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关照的另一种表述】 日出的另一种表述

  上个世纪60年代出生的作家刁斗,其创作始终有一种不倦的叙述探索热情,他的小说中充满了叙述的阴谋,他把日常生活置于特殊的情境中,在一个个细节和变故中推动着叙述的前行。如同有评论家指出的那样,刁斗没有让故事“好读”而迷恋传奇,相反,他不断取消传奇,一步步将人物推至精神的绝境之中。
  刁斗作品间的相互关联是多种多样的,在我看来,刁斗作品的主人公都是当代的精神漂泊者,漂泊与流浪是他小说反复咏叹的主题,只是在不同的叙述中,他给漂泊流浪注入了不同的情感态度与评价,而所有这些叙述变化,又都与展示和体认生存所面临的苦难结合在一起。
  《回家》是刁斗近期有代表性的长篇小说。这是一部需要耐心对待也是在叙述上很有难度的作品。看上去是在讲述一个现代精神流浪人的故事,但这个故事被刁斗以非常个人化的当代性的经验加以改造。拉康式的精神镜像使刁斗成为我质感很强的作家。这自然不能说“我”就投射了多少作者的影子,这种我质乃至主体对自身的绝对关注。正是这种“自我”关注,使得刁斗的写作执拗地进入生存主体的精神深处,去打开那些生活死结。
  我之所以说《回家》在叙述上颇有难度,是由于稍不留意作者就会陷入自设的牢笼,变成为日常生活的贫乏记录。但《回家》处理得很自如,它生动而有趣的创设了“我”这个执著而漫不经心的形象――与其说这是典型的现代知识男人形象,不如说是知识男性乐于认同的自我形象。刁斗将一个男人在都市里的游走写得一波三折。这是非常令人艳羡的叙述功力。但刁斗并未仅仅停留于此,他更看重那些大于技巧的东西,他要表现的是在这种叙述背后渗透的他对当代人精神困境、情感和欲望、生存状态的极大关注。他曾满含深情地说:“写小说的过程,是我提升自己生命质量的过程,它能让我的感官丰富我的思想,又让我的思想照亮我的感官,最终确立起我的小说精神。”
  《回家》中,“我”找不到自己的精神栖居地,但又不肯随波逐流轻易地在某处歇脚,“我”在困惑的同时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小说的标题“回家”二字很有意趣,作品以“上班的时候”、“工作的时候”、“午休的时候”、“工作的时候”、“下班的时候”展开。表面一看,如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一般简明铺排,但小说内容却与题目有着截然不同的反映。别人上班“我”下班,别人工作“我”游走,别人午休“我”流浪,别人下班“我”逃遁,别人回家“我”绝望。从上班铃惊扰“我”的春梦那一刻起,物质性的“我”就奇怪地转化为精神性的“我”了,变成了理想主义的精神漫游者,开始了对物质自我和现实境况的反叛,在对生存状态的无限眷恋的情结中开始了艰难痛苦的精神历险。上班铃响过,主人公值夜班结束刚走出办公室,男同事叫回他接妻子打来的要求他迅速回家的电话,男同事因外语差没能评上高级职称而抱怨被主人公一句“我儿子还不是呢”激怒,从那一刻起,主人公就开始了对出走的渴望;接着,为了不与单位领导碰面打招呼又遇到饶舌的女人;钻进厕所碰上患前列腺病的男人,假意拉屎却把自行车钥匙掉进了粪坑;没了自行车钥匙收发大伯却叫他把夜班补贴用来打车(别人都以为他值夜班为的就是挣补贴),硬着头皮打车又被两个赶场子的“鸡”抢了先并叫他摸摸作为插队的补偿;打上车因说不清方向被出租车司机一顿臭骂赶下车……刁斗准确地把握了当代人的精神走向,写出他们的这种内心状态。主人公“我”希望从社交、社会和自己的过去状态中挣脱出来,没想到又不由自主地进入了另外一个个纠缠之中。“我”曾有意识地拒绝各种诱惑,这种拒绝甚至到了厌世的程度,可是外部世界对“我”的侵入和支配更为强大,强大得使“我”不知不觉,强大得让个人的独立尤其是内心的独立只能成为一种梦想。摆脱了单位同事,按理可以回家了,可是不意如却接连不断。买早点遇上摊位整顿;吃面包因掏牙缝里的面包屑被“好心”的中年妇女认为牙疼;八一公园自称第一次出卖肉身对“我”挑逗的下岗女工娃娃脸;为失足妻子服毒自杀的中年男人;摇轮椅的男人和老男人的无聊矛盾……处处充满误会,遍地暗藏阴险。作者对主人公精神世界的观照细致入微。
  一个作家要想真正的表现存在,就必须具有对存在的想象力,即精神的想象力。如普鲁斯特对时间的想象力,博尔赫斯对迷宫的想象力,甚至包括卡夫卡对甲虫和地洞的想象力,都包含了内在的与存在相抵触的形式体验,它们完成了对一个时代精神真相的象喻,它可以创设幻想,并有能力指正它为真实。
  因为刁斗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精神流浪的主题,所以,很容易造成的误解是:刁斗是冷酷的。实际上,“对作家而言,理解一种现实语言,就是最具有人性的文学行为”。(罗兰・巴尔特:《符号学原理》,李幼蒸译,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64页)刁斗尽管用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方式来展示现实,但不难看出,他对生存进行严厉拷问的背后,包含着一颗热情的心灵:呼唤人们对困境的敏感,并告诉人们,那些还在不断衍生的精神困惑如何一步步地蚕食我们的生存地盘。刁斗在给我的信中说:“这《回家》是我非常看重的一部作品,在我的一篇文章中我曾称它为‘神来之笔’;可在我出的书里,它是制作最粗糙的。也许它让人得意忘形?”这部小说精于观察人物独处时内心欲念的萌动,特别善于绘声绘色地描摹出精神流浪的发作过程。这要求他具备一种精神想象力,具备仰望终极存在的勇气,从而才能摆脱对实体存在的粘附,脱离小家子气的困顿局面。我认为,刁斗《回家》有意识地做出了这种努力。
  一句问候的话,一次不期而遇的邂逅,都可以轻易改变“我”的方向,“我”懒得交际也不关心任何事情,可是就能遇到偷情的男女同学,看到在饭桌下面“我”不愿意看到的场面,对他们造成不想造成的伤害,想早点走却被女同学视为要去打小报告而遭来一顿臭骂,自己落荒而逃。这种伤害布满了我们的周围,这是一种精神的痛苦。《回家》中表达得最为动人的也就是这种热情。小说建立了一种幻想人格的内在痛苦性。
  我们说,人首先是一种实体存在,其次是一种意识到自身实体存在的存在,存在的痛苦产生在实体存在与意识存在无法和解的基础上,这种冲突发生在艺术人格的内部。《回家》机巧地揭示了主人公离开生存空间被迫与生存境域分离的痛苦。“我”面对周围困惑的生存环境,只能进到自己的精神理想里,用自己的精神漂流为生存状况画上一个悲凉的句号。
  人应该是一个不断探究他自身的存在物――一个他每时每刻都必须察问和审视他生存情况的存在物。人类生活的真正价值恰恰就在于这种审视之中,存在于这种对人类生活的批判态度中。加缪曾说:“面对这个宣判着死亡的世界,宣判着生存之境的死一般的黑暗的世界,反抗坚持不懈地提出自己对生命的要求,以及对彻底的透明性的要求。这种反抗不自知地在重新寻找一种道德和某种神圣的东西,它虽是盲目,却是一种苦行”。(加缪《反抗的人》第106页)作为一个被绝望情绪笼罩一生的存在主义大师,他所谓的“反抗”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对存在的否定,而是凝聚着深层意义的拯救原则和信心。
  《回家》披露了另一种思想向度,即诗性的关照视角。它瓦解了庸俗沉闷的现实人生,使之呈现出那种总是被无情现实所扼杀、所挤压的意义。呵护和关爱生活,乃是一种信念,一种态度,但也应该是一项对生存空间特有的审美活动。正如有人所说,我们爱生活爱生存的依据正面临釜底抽薪、捉襟见肘的尴尬局面。首先,自然环境的恶化导致人们对家园和故土情感程度的降低,出现了疏离,甚至冷漠。同时恶化的更有人间机制、社会游戏规则和人生竞争环境。在当下,人们很难找到那种单靠个人和主观努力就可以成功的事业。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背景门槛阻力刁难应酬交结攀附周旋……你若不肯作人格的妥协,若不谙世故变通八面玲拢,任何事你休想做成。虽然生产力锻造了物质的空前繁荣,身体居住空间亦不断得到扩放,但精神的居住环境却常常是狭仄的。很多人活得太消沉太不自信,没有活力与光彩,老有兴奋不起来的感觉,无力、怅惘、灰色、挣扎……生存无奈和精神沮丧成为很多人带普遍性的情绪。《回家》触及到人文精神的某种匮乏背景,并站在这一角度看到了精神的某些危机,感受到了它对人类精神伤害的程度,并呈示了反抗的勇气和方式。
  心灵的问题,是人类精神最本质的问题,它直接关系到作家的创作动机――作家以什么样的方式介入现实并与之对话。心灵语言的操用,使《回家》敛去了许多杂芜的生活表象,情节的构成因为按心灵话语的节奏任意组合,也似乎表现出很大的散乱性。终于,“我”对这个世界的独特心理感受完成了对这些情节话语的统摄。作品把人的灵魂问题、精神安置问题提到了首要位置。作家力求摆脱生活本相的表层制约,逼视精神存在的丰富性,在意识到的存在与希望的存在的冲突中,展示某种精英文化模态,它既远离了政治功利主义,也远离了大众文化的通俗性审美特征。就是说,作品寻找着自己与世界对话的角度和立足点,使自己与面前的这个世界构成某种意义关系。小说所袒示的审美意图就是摆脱现实的平庸,摆脱后现代主义的话语膨胀,摆脱浮躁的功利主义目的,重新找回往日某些前卫作品特别是先锋小说所丧失的“意义”立场即精神关怀。刁斗在逼视人的精神内核的丰富性中,最终确立了自我独立的主体意识,把理想、正义、善良与爱等重新上升到了文学的审美本质之中,以独特的话语运作展示出这些东西从来就不曾在人类的精神世界中消失。
  面对“这个世界越来越像是欲望的加油站了,无人去关注自己的内心”的事实,刁斗把“叙事”主体设置为对人生存方式颇具阐释权和理解力的对象身上――“我”。具有硕士文凭的“我”是一个门口有军人站岗的大单位的副处级调研员,工作了很多年,阅人历事应该说不少。然而,当“我”面对真正的存在――一切旧的价值秩序失落和新的价值体系尚未完全确立的纷乱世界,终于连自己也失去了有效的解释能力,无法对外在事物做出判断,不知道人们究竟想要什么(包括自己),弄不清那儿出了毛病,只有在时间的挤压下慢慢地变了形。主人公在红旗广场地下通道重新遇到了久别的下岗女娃娃脸,和她达成性交易,不成想落入陷阱,被早已设伏的派出所逮个正着,罚款3000并限定24小时必须交齐。本来想把上夜班时别人行贿的2000元中所剩的一千元存在大学老师家,现在交了还不够,不得不去老师家取那笔为父母百年之后所准备的应急资金,为的是自己的丑事不被单位和妻子知道。但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使他身不由己深感悲哀。他从派出所出来不久,那个被派出所领导盯着屁股说交多少罚款也饶不了的娃娃脸女人又在红旗广场勾引男人并也把那个即将和自己一样倒霉的倒霉蛋领向了自己曾经去过的她的出租屋,这实际是对欲望的绝望;到老师家,看到的是被老师那个三度高考三度落第、三次结婚三次离异的泼妇女儿抄家样落下的一片狼藉,她拿走了老师家一切值钱的东西甚至连他放在老师家对他现在要命的存折,派出所24小时交齐罚款于他已无望,可想而知等待他的将是什么!早早赶到单位才知道他的夜班资格已被取消,想到回家(虽然可怕又不得不回),那个请他代打电话给家里撒谎并向他借打火机的男人却是正要去和他妻子偷情的人……偶然事件对自我存在轻易瓦解与否定,内心愿望与真实行为背道而驰……他真的是无“家”可归,“回家”的确已成为事实上的奢望甚至绝望,他已心力交瘁如同这个城市里的梦游者,一切都与他无关了,一切却又无不改变着他的生命进程。主人公如《尤利西斯》中的布卢姆一般哀鸣悲戚。主人公身上映照出了许多当代人的种种精神焦虑,他渴望回家,但又永远只是走在回家的路上,摆脱不了情与欲的纠缠。
  《回家》带着极大的嘲讽意味,如行政力量对人精神的强暴(公园打狗队和狗的主人),欲望对情感的强暴等。小说把价值转型过程中主体的精神困惑和尴尬痛苦在茫然与焦灼中反复歌吟,使主人公不断在理想与欲念之间冲撞、平衡和失控。当代人的精神情状,再一次受到刁斗的审视、拷问,主人公表面的玩世不恭遮掩不了背后的沉重和认真,还有那内心中不曾泯灭的良知火花,留存的对崇高、美好的怀念,所有这些都融化在一个个不经意的细节中。
  《回家》的意义还在于,小说写出了缺乏信仰的可怕,同时也表露出了重建一个新的精神空间,为现代人的灵魂流浪找到一个安身立命之处从而使人与精神家园重新达到统一的愿望。因为刁斗明白,对人自身最深刻最彻底的批判与否定只能来自信仰,它就是人所把持的精神立场。他所坚持与守望的绝非写作的游戏,而是用自己的血泪与人类生存较量。
  这是我对刁斗和《回家》的感受。
  (作者单位:西南科技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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