身就消失了踪影,不知躲藏何处拉上一天。回来后逼他高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借东西要还,不拿群众一针线。唱到不调戏妇女时,他忘乎所以地伸手在演员队的假大娘们的下巴抖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假大娘们叫喊:你狂上房了,琴不借了。这对跳蚤是最大的打击,无论发出这个号令的是谁。他立即表露姿态,星期天休息,跳蚤主动跑到供销社买瓶地瓜酒,又掏出猪肉和青鱼罐头诱惑大家。大家立即明白其中隐情,都替他求情:把小提琴借给他。跳蚤一边用螺丝刀假装开启罐头,一边伸出三只手指。我一咬牙,借你三天就三天,反正不吃白不吃!跳蚤的小提琴声招来唱大鼓书的女演员,每次都来凑热闹,她出身贫农家庭,据说现在也是家境贫寒,七兄妹只有她出来挣场部的工资,她常挂在嘴上的精彩唱段:正月十五雪打灯,场院小屋灯火明,老汉忆苦思甜讲村史,小青年含泪攥拳仔细听。万恶的旧社会,吃人的油锅阎王坑……跳蚤这边兴致十足地拉着,大鼓书那边河西味十足地说唱: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从草原上来到天安门。无边的旗海红似火,战斗的歌声响入云……村村寨寨,打起鼓,敲起锣,阿佤唱新歌……万泉河水清又清,我编斗笠送红军……把万里山河都唱遍了。跳蚤会拉的多,大鼓书会唱的更多,跳蚤本来奔驰在绿茵茵的草原上,马蹄踏踏,却落下一只百灵鸟唧唧喳喳地没完没了。跳蚤的演奏情绪受到干扰,赶她走,她不走:你拉我就唱,你拉到哪儿我唱到哪儿。说完甩动一条粗辫子赌气走了。跳蚤头一次领会爱情的电流,主动邀请大鼓书来唱,大鼓书好唱新歌:文化大革命春风浩荡,新生事物茁壮成长。马列主义光辉普照,批林批孔战歌嘹亮……春风吹,雨露洒,向阳大院开红花……针对大鼓书的特殊唱法,跳蚤想伴奏得用三弦,弹三弦的不借给他家什,他就练上了小提琴拨弦法,几天工夫真有长进。他还大手大脚地送给大鼓书腈纶头巾、美加净洗头水和面友。狂拉《赛马》和《乘胜追击》。男队员们都说大鼓书心忒狠,劝跳蚤离她远点。跳蚤试了一把,拉上了朝鲜电影《卖花姑娘》主题歌,把大鼓书拉得热泪纵横。
[ 1 ] [ 3 ] [ 4 ] [ 5 ]   想听音乐了就扯上假大娘们一起去农场广播站,那里的唱片也真多。大丫在广播站当广播员,声音甜脆,吐字清楚。她认识的字多,特意从字典里挑一个也难不住。我有些烦大丫的样子,本来咱俩是一个青年点出来的,她见到别人是态度和蔼,见到我就趾高气扬了。我俩规矩地坐在广播室里,对着整排的机柜,看大丫放唱片时扭动蛇一样的妖腰,在弯下身时故意把肥臀鼓得滚圆。是音乐害了大丫,也与我们不无关系。那天大丫说:有一点事儿,你们帮我看一会儿机器。我俩问:怎么看?她说:这个节目广播完了,你们就把这张唱片放上,唱完了把唱片拿下来就行了,那个刀叉已经推上了。我俩说:这好办。于是她匆匆走了。节目完了事,我俩动手放唱片,喇叭里立即送上音乐,我俩都有一种成功感。这一面放完了,然后翻过唱片的另一面,先是咝咝的滑动声,接着有个节目的播报声:下面请听舞蹈《彝族姑娘》的录音……熟悉的旋律又响了起来。刚才放的是第二面!大丫匆匆地跑了回来,进来就数落:你俩咋搞的?我这还没走呢,你们就整错了!我说:咱俩是不知道。大丫没有再责怪下来。大丫说:放错就放错了吧。不能再动了。接下来是广播,你俩在屋里呆着就行了。说完又急急忙忙地走了。这半截唱片放完了,把唱头搬下来。接下来是地方新闻,再接下去是新闻联播和报纸摘要节目。听起来会挺枯燥的,我翻起架子上摆放的一排录音带盒,突然发现一盘标签上写着小提琴曲《云雀》,我兴奋地说学外国鸟的,好听极了。假大娘们说:好听也别想听,拿啥听。我一指旁边台子上的机器,这是录音机。录音机?假大娘们瞪大了眼睛,我伸手将盖子掀开,机器上是两个圆盘和几个按键和旋钮。我说:钟声810,把磁带夹在机器上就能响。哪天带来跳蚤一起听,砸他管咱俩一顿饭。这时我看了一眼旧上海手表,不太准的表针指近晚八点,我得回宿舍了。假大娘们是从地区下来插队的,在农场有根,从来不住集体宿舍。看我要走,他说他等着大丫。
  我出了广播站的院子往宿舍跑,眼看就要到了,远处的高音喇叭响了几下嘟嘟声: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二十点整,紧接着是庄严的《东方红》乐曲,在乐曲的第三小节上突然插进了一串欢畅而嘹亮的鸣叫声,是小提琴曲在钢琴的伴奏下,如溪水般奔涌,撞击山涧的碎石滚落而下……在一瞬间的陶醉之后,我猛地惊悟:假大娘们到底把《云雀》放出来了!我刚要往回跑,宿舍里已经响起了电铃声,有人喊着:点名了!我只好去排练场,迎面碰到跳蚤,他的眼睛像狼一样地放出光彩。点名结束,我把耳朵伸出窗外,夜空寂静,风送来了坚定的语音:下面播送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的社论……第二天假大娘们没有来,过几天转去了离场部五六里外的畜牧场。假大娘们走也好,他在文艺队里打旗,乐队进不去,也不会有多大的出息。牧畜场的伙食很好,能常吃到鸭子肉,也不是什么暴病和瘟疫,是工人一高兴填多了食撑死了。听说那天晚上大丫赶回来,一进院子大门就听到《云雀》几乎是同《东方红》在一起播放了。她跑进播音室,一把扯下了录音机的磁带,以至于发出一串缓慢的长音,增添了一种哀乐的效果。在稍喘口气后,她才感觉到脑袋火辣辣地疼痛,在门框上撞出个大筋包。这是一起严重的政治事件,场党委书记抓住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并亲自一抓到底。假大娘们被人保组审查了一夜,其真实目的是想听音乐,没有搞反革命破坏活动的动机,而且年轻幼稚不足以定性。他担任场党委副书记的老姨夫特意打电话问过省人民广播电台,《云雀》是外国的歌曲不假,也是社会主义阵营友好国家的东西,中国党和政府专门为迎接罗马尼亚齐奥塞斯库总统来访时播放过。出了事的假大娘们不适合在文艺队这样重要的宣传阵地。他老姨马上给他重安排个工作,拖到时间满两年就让他回城吧。大丫惨多了,据说被党委书记专门找去谈了话,认罪态度不好。一查家庭出身是小业主,不是根红苗正的贫下中农子女,这种人竟然混进了如此重要的岗位,光有一副好嗓子有什么用?再播错了,谁能替她负起责任。大丫被原来的大队来辆手扶拖拉机接回去了,与来时不同是接的人多了大队民兵连长和妇女主任,在拖拉机往回跑的道上,尽管颠簸摇晃,妇女主任还是用手紧紧地扯住大丫的胳膊,生怕她想不开跳下去。攀高枝的鸟摔掉了毛更惨!
  露天球场上放映《百花齐放》,电影开演后我才溜达去,站得人群后面,那音乐离远听才觉得有味儿。突然,肩膀被人软绵绵地拍了一下,耳畔传来非常悦耳且带有海蜊子味的声音:是你呵小提琴!我回头一看竟然吓了一跳,是杨马子。她把头一歪,示意我跟她走,我当时马上就要流出尿。天生第一次这般紧张。我看清无人顾及到我,故装镇静地左挪右挪地后退。暗处中的杨马子轻一声重一声的咳嗽,像是吃东西噎了,又像是牲口槽上的驴喘粗气。我循着声音进了杨树林。杨马子说:这地吧。我贴着她的身子,手伸进她衣服里摸得她直拧动,杨马子在我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转身溜掉了。我假装在树林子里蹲下拉屎,好久没有听到动静,才悄然溜到篮球场,恰巧电影散场了,尾随一哄而散的人们一步一扯裤裆地回到宿舍。一进门见到跳蚤在格外卖力地拉小提琴,我说:咋没去看电影?他说:你都不看,我去看啥?他妈的,让这小子看见了。我威逼他道:你看我啥了?他说:趁你看电影,我就跑回来捡便宜呗。我心里这才有了底。使我懊恼的是:怎么忘记把琴锁进箱子里,跳蚤这小子真能钻空子,时刻都在惦记我的小提琴。
  去邮局取来的信中有一封写着娟秀的字迹,随手撕开,信中写道:我刚从城里回来,你家捎来了东西,最近两天去取。落款是大丫。她回城时咋没打招呼,回来才吱声,真不是个“溜子”。当晚我跟队长请假:回原来的青年点一趟,和同学们好好地聊一聊,有多半年没见面了。看情况,还兴许在队上访贫问苦,体验一下生活。我借了一辆自行车往老点儿赶,到了点上天已经黑了,全点上只有伙房的灯亮着。大丫正在伙房收拾东西,她靠在门框上看了我一会儿才说:吃饭了吗?我说:吃完了来的。我问:家里捎来啥东西了?大丫递过个报纸包,你自己打开看呗。一本红皮书:现代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简谱。从旧信封里倒出两个琴码和一套琴弦。我说:我向家里要了点粮票,家里捎来没有?大丫说:你要粮票?我说得买一点饼干,排练晚了饿得睡不着。大丫从腰间摸出个手帕包,一张张地数给我。我接到手一点足有七八斤。大丫说:你拿去吧,不够我再给你,别瞎花。还要给我十元钱。我说钱我不要了,家里捎信来没有?大丫说:我根本没到你家去。我说:这些东西是……大丫说:我上街买的。我说:谢谢了!大丫调皮地说:不用卸,套着喂吧!我说:以后再买琴弦,不要粗的,粗的一时半会儿不坏。细的经常断,多买两根备着……
  说过一些话后,我问她看点的人哪去了,她说:串点儿去了。我说:你有钥匙吗,我到男生那里住一宿。她说没有钥匙。我说:我这就回去。她说:回去干嘛,二十多里路呢,你来了我就在点上住。你不来,我到老乡家住去,这点儿看不看无所谓,你睡我哪儿。我说:你睡哪呀?她说:你别管,我有地方睡。我说:装神闹鬼哪,你睡锅台吗?她又傲慢地扬起头说:你别整事儿,睡觉去吧。我跟她来到宿舍,她把门开了,一进门我把放在墙边的盆踢得叮当响,我问:灯绳在哪儿呢?她说打灯招蚊子。棚上挂着两顶蚊帐,她给我放下蚊帐。然后躲在蚊帐里同我没完没了的聊天,聊到我�了。半夜里她钻了进来,告诉我不知被啥咬了,胸脯上有个大包,不信你摸一摸。我迷迷糊糊地被牵着手摸了一把,真摸到个比馒头还弹性十足的包。我说:咬得还真不轻,找点清凉油抹一抹。翻身又睡去。突然,我被她踹了一脚,你别跟我装好不好?我被她吓醒了七成!睁开眼睛,我装啥了?她说:你装啥你不知道吗!见她披着一角蚊帐坐着,只露着一个脑袋瞅我,样子怪吓人的。我说:瞅进眼里就拔不出来了。她说:不用拔,让它长着吧。片刻的沉默后,我说:你刚才说我装啥了?她说:你装灯呗。
[ 1 ] [ 2 ] [ 4 ] [ 5 ]   这事就怪了,我说:你出去,我起来。她说:起来就起来,我还出去干吗?我说:我是一级睡眠。她说:怕看吗?我说;当然了。她说:我也是一级的。我说;我不信。她猛地将蚊帐抖开,露出白晃晃的一团肉。我猛地一惊。她说:你看过我的了,你啥样的?我说:你愿意看就看。她伸手掀起我身上的被单,一下了碰到了哪个家伙,吓得她发出噢的一声惨叫。我不客气地起身把她的腿分开,她却交叉地紧紧地夹住。我说:你是啥意思,有啥想法?她说:我跟你咋样?我说:让你跟!听到这话她的腿松了。和大丫整事儿太费劲,她一会儿喊痛,一会儿抹眼泪,好几次把我推搡下来。我说她不会动……没等说完就被她顶了回来,不行!太痛了。它咋会动?我在点上呆了两个晚上。临走时,大丫求道:你跟领导说说,把我弄你们队上,朗个诗呵,报个幕啥的。没回来的时候不怕,现在我怕了。总有人欺负我,我要是出不去,说不准哪天会出大事儿……我说:哪天领导高兴了,一定给你说一说……哎,你咋看上我了?大丫说:你就知道你自己!然后露出一副赌气状。这女人一觉得你对她好就狂起来。我回到文艺队后,队里立即安排下乡巡回演出,两天转换一个村子,一走就是半个月。大丫的事儿,我轻描淡写地跟领导透露了一声。领导说:需要倒是需要,不如当初下来时把她整来,现在要是把她调上来,得请示农场领导同意,等演出回去再说吧。
  在我那次回青年点过后不久,出了个爆炸新闻:农场书记到大丫青年点上检查工作,看见她一个人就格外地体贴了她一夜。这事儿被刚从部队复员才当上几个月的大队民兵连长发现了,连夜到县革委会告发了。迫青的书记被抓起来,农场领导班子成员都往上蹿了位置,民兵连长当上了农场武装部副部长。书记瞄得真准,大丫就此怀孕了。她不敢说,一直挺着藏着,没听说过哪个女人能把孩子在肚子里藏住,最后挺不过去早产生下来。她很快被照顾特批回城了。
  文艺队全力以赴备战将在年底举行的全县业余文艺会演。跳蚤要单独上节目,并写了血书贴在排练室墙上,领导说异想天开,轻蔑地甩手走了。跳蚤气极,贴出了大字报:列举了领导压制群众的八大罪状,这是宣传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行动,无产阶级革命文艺战士的极大热情……领导只好到宿舍同跳蚤交心:节目早已定下来了,不能因为你一个人更改。主动请战的精神值得表扬,再说你要上,也得有合适的曲目……跳蚤说小提琴独奏,我自己创作的。领导听到这才觉得可以考虑,下午训练时让他拉一拉,由艺委会来决定这事吧。当艺委会的人在排练场上都坐得不耐烦了,跳蚤才格外精神的出场了,头发打了发蜡,像被牛犊子舔得铮亮,还穿上了演出服。一本正经地站在地中央报幕:小提琴独奏《渔村新歌》。说话间舌头不时舔着缺掉的门牙空。
  领导笑了一声,示意开始吧。跳蚤把弓放在弦上,憋了半天的劲猛地一拉,出了个强烈的和弦:辽阔海疆,海浪汹涌,深沉凝重,跋涉沉重的拉纤号子。北风吹的滑音,穆仁智出场了,旧社会渔霸的鞭子抽打穷苦人的脊背上。抗争中失败,失败中抗争。几辈子劳苦的渔民盼望着谁来解放他们呵,谁来搬掉压在他们身上的三座大山呵……低沉的乐曲在徘徊。洪亮的《东方红》乐曲响起,欢快的拉网小调,表现渔民在海滩上采蛤蜊,一拔弦就挖出一个。不好了,起风了,渔民们《战台风》,与天奋斗,其乐无穷。渔船都回港了,红太阳照边疆,万里海疆到处阳光明媚。这是毛泽东思想的又一个伟大胜利!下面窃窃私语:演奏的是《唱支山歌给党听》、《红太阳光辉照海河》、《渔家姑娘耕大海》、《盐工最爱艳阳天》……曲子整整是个大剽窃。艺委会讨论了一晚上,最后达成一致:认为小提琴曲《渔村新歌》的创作思路是对的,突出了毛泽东思想,突出了党的文艺路线,突出了所要表现的工农兵高大形象。应该上会演节目。曲子各别章节要改,像谁的都要换掉。光有小提琴演奏显得单调些,加上个手风琴伴奏,烘托一下气氛。乐器问题……领导散会从我身边经过时只说了一句:琴借他拉。还有,给《渔村新歌》写出一套解说词。我彻底败在跳蚤的手下!
  跳蚤不知打哪儿弄来一块黄帆布,夹着琴盒到缝纫部缝个琴套。走哪儿琴背到哪儿。常在宿舍里用热水把手指揉搓得像面条般柔软。跳蚤时刻都在梦想惊世之作,瞎说《红色娘子军》中的序曲,其实就是原来电影的主题曲。中国小提琴曲当数《梁山伯与祝英台》……话音未落,就遭人骂:你他妈的总惦记封、资、修的作品,抨击革命样板戏,想当反革命呀!跳蚤的狗尾立即夹住。强训不到两个月,伟大的领袖毛主席逝世了,停止一切娱乐活动。那些日子里,跳蚤很悲痛,躲在后院的角落里,一言不发,只是用一根铁条在地上来回蹭,明白的人说他还在练腕力。当年的文艺会演因为赶上揭批“四人帮”,在各路队伍正往县里集结时临时也取消了。一年后,终于等来了盼望已久的全县业余文艺会演。跳蚤经过一年多来的创作训练,在曲谱上开始有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大洼县业余文艺会演如期举行。全县各场镇的文艺队涌进大洼镇,把县城里的各招待所挤得满满的,只好分散到居民家中。自带被褥,各自起火埋锅造饭。跳蚤像嗅到骨头的狗兴奋得上蹿下跳。会演在电影院里隆重开幕。当天里,跳蚤差点受到威胁,有一个农场搞了个《继承毛主席伟大遗志》的组歌,在唱到老人家逝世的时候,场上响起朝鲜歌剧《血海》的曲子,两把小提琴分两个声部演奏,演员们热泪纵横,感动得观众也热泪滚滚。但在当晚连夜评审中就地被枪毙了:纪念中国的领袖干吗用外国的曲子,导演在政治上不成熟。我属于没活干的,临时派上司幕,为了破坏跳蚤的情绪,我在他出场时,将大幕拉开了一半时故意让它卡住,合上又拉开,引起台下的一阵哄笑,领导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脚,骂道:白吃饭了,幕都扯不动。在曲子完了时故伎重演,这一损招果然见效,台下根本没有反应。坐在台下的县革委会主任却起身鼓掌,有他带头谁敢不鼓,于是刮起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文化局渔民出身的局长在总结中,他掰着手指头数道:这首曲子是我县革委会成立以来,第一首反映我县渔民战天斗地的精神和渔业生活的乐曲,尤其充分体现出渔民永远想念毛主席,永远铭记他老人家的教导!小提琴这东西也好,拉得像鸟叫似的,一定要拿到市里去。要改成用扬琴伴奏,贯彻落实“洋为中用”的指示方针。有人悄声说那扬琴是传统民族的。他立即虚心纠正:也好,来个 “古为今用”吗。遵照县革委会的指示,马上组织作者深入到渔业公社体验生活,继续丰富创作,具体体现全县人民艰苦奋斗,实现大寨县宏伟目标!
  转过月头,以我们文艺队为主体的县代表队,挥师营口市参加农村业余文艺调演。在入住的辽河宾馆里有几个年轻军人,清一色的新军装,男的浓眉大眼,女的挺胸翘臀。一打听,那是刚刚参军的各县文艺演出队的队员,回来参加最后一次比赛。跳蚤对这惊人发现的反应是:立即不顾三令五申,违犯整齐着装的纪律要求,竟然穿上带来的老军装。更邪门的是他的琴艺发挥得超常。那一晚,他将平时练习的曲子整整拖长了三分钟,拉得如醉如痴,出神入化。与在县城会演时没有人来看大有所不同,在市里会演时,剧场里几乎全是知音,每一场观摩演出都有精彩的文艺节目激动人心。准专业水平的听众们被跳蚤的琴技所震惊,报以雷鸣般的掌声。领导们也热泪盈眶,谢幕时上台接见紧紧地握他手。跳蚤被演出成功的巨大收获冲昏头脑,在宾馆和剧场里他都被人认出来,男男女女们都投过羡慕的目光,几个女青年还找到他房间拜访。他整天饱含泪水,身上始终不离小提琴,趟路的姿势更癫了。《渔村新歌》在调演中荣获创作和演奏三等奖。我创作的男生独唱歌曲《常委和咱一起干》和女生表演唱《如今我开上了插秧机》,虽然获得了一二等奖,与其相比影响甚小。
[ 1 ] [ 2 ] [ 3 ] [ 5 ]   跳蚤在胜利的曙光照耀下,想入非非地也要成为部队文工团的演奏员。见到穿军装的人就问:你们部队文工团要人吗?我会拉小提琴。大鼓书又唱道:吃粽子蘸糖才尝到了甜,吃好了咸菜咋离了盐。墙头芦苇根基浅,盆生豆芽往上蹿,对着镜子找麻子,悬崖勒马回头岸……跳蚤耳朵眼里根本听不进东西了,外甥打灯笼��照舅(旧)。大鼓书顿时悔悟清醒,亲娘关于城里男人靠不住的叮咛教诲英明正确,立即与他疏远,与当地唱二人转的男青年互转媚眼。跳蚤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吃饭,不睡觉,自闭在排练场里。琴声传出哭诉,琴声吟出忧伤:岁月中的江河水,流在人间何处?徘徊在茫茫椰林,何时才能见到太阳……
  文艺队回到农场后,立即拉进场院打稻,也算体验生活。我因为有创作任务,猫在农场招待所里慢慢地爬格子。紧接着冬季征兵工作开始了。有天很晚了,跳蚤突然冒出来,见了面他就诉苦当兵没报上名。我说:为啥?他说:领导说知青一个也不准走。我说那就严重了。跳蚤说:我来找农场书记说。我说:文艺队让你走,农场还能拐着你?你得想点办法。想啥办法?跳蚤马上陷入深思。我说:你今晚在这住,明早我跟接兵的套套近乎,接兵的就住在咱招待所里。让他给想一想办法,人家要你,谁也挡不住!。早晨到机关食堂吃饭时,我多买了一碟咸菜走到接兵的军人桌前,主动热情地同他打招呼。王排长在陌生之地遇到如此热情的人感到很温馨,与我亲切交谈起来。我向邻座窥望的跳蚤一招手,跳蚤忙蹦过来耍怪般地敬了个不标准的军礼,倒把王排长弄愣了。我说:您别见怪,这兄弟打小就想要当兵呢。王排长说:好男儿保家卫国,到革命的大熔炉里百炼成钢。临来时,首长说要招收一些有特长的青年入伍,部队也要活跃文体生活吗。跳蚤忙说:我够条件,我小提琴拉得还行。王排长说:一个青年够不够条件,还要看他的入伍动机和政治表现。听了这话,餐桌上一阵寂静。一会儿,王排长脸上现出笑容:年轻人有热情,入伍的动机都挺纯,解放军是所大学校,入伍后有充分的时间学习。你先拉一曲让我欣赏一下行不?跳蚤一拍大腿后悔地说:琴没带来。我说:你晚上把琴带来拉给王排长听。跳蚤忙起身就走,边走边说:我得马上回去,赶上早点名呢。他的影子很快地消失在雪雾中。王排长夸这个小同志很遵守纪律,组织观念挺强。
  跳蚤隔了两晚才来,见面我就开骂:你咋鸡巴才来?我三番五次地向王排长解释你确实会拉小提琴。要不是食堂大师傅给打保票说拉得甭提了和加个菜,人家准把我看成政治骗子。跳蚤哆嗦地:我又挨斗了。领导查出我夜不归宿,没准是干坏事儿去了。我这样无组织无纪律的人还想成为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是给人民军队抹黑。让我反省了两天,我趁他们不注意拿了琴跑出来。我得赶快给王排长拉琴。我说:王排长今早去县里向首长汇报工作去了。跳蚤说:我上县里找他和首长去。面色为难地:我的衣服太脏了,你把那套新军装借给我。见我犹豫,又说:再不卖给我?却没有掏钱的意思。我说:你回来脱给我就行了。他说:回来就有穿的了。穿好衣服后又要领章和帽徽,我找给他,他端端正正地认真地别好后,在屋子里转了一圈,问我像不像一个真正的战士?我说:战士倒不像,我这上衣是干部服。他说一句:也快。使我莫名其妙。我说:等明天白天去吧。他说:马上出发,明早就到,让首长看看我坚定的决心和革命的毅力。 我问:你怎么走呵?没有车,六七十里路呢。他说从疙瘩楼水库冰面穿过去,有三四十里就够了。你等着听我的好消息吧。昏黄的灯光下,绿色的军装透出青春的气息,鲜艳的领章和帽徽像火焰燃烧,小提琴盒像武器挎在背后。他庄重地向我敬了一个军礼,出门消失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当他走远时我才想起来,他从生产队逃出来,可能还没吃晚饭呢。大衣也没穿。再一想走就走吧,天一亮领导准打发人来找他,接着挨批判哪。
  两天后,我去市里参加工农兵文学创作学习班,经过县城时想下车打听跳蚤当兵的事儿。车开进客运站时见不少知青把车围得水泄不通,出门的人们真多,大雪还下着,下了车恐怕再也上不来了,就直接去了市里。学习班结束后,新兵已经入伍了。跳蚤没有返回文艺队,此人办事一贯没谱,没捎回一张纸条或口信。这事儿我不敢说出来,是我怂恿他走的。紧接着我被抽回城,县知青办捎过话来,我被官复市委主抓文化的副书记的范老推荐到一个机关工作,在我的鉴定表上还写着:该同志曾对当年下放干部无微不至地关怀,是很有培养价值的年轻人。范老随便捎过话,他要重新拉起小提琴,迎接文艺的第二个春天!让我尽快把琴带去。琴还在跳蚤手里!我急忙到县武装部翻遍了入伍通知书的存根,查无此人。跳蚤越过县里被特招走了,人家部队的权力也大呀,说要谁就要谁。当晚我借住在县文化馆书库里,起草寻友信函,为防备他改名,还尽力描述他的相貌:雷公嘴,塌鼻梁,南北头,皮肤黑粗,走路的姿势往前蹿……我刻了蜡纸油印了一大摞,按照武装部提供的各征兵部队的地址写信封。半夜停电了,我点燃蜡烛,打着瞌睡硬挺着写,争取明早就送邮局去。朦胧中跳蚤笑着从书架后蹦出来……我起身去拥抱他,他却跳上桌子操起了小提琴,那只蜡烛也在音乐中笑着跳到地上蹁跹起舞,满屋子顿时如在舞台上一样闪起了一片希望的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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