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尽缘未了 今生情尽缘未了

  一   依依惜别的夕阳中,宝珊走来了。   宝珊走过裁缝店,她清纯如水的目光,马上被店里各色花布,渲染成五光十色;走过包子店,从里面斜逸出来的热腾腾的肉包子香味,立即充盈了宝珊的鼻孔,让她忍不住深吸一下,再深吸一下;走过服装店,玻璃门上贴着的打折广告,引得她忍不住灿然一笑;前方是音像店,正播着邓丽君的歌“一朵花,但愿你美丽,能像一朵花……”这甜美缠绵的歌曲,仿佛是为宝珊的到来而唱。宝珊一路走来,深深地喜欢上这条小街。
  过了杂货店,便是林青松的家。
  宝珊推开青松家临街的门,便看到青松在等她。
  青松拉着宝珊的手,一路走到他的卧室。太阳西斜,青松的本来有些昏暗的卧室,更昏暗了。不过,这昏暗,更加催发两人的激情。青松伸出粗壮有力的胳膊,把宝珊紧紧地拥在他宽厚的怀里。宝珊把头埋在青松的颈边,轻轻呢喃,深深嗅着他特别的气息,醉倒在那醇厚如醴的爱中。
  这时,“吱”地细细一声,门突然裂开了一道缝。宝珊像一头受惊吓的小鹿,慌忙从青松的怀抱里挣出来,低了头,红了脸,只偷偷用眼角瞟了瞟门口。宝珊的目光,一下就捕捉到一颗绿豆大小的小黑痣,接着才看清,这颗特别的小黑痣,长在一张皮肤微黑却光滑如丝的五官极为俊美的脸的颊上。原来,门口站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脸,这女孩,正用一双盛满疑惧的眼睛,冷冷地望着宝珊。
  这样一颗玲珑小黑痣,这样一张俊美得让人惊讶的脸庞,让宝珊的羞涩之色急遽退隐,一股异样感觉迅速爬上心头,让心微微发颤。
  这时的宝珊,做梦也想不到,她的一生将和这个小女孩,开始怎样的缠绕与纠葛。
  宝珊愣在那里的时候,青松望了望门口,又转过头来,对宝珊说:“小女林霜!”青松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却又实诚地告诉了宝珊。宝珊的目光这时又缩回到“小女林霜”那颗绿豆大小的小黑痣上,呆呆地看着,呆呆地想着,要是没有这颗小小的黑痣,这女孩那极为俏丽的五官,决不能像浮雕一样,如此清晰地凸现在屋门口黄昏暗弱的天光中。
  这些,都是宝珊梦幻一般的二十二岁那年的事了。
  那年二十二岁的宝珊,上头有四个哥哥护着,下面被寡居多年的老母捧在手心里疼着的宝珊,怎么能想得到,一旦嫁与青松,便要担当这个小女孩的后妈的万般不易。当然,当然,二十二岁时候的宝珊,不会太在意这些,她已醉在青松那如兄似父醇厚如醴的爱之中了。在意这些的,是她的老眼光的不理解自己的妈!
  当旭日的光芒,轻轻地在青松房间的窗口涂上一抹金黄,宝珊醒来了,宝珊想起他们电石火光般的一夜,义无反顾地想,她这辈子,只和林青松在一起!

  二

  3个月后,宝珊结婚了。
  结婚的这一天,宝珊的母亲一夜未睡,大清早就起来,默然而机械地扫地,擦桌,在桌上摆上糖果、烟、茶,进进出出地忙碌时,眼睛一不小心,便要触碰到里里外外贴着的大红对联和喜字。宝珊的母亲,眼光一触到对联和喜字,便慌忙掉开,那些红彤彤的对联和喜字,就像林青松家的人,那一张张不怀好意的嘲讽的脸。
  宝珊结婚的这一天,她已有3个月的身孕。
  青松家就热闹多了,他的母亲竭尽全家之力,给青松张罗了十分热闹的婚礼。颇有些木讷的青松,在老婆扔下一岁的幼女离去五年后,还能够再娶回一个二十出头的雪人儿一般的未婚姑娘,怎能不叫当母亲的喜上眉梢,笑逐颜开。
  新婚的这一夜,新娘子宝珊,身着红妆,面施脂粉,美若天仙含羞带笑地跟着青松,一桌又一桌地敬酒。这对新人每到一个桌子,这一桌,便会掀起一个热烈的高潮。林霜跟着奶奶和亲戚们坐在主桌,她老早就吃饱了。吃饱后,她就不再看着席面,她的眼睛,小兔子一般,追逐着新娘子红色套裙下那双闪耀着红光的玫瑰红细高跟皮鞋。新娘子那双亮闪闪的小巧秀气的红鞋,跟着爸爸那双粗粗黑黑的大皮鞋,去了又来,来了又去,在所有人灰扑扑的鞋子边,如跳着舞的公主。
  爸爸的脚,被这样一双脚迷住了,被它带了来,又带了去。整个晚上,爸爸对与他坐一张桌子的自己,连正眼都不瞧一下!整个晚上,爸爸都满脸笑容,却没有一个笑容是给自己的!瞧,新娘子的满面红光趾高气昂的鞋子又回来了,爸爸的又粗又笨的黑色皮鞋也忙不迭地跟着回来了,根本就是屁颠屁颠的跟屁虫。这时,有一样东西,在林霜小小的心中,“嘭”地炸开,把林霜的腿,快速弹出去。林霜小小的腿,就这样四两拨千斤,拌住了新娘子的脚,使新娘子的酒杯,迅速飞了出去,“啪”地碎了,跟着,整个人,也重重地摔在地上。端着酒杯满面春风地走在新娘子旁边的青松,大惊失色,不过,他惊慌失措地把宝珊从地上抱起来时,宝珊只是狼狈地掸了掸玫瑰红的西装裙,满面羞红地对围过来的亲友们说:“没事,没事!”
  深夜,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宝珊在头里娇羞地走回新房,青松笑容满面地跟随其后。“哎呀!”宝珊忽然叫了起来,捂着肚子,痛苦地蹲下。跟在后面的青松惊骇地看到,两道血水,顺着宝珊的腿部蜿蜒爬了下来,就像那件玫瑰红的西装裙流出来的疼痛的眼泪。
  新婚之夜,宝珊躺在医院白色床单上,头冒虚汗,不停地呻吟,周身弥漫着浓浓的药水味。
  一周后,宝珊才出院。
  婆婆每天炖了鸡汤,一手提了装鸡汤的瓦罐,一手拿了个青花瓷碗,殷殷勤勤地来到宝珊床头,低声轻唤闭目休养的宝珊:“珊,起来,喝了吧。养好了身子,才好再怀上。”婆婆说着,辣辣的目光,散漫地逡巡在宝珊隔着被子的肚皮上。
  和生了四个儿子才养下宝珊这个女儿的宝珊妈不同,同样早早守了寡的青松妈,生了四个丫头,才好不容易生出青松这个能顶门壮户的儿子,而这个惟一的儿子,头一回生的,还是女娃。因此,青松的妈,把沉甸甸的焦急的心事,全熬进了手中提着的鸡汤里。
  宝珊病病秧秧地歪在床上,一口一口地由婆婆伺候着喝鸡汤的时候,散漫的眼光,不经意间扫过房门口。宝珊惊讶地看到一颗绿豆大小的黑痣,十分醒目地浮现在那里。继而,宝珊看到了那张俊美的小脸,以及小脸上那双似乎很沉静的眼睛。但那双眼睛,在黑白眼珠那么一轮转之间,静静地潜伏着的惊疑和猜嫉,便无遗地显露了出来。宝珊自从婚礼那天,再没看到这双眼睛,突然地,再次触及那样的目光,自己先抽了一口冷气。宝珊耳边立即响起母亲曾经劝戒过她多少遍的话“后妈难当!”

  三

  想到妈,宝珊眼圈红了。
  后来再喝婆婆提来的鸡汤时,宝珊总会不由自主地先往门口瞥一眼,宝珊几乎总会惊心地触及那张小脸和那样的目光。几次之后,宝珊暗自思忖:小姑娘看来是一直跟随着奶奶的,只是不敢进房间里来。宝珊随即也就明白了:闯了祸的小丫头,也怕自己呢。
  宝珊终于康复了。青松的母亲,长长地吁了口气,接着,开始每天用充满希冀的眼光,期待着宝珊的肚子。年轻轻的宝珊,肚子是肥沃的土壤,只要正当盛年的壮实的儿子青松,勤快地往这土壤里播撒种子,果实很快就能结出来的。
  可是,宝珊好不容易刚怀上,全家好不容易露出笑容,一丁点儿不小心,又流出来了。如此一而再,再而三,青松的母亲,对宝珊相当地怨,仿佛所有的错,都是宝珊的错。先是每当有人夸宝珊长得像一朵芬芳的栀子花时,在一旁闷声不响地做着活计的她,会拉下一张灰瓦般的长脸,一条条往下挂的皱纹间,咝咝地冒出冷气,嘴里不高不低地咕哝:“长得好,有什么用?不会下蛋的母鸡!”这话太难听!宝珊气白了脸,撂下手里正做着的活,跑回房,“啪”地猛然关上房门,扑在枕头上,放声大哭。后来再受这样的委屈,宝珊拿青松出气,和他大吵,大吵后,两人冷战好几天。再后来,宝珊和婆婆撕破了脸,尖酸地反击:“老母鸡太会下,蛋都被下光了!”宝珊和婆婆的战争,从此爆发。
[ 2 ] [ 3 ] [ 4 ] [ 5 ]   家里长年硝烟弥漫,青松夹在当中,左边老婆不能骂,右边老母说不得,遇到战火纷飞,他便坐在一边,把头一再地往下垂。以至后来,青松连走路都习惯了低垂着头。低垂的头,风一吹,隐藏在黑发中越来越多的白发,仿佛内心掩藏不住的痛苦,一根根地呈现在大家眼前,让青松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
  在与婆婆的战争和反复的流产折磨中,宝珊迎来了她27岁生日。
  生日那夜,全城停电,满屋漆黑。27岁的宝珊,独自坐在一支点燃的蜡烛前,望着冷风中飘摇的烛火,无尽沧桑涌上心头:以前在娘家,母亲必定在自己生日那天做午饭的时候,单独为她煮一碗香喷喷的寿面,放两根没有切断的代表着长长久久的长长的韭菜,外加一个雪白玲珑的白水煮蛋。那时宝珊并不懂得,那碗寿面里,承载了母亲怎样的用心和宠爱。现在,不但没有人像母亲那样记得她的生日,自己还身心伤痕累累,日子过得一塌糊涂。当初怎么就一意孤行,不听母亲的劝,拼命要嫁到青松家来呢?宝珊呆呆地注视着蜡烛凹处的那一汪烛油,心中悲伤,眼里蓄起两汪泪水。忽然,一颗烛泪,油汪汪地从蜡烛的边沿,“噗”地顺着烛杆,磕磕碰碰坠落下来,宝珊苦涩的泪,也跟着“噗噗”落下。
  27岁这一年,宝珊还承受了更大的灾难:青松从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了下来。
  宝珊赶到医院时,青松已被推进了手术室。
  宝珊先是站在手术室外抖嗦地扶着墙,接着两手抓着墙,慢慢地往下滑,最后“噗”地瘫倒在医院硬冷的地板上。林霜先看见,赶忙从背后扶住,哭喊起来,焦急地站在门口的人,急忙围过来,手忙脚乱地给宝珊掐人中,叫医生。
  及时的手术保住了青松的一条命,之后,青松辗转在福州和上海的几个医院,一年医下来,还是几乎瘫在床上。虽然属工伤,可以报销部分医疗费用,也得到一些赔偿,但全家人这样跟着一年折腾下来,赔偿的钱已花去大半。
  宝珊自结婚那天摔了那一跤,之后是习惯性流产,身体一直虚弱着,就没再去建筑公司打工,在同一家建筑公司上班的青松,是家里的经济支柱,现在这根柱子倒了,就靠青松所剩不多的赔偿金过日子。婆婆老了,林霜一天天长大,吃饭穿衣要钱,读书要钱,青松医了那么久,还是只能拄着两只拐杖勉强走几步。

  四

  坐吃山空,以后怎么办?可怎么办?
  闷热的夏夜,宝珊做好晚饭,没有吃,就去躺在床上。林霜在门外,听见房间里抽泣的声音,急忙走进去看个究竟。林霜“啪”地按亮灯,见宝珊躺在床上,泪流满面,急忙小跑过来。宝珊额前鬓边的头发和着汗水和泪水,蓬乱地粘在脸上,身上散发着浓重的汗馊味,两只幽深的眼睛,像两个杂草丛中不断往外漫溢着水的小水潭子。林霜见状,悲伤地想,那个穿着亮闪闪的玫瑰红细高跟皮鞋,行走在众亲友灰扑扑的鞋子中的宝珊,到哪里去了?!林霜着急地摇晃着宝珊的胳膊,说:“宝珊,哭有什么用,没钱要想办法呀!”宝珊哽咽难鸣,断断续续地说:“你爸赔的钱,都要花光了,你爸还是半死不活,还能有办法吗?”林霜最怕宝珊提起她爸,要是宝珊也像桂子的妈,桂子的爸一死,就扔下桂子和瞎眼的奶奶,跟人家走,可怎么办?况且,宝珊,还不是自己的亲妈!林霜摇着宝珊的身体,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忽然,焦急的林霜眼前亮了一下,林霜激动得语无伦次地对满脸泪光的宝珊说:“宝珊,你包的馄饨那么好吃,我们来卖馄饨!”宝珊散乱的眼神,忽然聚拢来,发出灼人的亮光,却又随即暗淡下去,宝珊绝望地问:“店面呢?”“宝珊,咱们家吃饭的饭厅,对着街道,就是店面啊!你看咱们家隔壁,还没有我们的饭厅大,租给人家卖杂货,一个月的租金,好几百呢。!”“对呀!对呀!”宝珊忽然从床上一跃而起,一把抱住林霜,泪光闪闪地说,“我明天就去叫泥水匠,把咱家的饭厅隔成两间,里面咱们吃饭,外面开馄饨店。”宝珊激动得眼泪重又花花地往下掉。宝珊忽然又一把推开怀抱里的林霜,抓着她的两个稚嫩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焦急地问:“林霜,我包的馄饨,真的好吃吗?”林霜频频点头,泪花飞溅。
  青松摔伤后,婆婆的气焰消失殆尽,偃旗息鼓,再也不敢提传宗接代的事了,而且处处看宝珊脸色行事,她也怕宝珊一气之下,丢下青松,一走了之。所以,现在的家,是宝珊做主。
  第二天,天微亮,宝珊就醒来了。宝珊悄悄拿了锁匙,开抽屉,摸出存折。宝珊看着存折上仅剩的一万块,心情又沉重起来:就剩这点钱了,投下去,生意要做不起来,可怎么办?宝珊抓着存折苦苦地想,手心都抓出汗来了。
  宝珊呆坐了一会儿,出去胡乱梳洗了一把,到旁边的包子店买了些包子,径直搭了车,回娘家,找妈去。
  宝珊回到家,母亲正吃早饭。宝珊看着她妈说:“妈,吃包子,还热着。”说着,宝珊把包子放在母亲的饭桌上,一屁股坐在饭桌边,心事重重。母亲瞧了宝珊一眼,并不说什么,只是帮她倒了杯茶来,又从塑料袋里给她拿出一个包子,递给她,说:“还没吃早饭吧?”宝珊一手拿过包子,一手接了茶杯,却是不吃也不喝,眼睛只是湿湿地瞧着她妈,说:“妈,我想把我那饭厅隔出一半来,外面的半间,拿来开馄饨店。可是不知道生意能不能做得起来?”宝珊的母亲看了看宝珊,又低头喝了口稀饭,才说:“试试吧。坐着吃,山也空呢。”
  有母亲的支持,宝珊的胆子壮了好些,馄饨店很快就开张了。
  一家人就像说好了似的,拧成了一股绳,劲儿往一处使。婆婆自告奋勇来帮宝珊刷锅、洗碗,低眉顺眼,手脚勤快。林霜她本来就不大喜欢读那些虚飘飘的书,她更喜欢实实际际的买卖,所以,现在差不多是每天放了学,书包一放,就在店里帮忙包馄饨,帮助宝珊收钱。宝珊昵,她每天一大早起来,就在煤灶上滚开一大锅猪骨头汤。
  宝珊煮馄饨,用的是不掺水的大骨高汤。宝珊包馄饨的馅,用料别出心裁,在剁成泥的肉里,放进一点儿热油里炸得喷香,又在石臼里捣成碎末的扁鱼,食之风味极佳。宝珊的馄饨煮好后,薄薄的白皮儿里面是粉红的肉馅,半透明地浮在乳白色的清汤里,再洒上切碎了的翠绿鲜芹菜,淋上几滴香芝麻油,卖相极诱人。当客人拿了汤勺,顺手往下舀上来,带上来的一两片微酸微咸的腌包菜,放进嘴里一嚼,满口生津,胃口大开。宝珊的馄饨店,生意一天一天红火起来。
  林霜发现,宝珊每天欢快地忙碌着,把赚来的钱,小心地留出家里每个人需要的费用,然后把剩余的一小部分,谨慎地存起来。宝珊并不是奶奶过去嘴里的那个宝珊,林霜甚至开始打心眼里喜欢宝珊,她看得出来,宝珊一心一意地在为这个家忙活,这些,使得后来,无论宝珊做了什么事,林霜都在心里疼惜着她。
  其实,宝珊生意好的原因,除了她煮的馄饨比别人好吃这个硬件之外,还有两个软件。宝珊极讲卫生,灶头、地板、给客人用的桌椅,总是干干净净。碗、筷、汤匙,则是从消毒碗柜现拿出来的,客人拿在手上还有点烫手,不像一般的小餐馆里的,餐具粘粘腻腻,拿在手上,吃到嘴里,心里发毛。还有对男客人极具吸引力的一点,宝珊这几年被种种不如意折磨得蔫蔫的有些黄皱的皮肤,自打开了小店,有了收入,精神愉快了,就又像吸足了水分一般,慢慢地恢复到以前的雪白光亮。略穿几件光鲜衣裳,就是个肤如凝脂的美人儿。

  五

  赵奕第一次来吃馄饨,看到宝珊,都呆了,手举筷子,久久不动。当宝珊在不经意间,转过头去,碰触到那欣赏的、关注的、温暖如春的目光,宝珊心中“呼”地燃起了火。
  从此,宝珊盼着这个叫赵奕的,衣着长相清清楚楚的男人,盼着他每晚来吃一碗她做的馄饨。
  赵奕每次看着宝珊在烟火蒸腾中忙忙碌碌的娇美身姿,总会无限怜惜地想:这么个美丽的女人,可惜了,这样命薄。宝珊也从旁人那里了解了赵奕的大致情况:在繁华的松柏路开男装专卖店,40多岁,老婆离婚两年,一个在福州读本三大学的儿子。宝珊有时看着忙到9点多才来店里吃一碗馄饨当晚餐也当夜宵的赵奕,就不禁在心里叹息:没有女人,有钱,也没有家。
[ 1 ] [ 3 ] [ 4 ] [ 5 ]   那一晚,宝珊从9点等到10,再等到11点,才看到赵奕拖着疲惫已极的步子走来。宝珊通常在10点打烊,此时店里已空无一人,宝珊留了一道门缝,等赵奕。
  赵奕一边疲倦地坐下来,一边把歉意的眼光投向宝珊,说:“进货回来得太晚。”宝珊一边支应着,一边忙着下馄饨。宝珊今天说话的声音低沉、暗哑。青松以为宝珊生他的气,以往赵奕都是9点多来吃馄饨,最多不超过10点,不来的话,也会来个电话,不让宝珊干等。赵奕今天太忙乱,忘了打电话来,正满心歉疚,只见宝珊已小翘着兰花指,双手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馄饨,赵奕看到宝珊幽深的眼眸蒙着一层白凉的泪,像寒凉的湖水,而脸上笼罩着的忧愁,则像湖面上氤氲的寒雾。赵奕诧异地抬头看宝珊,关切地问:“你这是怎么啦?”宝珊顿了顿,才说:“我们这条街要拆了,这个店没办法开了。青松现在的情况,是一天比一天糟。往后一家人,可怎么办?”宝珊的泪,这才忍不住,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掉。
  赵奕皱着眉,寻思了一下,然后不解地问:“你这是做生意的店面,你证件齐全,他们拆了也要赔你店面的,你怕什么?”“可是,听说,新盖的商住楼的店面,最小的也有20平方。我这个店面才10平,即使一平换回一平,要拿个店面,也要再交十几万,我到哪里弄这么多钱?”宝珊雪白的脸上,戚然如秋月。赵奕听宝珊这么说,拿着汤匙的手,凝住了。忽然,赵奕高兴地抬头寻宝珊,说:“宝珊,你明天快叫泥水师傅把这堵墙拆了,还原成原先的样子。你这不就是一个20平的店面吗?”“我怎么没想到呀!”宝珊大喜过望地一叠声说,“我怎么就没想到呀!”赵奕温情脉脉地看着破涕为笑的宝珊,宝珊朝着他柔媚地走来,她隔着桌子,坐在赵奕对面,一双素洁的手,十指交错,手肘娴雅地搁在桌上。赵奕忍不住伸过手去,像抓着一把水葱儿似的,把宝珊雪白修长的手指,抓在自己宽厚的手掌心里。
  “我的家,你,还没去过吧?”赵奕望着宝珊,年轻人一般目光炯炯地期待着,“到我家里坐坐,再回来,也不会太晚。”宝珊脸红心跳,却又迅即点头――仿佛她等这样的话,等了很久。宝珊孤单寂寞太久了!
  宝珊从赵奕那里回来,已是第二天早晨5点多。
  冬天早晨5点,天还黑着,很冷。宝珊在昏黄的路灯下,把锁匙悄悄插进自家的门。宝珊没有料到,锁匙尚未转动,门就开了,一颗绿豆大的小黑痣,梦幻般地突兀地浮起在昏黄的路灯光中。是林霜!她红着眼睛,看着自己,头发蓬乱,旁边用椅子搭成一条的“床”上,胡乱堆着一堆被子。看来,林霜等了自己一夜!.
  宝珊偏过头,若无其事一般地关照林霜:“到里屋去睡吧。”在街上路灯照过来的浑浊的光中,林霜的脸显得有些苍白浮肿,她一言不发地抱起被子,走到后面去。宝珊轻手轻脚地开始备料。这时,婆婆过来了。婆婆从后面的屋里,低着头,走出来。婆婆尚未梳洗,穿得很单薄,她看到宝珊,翻起眼皮,瞟了她一眼,但在快要碰触到宝珊的眼光时,又涩涩地垂下去。青松的伤残,让她彻底委顿了。不过,婆婆的眼睛在她松弛多皱的薄薄的眼皮下,始终精明地清亮着,只是,今天她的眼白有血丝,一夜未睡的样子。婆婆默默地拿桶去水龙头底下接水,默默地把地拖得泛起一层清冷的光,又默默地把一大桶脏水,吃力地提到门口的下水道口,隔着覆盖着下水道口的四方形铁栅栏,倾倒下去,单薄的身子,差点要被前倾的水桶带着向下栽去。脏水哗啦啦地倒下时,婆婆鬓边的一缕花白的头发,在蛋青色的天光中,随着冷风萧瑟地向上飘拂起来。婆婆这样的勤谨里,有着让人落泪的凄凉,宝珊看在眼里,心中对婆婆的宿怨,几乎消融殆尽。
  宝珊早早做完了准备工作,今天比往日早了些,还有时间,宝珊把店交给婆婆照看,回到后面的屋子里。推开虚掩的房门,走进去,借着外面薄明的天光,宝珊看到青松犹睡着。宝珊替青松掖了掖被子,在青松床边呆坐了一会儿,正要起身走开,青松忽然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那只枯瘦的大手,紧紧地攥住宝珊的手,脖子上的喉结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宝珊轻轻地拍了拍青松抓着她的手,说:“睡吧,还早呢。”宝珊说着,又坐下来,目光跌跌撞撞地落在对面自己的小床上。自从青松受伤,宝珊就自己支了张床,睡在青松对面,夜里好照顾他。两年了,宝珊就这样,每晚独自咀嚼着愁苦、辛酸、无边的孤独,度过漫漫长夜……
  赵奕还是每天9点多10点到宝珊这里吃宵夜。宝珊在店打烊后有时会跟着到赵奕的家。有时宝珊就在那里过夜。
  宝珊逐渐丰腴了,圆润饱满的身体,仿佛会散发出成熟果实的甜香。宝珊也会在这个老、少、病残的家里,绽开栀子花般的笑容。或许是她肌肤格外雪白的缘故,她这时的笑容里,竟带了些不食人间烟火的纯净。这样纯净的笑容,让知情的人,也不忍心去指责她。
  宝珊知道,是什么让自己像一朵开到极至的鲜花那样娇艳动人。宝珊夜晚躺在黑暗中,常会想起与赵奕的热烈得几乎要燃烧起来的肌肤之亲,也会在忽然听到青松睡梦中的呓语,突然惊醒,中断思绪,悄悄起来为他拉好被子,然后坐在青松的床头,两眼愣愣地瞅着窗帘,直把窗帘上浓墨凝重的黑夜,硬生生地瞅到清淡浅灰。
  宝珊家的这条街拆迁后,宝珊一家暂时租了别的房子住。补贴的房租和店面生意损失赔偿,省俭一点,也还够一家人租房和日常开销。宝珊暂时歇业,准备等找到合适的店面,或回迁回来有了自己的店面,再继续开店。
  闲下来的宝珊,会抽空到赵奕那里,把赵奕疏于打理的家,清洗得亮亮堂堂,把落着尘埃的红木家具,濯洗得放出润泽的红光。当宝珊忙完这些后,挽着裤腿,赤着脚,在还潮湿着的地板上,走来走去时,宝珊真像这个家的女主人。
  夜晚,他们躺在床上缠绵之时,赵奕无数次拂着宝珊光滑、细柔如同一匹绸子的后背,热切地央求:“搬过来住吧,我们结婚!”宝珊的额头抵在赵奕满是胡茬的下巴上,两手交抱在赵奕宽宽的后背,凉凉尖尖的手指头,在赵奕弹性很好的后背上,反复地划拉着两个字。那两个字是:青松。
  这个女孩,湖南人,在朋友公司打工,大学毕业,31岁,未婚。赵奕把一张彩色生活照递给宝珊时,虚飘着声音,对宝珊说。宝珊细细地看了看照片,轻轻地说:“人长得不错哩!应下来吧,你总得有个家。”宝珊的心里酸楚地想:“和我一样的岁数啊!”
  宝珊不再去赵奕家了。
  赵奕结婚的时候,宝珊买了一套开满芙蓉花的床罩、被面、枕头六件套,送给他。结婚的前夜,宝珊帮赵奕把床罩、被面铺好,又仔细地把褶皱的地方一一抻平,再把枕头摆放好。新房里,登时开满了无数的芙蓉花。糜丽的花朵,好似花香缭绕,香气氤氲。
  “芙蓉帐暖度春宵。”宝珊做学生时特别喜欢语文,她忽然想起当年背过的这个句子。宝珊的泪水忽然地,就下来了,如决堤般汹涌而下。宝珊忙用手捂着嘴,小跑到连着卧室的阳台。宝珊急遽地开阳台玻璃门的声音,惊醒了在客厅喝茶的赵奕。赵奕急忙来到新房,又来到阳台寻找。阳台上,满天凉月,月华如水。凉月之下,宝珊泪流满面,哽咽难鸣。赵奕走过去,一把把宝珊抱在怀里,吻着宝珊脸上的泪,颤着声说:“宝珊,这个婚,我不结了。我和你在一起!”“赵奕……”宝珊叫着,哭倒在赵奕怀里。
  那一夜,宝珊没有回去。
  熹微的天光,把宝珊合在一起的眼线,当了琴弦,只“叮”地拨弄一下,宝珊便惊醒了。宝珊一睁开眼睛,便急忙从芙蓉花丛中,抽出自己光滑赤裸的身体。她从两人撒满一地的衣物中,捡出自己的衣裳,轻轻穿好。
  宝珊“嗒”地扣上赵奕家的门后,这个一生里绝无仅有的几乎无眠的绝望而又癫狂的夜晚,便全部关在她的身后,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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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自那晚从赵奕家回来后,宝珊一直蔫蔫的。林霜看在眼里,愁在心中,表面却冷冷的,不怎么去理她。这个早晨,宝珊早早起来,准备开店做生意。宝珊边洗脸,边不住地停下来干呕。一声声出自喉咙底的难听的干呕,一下一下灌进林霜的耳朵。宝珊脸红脖子粗地呕了一阵,支撑不住了,丢了毛巾,两手紧紧抓着洗脸池的边沿,喘着气。林霜躺不住了,她穿着睡衣过来,站在背后给宝珊顺背,等宝珊稍停些,扶宝珊坐下,又去帮她倒了一杯温开水来。林霜做完这些,见宝珊好些了,才忧心地看了宝珊一眼,回床上睡觉去。林霜看她的眼神,像一个母亲,看着不听话的女儿。这让宝珊有些羞愧。
  这一天,正好是赵奕结婚两个月。那时侯,赵奕正在厨房里煮一小锅稀饭,煎两个鸡蛋。他的新婚妻子怀孕了!新婚妻子慵懒地倚在床头,却是在看一早来的早报。这个于散乱中,仍很知性的画面,让赵奕甚至有些儿崇拜。
  生病了吗?宝珊伤心地想:屋漏偏逢连天雨啊!
  后来,宝珊不但一早起来便干呕,还怕吃油腻的东西,连闻一下都恶心。
  那个寒冷的早晨,宝珊从化验科拿来尿检化验单,妇科医生只扫了一眼,便拉下大白口罩,平淡地告诉宝珊:“你怀孕了。”宝珊的手,簌簌地抖起来,抖得手上的小纸片,像风中的树叶,哗啦啦地响个不停。宝珊把化验单,小心地放入背包的里格。宝珊走出医院大门时,下眼睑上汇聚着两颗泪珠。早晨的阳光熠熠地照过来了,照得这两颗泪珠,在阳光里,闪着六角形的灼人的光。
  这是赵奕结婚前那晚,意外结的果!可是,这个果实,它能挂在枝头,一直到熟透,蒂才落吗?还有,青松,怎么去面对青松呢?
  在忐忑和惊喜中,宝珊的腰臃肿了,手脚有些不灵便了。后来,宝珊的肚子,居然隆起来了,宝珊像中了体彩特等奖那般心惊肉跳地喜悦着!不过宝珊不敢走近青松,宝珊怕青松那眼光一扫过她的腹部,脸色便会在瞬间变得青得有些吓人的脸。宝珊也不太好意思出门子。宝珊每天只有穿了宽宽大大的衣服,老老实实地在店里忙乎。宝珊为自己收拾出后面堆杂物的那个半间房,晚间将就着睡。宝珊本想过去挤林霜的床,换婆婆来睡自己的小床,晚间多少照顾青松一些,但9年前的“流血事件”,让宝珊今天想起来,难免还是心有余悸。
  宝珊肚子大大挺起来后的一个星期日上午,林霜不用去学校,林霜洗了一盘水果,端来到爸爸的房间。“爸”林霜把水果盘放在爸爸的床头柜上,快速而自然地从爸爸的枕头下,摸出一把刀刃折收起来的水果刀。这个料想不到的动作,让青松心中震颤了一下。青松默默地看着林霜给自己削苹果,递苹果给自己,又看林霜把水果刀抓在手心里,低了头,手指绕着削下来的一条长长的苹果皮。“爸……”林霜稍稍抬起头,瞟了她爸一眼,看到她爸塌陷的眼窝,高高的颧骨,胡子拉杂的下巴,有些难过地顿了顿,才说道,“宝珊,我是说宝珊,爸,她这几年,没有走,就挺不错了,还养我,养奶奶……”林霜手里的刀片,在青松眼里闪过一道凛凛的寒光,这寒光,让青松想起在刚刚看到宝珊隆起肚子的那些日子,自己多次想要用这一把刀子,扎向宝珊的肚子,更想用这一把刀,横着往自己的手腕,深深地切下去的冲动。青松知道自己并不仅仅是恨宝珊,恨她跟了人,还要来刺自己的眼,他更恨的,还是自己,成了废物,拖累宝珊,拖累全家!“霜,你放心。”青松沉默了一下,支起身子,抚着林霜如丝般滑顺的头发故做轻松地说着,眼圈却是红的。
  “宝珊,咱们出去走走。你现在,要多运动。”林霜老到地抓起宝珊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搀扶着她,走出家门,穿过左邻右舍辣辣地疑惑着的眼光。
  宝珊生的那一夜,起先非常闷热,后半夜,却下起了雨,林霜被突兀的雨声吵醒时了,突然从一片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听到了宝珊痛苦的呻吟。林霜忽地从床上坐起来,说:“是宝珊,她要生了,奶奶。”奶奶翻了个身,嘴里含含糊糊地咒骂道:“理那婊子……”又翻身,睡去了。林霜目瞪口呆,自从爸爸摔伤后,奶奶变得闷声不响,所以,林霜一直以为,宝珊最难面对的,是爸爸,没想到却从奶奶那里横射出一支暗箭来。林霜终于明白了,奶奶并不是向宝珊妥协,她与宝珊的不睦,只是深藏起来而已。林霜愣了片刻,也顾不上奶奶,只穿着睡衣裤,便赶过去。如果,如果当年宝珊和爸爸的婚礼上,自己没有使坏,一切霉运,是不是就不会到来。林霜心中充满悔恨和悲伤地赶到宝珊房里。宝珊正一手捂着肚子,一手趁阵痛的间歇,满头大汗地在收拾包袱。宝珊看到林霜进来,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喘着气说:“快,快叫的士,去医院。”
  好不容易才把宝珊弄到医院,宝珊就进了待产室。看着宝珊每次阵痛到来,便疼得撕心裂肺的样子,16岁的林霜,惊恐地紧紧抓住宝珊因疼痛而变得像猫爪那般尖利的手指,林霜此时已对疼痛失去了感觉,她极怕自己一撒手,宝珊就会疼死过去。直到天亮,宝珊进了产房,林霜才发现,自己的手,被宝珊抓出了许多道伤痕。有一道伤痕,特别的深,是被宝珊的指甲抠的,都流出血来了。后来伤口好了,却留下一个伤疤,林霜3年后去一家咖啡屋当服务生时,买了一个很特别却便宜的银戒指带上,把伤疤遮起来,要不,端咖啡给客人时,会煞风景。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护士终于把宝珊推出产房,把一个5斤重的小女婴,交到林霜手中。宝珊躺在白色床单上,盖着薄薄的白被子,脸色惨白,散在枕头上的头发因而黑得更加刺眼。看着连眼皮都几乎睁不开,气息奄奄的宝珊,看着怀中这个软体动物一般的婴儿,林霜又急又怕,忍不住也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邻床的家属,一个老婆婆,从罐里倒了半碗冒着热气的龙眼干汤,递给林霜:“闺女,先给她喝一口,脸色白得疹人哩。”林霜泪眼模糊地感激地看着老婆婆,突然醒悟般地想起,可以叫宝珊的妈来!
  这一年,宝珊32岁。这时离她与青松结婚,已有10个年头。
  林霜叫这女孩林雨,她永世不能忘记雨中送宝珊去医院的慌乱和艰难。

  七

  宝珊家的地盘,终于盖起了商住大楼。在这栋商住大楼的8层,宝珊家有一套二居室的单元房。楼下有一个20平方的店面,宝珊向母亲和哥哥借钱装修了,宝珊拿它继续开馄饨店。
  每天深夜做完最后一单生意,宝珊总要独自在这个20平方的店里,再默然地坐上一会儿。宝珊坐在那里时,总会想起赵奕以前每晚9点多来吃馄饨的情景;想起他们缠绵在赵奕的床上时,赵奕那有时凉润有时汗津津的富有质感的背。这些,都像是发生在昨天,那温度那特别的气息,仿佛还缠绕在手指间。可又似乎很遥远,远得仿佛压根就没有过似的。
  还有林雨,除了雪白的皮肤从了自己,她是那么像赵奕,尤其是那眼睛,那眼神,看着自己的时候,常常会使宝珊猛然想起赵奕对她说过的一些她永生不能忘记的话。宝珊孤单得撑不下去时,就去抱林雨,抱着林雨,就像抱着一团温暖。
  林雨可以上幼儿园时,宝珊每次从松柏路走过,都要走进赵奕的店里去转悠一下,她想有机会要当面告诉赵奕,女儿像他,太像他了!可是,现在这个店基本上是赵奕的老婆和雇来的小妹在看。听说赵奕正在忙着筹备开连锁店。可是,宝珊还是管不住自己的脚,不断地从松柏路上走过,不断地走进赵奕的店去看看。
  “宝珊,你好!”啊,是赵奕,没想到还居然能在店里遇上他!“宝珊,过来喝茶。”赵奕先走到放在店的里头用来会客的茶几边,一边在茶几边的沙发上坐下,一边招呼宝珊。赵奕边“啪”地按下电水壶的开关,烧水,边拿出茶叶,放入紫砂茶壶中。宝珊的眼光停泊在赵奕那双干干净净的手上,并随着那手四处飘零。那是一双曾经阅尽自己身体的手啊!宝珊的身体,因为眼里的这双手,开始隐秘地膨胀,潮湿,就像春雨中的花蕾,忍不住要绽放。这是宝珊始料未及的事,宝珊只是想告诉赵奕,林雨长得像他,像极了。还有,在她最孤单无助的时候,她就去抱林雨,抱着林雨,就像抱着一份安慰和温暖。宝珊难过地低了头,脸微微发红发烫,迟迟疑疑未及开口,却先听到赵奕说:“宝珊,以后不要再来了。我老婆都怀疑了。”赵奕说着,从皮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宝珊,“推心置腹”般地说:“这5千块,你拿着。我知道,你也不容易。”宝珊忽地涨红了脸,栀子花般的脸瞬间成了红玫瑰,她不认识般地盯着赵奕,盯了好长时间。赵奕惊愕地看着宝珊,赵奕在那一瞬间,非常后悔自己的操之过急,他害怕宝珊会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把那叠装在信封里的百元钞票,朝自己脸上摔来,然后拂袖而去。大白天的,说不定左邻右舍都会过来围观,那就丢人现眼了。而且,弄不好,还会让老婆以为,他和宝珊旧情未断,暗中往来。还好,没有。宝珊涨红的脸,慢慢转成可怕的青白,她艰涩地垂下眼皮,看着那厚厚的信封,忽然断然地说:“好!”她伸出细长白皙的手指,拿起信封,放进书包的里隔。那个地方,正好是4年前,她放孕检阳性报告单的地方,只是,宝珊自己也记不得了。
[ 1 ] [ 2 ] [ 3 ] [ 5 ]   林霜这一年高考,只考上一个本三大学,每年单学费就要一万块。林霜十分愧对宝珊,她只有在这个暑假起早贪黑尽力给宝珊帮忙。宝珊则把馄饨店交给婆婆,把林雨交给林霜,每天下午生意清淡的时候,便骑了电动车出去,直到浑身是汗筋疲力尽才回来。林霜觉得很奇怪,因此悄悄地跟在宝珊后面两趟,跟着跟着,觉得宝珊完全漫无目标。
  骑着电动车瞎逛的宝珊,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这么瞎逛?直到那天下午,在碧湖居的沿街店面,找到了赵奕新开的连锁店。在那店里,从天花板上照射下来一束一束的灯光,打在四周挂着的名牌西服上,把一套套西服,照射得越发上档次。一个用摩丝让顶上的头发一缕缕站起来的小老板,正在帮一个挺着大肚皮的顾客选西服。这年青小老板,穿着棉质白衬衫,黑色窄腿裤,脖子上绕着一圈细绳子粗的金链子。不过,这样粗的链子,配上他白白净净的模样,却也不恶俗,倒有几分富二代的贵气。再细看一眼那面庞身段,宝珊惊讶了,那简直就是赵奕的年轻版。宝珊立刻明白了这个叫赵鑫的小老板是谁了。宝珊也立刻明白,自己忍不住骑了车,满城地跑的目的了。
  宝珊转了一下,就出来了。宝珊在店门口又观察了一下,又看到了贴在墙上的邓波儿双语幼儿园的招生简章。这张招生简章宝珊看过N次,只是下不了决心,每个月1200元的学费,不是个小数字呢!林霜一开学,就要交一万块的学费,哪来的钱再给林雨读这个高价幼儿园?
  宝珊骑上那辆旧电动车离开时,想起赵奕的无情,硬了硬心肠,在心里说:赵奕,你的女儿,林雨,我要你认她,送她进邓波儿幼儿园!
  8月底的一天,离大学开学还有一周。这天上午,林霜起得晚了些,她吃早饭的时候,宝珊已在店里忙了好一阵子了。林霜吃完早饭出去的时候,跟边看管着林雨,边忙着下馄饨的宝珊说:“我今天有事出去找同学。”又交代了在一旁备料的奶奶说:“中午和晚上都不要煮我的饭。”
  深夜宝珊做完最后一单生意,突然想起林霜好像还没有回来,正想给她打个电话,这时,搁在桌上的手机忽然“当”地敲了一下,是短信来到的提醒音,宝珊被这突兀的声音吓了一跳,忙看了一下手机屏幕,是林霜的手机号。宝珊连忙按下阅读健,屏幕上立即跳出这样一串让宝珊惊心的字:宝珊,我和同学去厦门打工,家里就拜托你了。把要为我交的学费,拿给妹妹上邓波儿幼儿园。以后我每个月还给你寄钱。宝珊,我们不要拿人家的钱!宝珊未及读完,急忙回拨林霜的手机,可是,林霜从此关机了。
  宝珊在空无一人却灯火依旧明亮的店堂里,愣坐着,眼前不住地晃动着那张脸颊上长着一颗绿豆大黑痣的俏丽的脸,不知如何是好。
  炎炎夏夜,厦门西堤别墅咖啡一条街上的一家咖啡馆,楼顶凉台。坐着两个衣着光鲜的青年男女,那男孩叫赵鑫。女服务生把他们要的蓝山咖啡端来时,听到这个叫赵鑫的男孩改用A市方言讲了个俗语,引得女孩笑得花枝颤动。女服务生不由得抬头望了男孩一眼――在这里喝咖啡的人,除了讲国语就是外语,很难得听到家乡话。而赵鑫呢,虽说着笑着,眼光却是落在女服务生端咖啡的手上――她的中指上,戴着一枚很特别的古欧风味的银戒指。赵鑫正玩味着那枚戒指,忽然感觉到,女服务生在看他,他也把探寻的目光,移向她的脸,他想把这枚戒指的主人看个明白。他惊异地看到,女服务生的脸颊上,长着一粒绿豆大的玲珑的小黑痣,而这颗绿豆大的小黑痣,在触及他的目光的那瞬间,像一盏灯笼般,哗地亮了,使她无比俊美的五官,如浮雕一般,从一种特别的安定中,清晰地凸现在赵鑫的眼前。赵鑫浑身的血沸腾了,他惊呆了――梦里寻它千百度啊!
  对面的花朵,瞬间黯淡。
  女服务生叫林霜,她告别宝珊和林雨,到厦门打工,整整一年了。
  从那天后,赵鑫每周都到厦门来,每周都到这间咖啡屋来泡一夜,但不再带那女孩了。林霜并不太喜欢这个脖子上圈着粗粗一圈金项链的白净的男孩。当她知道这个男孩每周开着凌志,为她而来,还是没有喜欢上他。林霜的梦中情人是山谷清风般的黑衣骸客基努・里维斯,不是一个白净的富二代。
  有一个夜晚,赵鑫在咖啡馆里坐了一夜,到凌晨2点才走,他离开时端详着林霜极其俏丽的脸,情迷意乱地说:“我要把我在A市碧湖居的男装专卖店,搬到厦门来,这样我就可以天天看到你。等我来做爸爸的思想工作,他自己在A市松柏路已有一家连锁店”。“你爸叫赵奕。”林霜平平淡淡地说。“是啊,是啊,你怎么知道?”“我和你,生长在同一座城市。”林霜波澜不惊地说,却在心里,翻江倒海地想:“我要接受他,为宝珊!”林霜说着,下意识地看了眼手指上的戒指,那里有宝珊抓出来的一个伤疤。
  【责任编辑 黄哲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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