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香蜜之一尾鱼_一尾临刀的鱼

  那尾乌鱼让我出尽了洋相。   看到它旁若无人地游动的样子,我就想起了水蛇。   幼年时,在黔南山区,群山的臂弯里出其不意地捧出了一带溪水,夹岸丛生齐腰高的芦苇和叫不清名字的水生植物,还有许多锈着青苔可以在上面捶打衣服的石头,凌乱地长在水中或撂在河滩上。印象里往往是在最炎热的夏天,在静悄悄的午后,水面平整如镜,阳光照在上面反射着白花花的亮光,瞧上去有些晃眼。一尾水蛇不知从哪儿滑脱出来,挣身入了水,一下子如鱼得水了,高昂起头和半截身子,像一条细长的龙舟,笔直地向前渡去,随后越聚越多,整个水面都是昂起的蛇头和绽开的水花,水蛇们都争先恐后地拼命往前游,真的就像一场没有预告但秩序井然的端午龙舟赛。这样的场景恐怖而生动,无数次上演在我的睡梦里,水蛇过境犁出的水花哗哗拍打着木床,吓醒了脑子一片空白的我,而白天幸运地错过了这场景的弟弟睡梦正酣,嘴角扯过了一条亮晶晶的幸福的涎线。
  那种水蛇有着乌鱼一样的脑袋和精细的文身。
  童年经历的情景清晰深刻,就像那种用烙铁在木板上烫出的烙画,烧得正热的烙铁携带看不到影子的火焰游走在木板光洁的肌肤上,一朵朵青烟缠绵地缭绕着消散了,烙下了一些深浅不等浓淡不一的伤痕。
  那时的阳光在��马蹄声中飞旋着绝尘远去了,无数水蛇过境的记忆却保留了下来,是烙在我光洁童年上的伤痕。
  但乌鱼毕竟不是水蛇。而我也手握寸铁(我指的是一柄又窄又短的菜刀),自忖能够对付得了它,我这样暗暗给自己打气。
  我从水里捞出了它,攥着它滑腻的身体,它使劲向前挣去,我恍然觉得它就是水蛇,这错觉让我油然底气不足。它的身上像是涂抹了肥皂,越来越滑,仿佛就要挣脱了我的手,重新跳进水里变做一个识水性的动词。
  我慌忙将它摔到了水泥地上,它是将天衣无缝的水泥地当作了凝固的水面,一骨碌地挺起了身体,甩着尾巴扭动身子亢奋地兜圈子,浑身裹满了灰尘,地上印下了鼻涕似的黏液和淡淡的血痕。
  裹满了灰尘的身体不那么滑了,我抓起它扔进了洗菜盆里,它似乎嗅到了水的气息,更加不安分地扭动起来,但头顶却没有滴水降临。不是冷漠的水管心硬如铁,而是这个县城恰好停水一天,对人和鱼都概莫例外。
  我紧握菜刀,用刀背砸它的头,它一阵剧烈的痉挛,圆鼓鼓的眼睛像噎着了似的瞪了瞪我,却喊不出任何疼痛,有一次它甚至弓身跳了起来,仿佛要迎头射向我手中的刀,差点碰到了我的手。
  我又想到了水蛇,会将自己弯成一张弓,飞翔着射击人的水蛇。
  它面无表情地继续滑动,像一个若无其事的鼠标,身后没有影子,却拖着一条黏糊糊的涎线,那是它弹出的眼泪吗?
  我没辙了,重新抓起了它,放进了来不及倒掉的水里。
  它的身上不停地分泌液体,像胶水一样,沾在手上轻易洗不净。
  那柄菜刀悬挂在它的头顶,与许多明晃晃硬邦邦的同类,随意组合成了有着一副好胃口的烟火生活。
  它很快忘记了杀机与危险,欢快地游开了,重返水的保护让它觉得安全和踏实。在这上面,一尾鱼常常背叛自己,入了水的它是孤独的,而孤独的鱼往往是安全的,它凭借最柔软又最坚硬的内心保护自己,水就是最柔软又最坚硬的内心。
  潜伏在水下的刀的倒影夸张地扭曲作了两段,它勇敢地冲向了水中的刀,水声泼剌如沸,倒影支离破碎了,搅开了无数不用缝合又复原如初的伤口。
  它一次次地冲向水中刀,一次次地粉碎了冰冷的阴谋,也一次次地戏弄了虚拟的死神。
  这让它终于相信,任何刀最锋利的部位,其实都不过是一抹受人操纵的长长的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就像这一盆水。
  谁能看得清水的伤口,听得到水的呻吟呢?
  这个世界上有两个地方鱼最多,一个是各种各样的水里,比如江河湖海;一个是鱼市,这是鱼在城市腹地或边缘的集散地。
  现在我就站在鱼市中间。鱼市与鸡市一样,往往占据偌大市场的边缘位置,仿佛它们与青菜、干货势不两立。我猜想是它们的气息让它们孤独,也孤立了自己,它们在相同的遭遇中抚摸和体贴着同类。相对于那么多左挑右拣的手和面孔来说,它们只不过是从厨房端上餐桌的一道菜,没有人在意它们的悲欢感受。
  我看到一尾又长又大的乌鱼,身体右侧绽露出白花花的肉,喘着气趴在塑料布上,就像一件胸前露出了白棉花的黑袄子。卖鱼的女人说是被鱼又扎的。我似乎可以想象得到,它正在并不太浑浊的水里游动(这让它半遮半掩在了危险的笼罩之中),一个持叉的渔人瞧见了它,悄悄地接近它,敏捷地扎中了它,随手将它掼向了船舱内,又挺着叉寻觅下一个目标了。在这儿,叉是张开尖锐手指的刀,指指都扎向它致命的内心。一尾被扎中的鱼除了苟延残喘地忍受,既不会喊疼,也不会反抗,但它已经不属于水了,水会像找到漩涡似的汹涌着灌进它受伤的身体,这将加速它的腐朽,也让它痛苦不堪,因此它得逃避曾经给予它保护的水的伤害,选择另一种方式向人展示它赤裸裸的痛苦,甚至巴不得在伤口开始溃烂之前死得其所。
  更多的鱼游在各种容器的水里。同一容器的水里游着同一种类的鱼,它们有着清晰的性别和不同的体积,在水中愉悦地肌肤相亲,发出唼喋的声音,那是它们吞吐水花盛开自己的声音。它们都是水中的美人,细密闪亮的鳞片是紧身的泳衣,漂亮灵巧的鳍和尾巴戏水如出水芙蓉。
  就在这时,一只手横伸入水,一把捉起了一尾鱼,扔到了砧板上,就像一下子从广大群众中揪出了一个破坏分子,押到前台来亮相。
  那砧板四个角嵌着深深浅浅的苔痕,中间凹了进去,却是被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它的旁边放着些奇怪的工具,都与鱼有关,裸露着尖锐的伤口。
  躺在砧板上的鱼尝到了被孤立的滋味,砧板传达出的浓郁的死亡气息让它恐惧不安,它慌乱地挣扎,弓起身体,甩开尾巴,蹦着高儿,像一个垂死挣扎的动词,试图逃避这种越陷越深的尴尬情境。它沉默的呼喊如毛发怒张,一齐刺向冷漠的空气,鳞片如灰指甲纷纷剥落。
  但那只捉它出水的手毫不理会这些。他甚至不屑于用刀,仅仅操起一个坚硬的玩意儿在它头顶致命一击,一切喋血的嚣骚都归于平静了。刮鳞、挖腮、开膛,一个个动作都在熟练中按部就班,每一件工具也都陆续上场派上了用途,正是这些工具串起了一尾鱼紧锣密鼓的命运。
  还有更简洁干脆的。是那种白鲢或花鲢,长着胖胖的鱼头,与有些瘦的身体不成比例,但它们胖胖的头颅适合烧制鱼头汤,这正是它们灾难的源头。每逢这时,那只手操起快刀,迅速割下了它的首级,一眨眼的工夫它来不及呼喊,就身首异处了,只有那头还翕张着最后一抹阳光,那尾还甩动着最后一滴泪珠。
  那只手的果断与残忍如此,这让他在许多只手中一下子被辨认了出来,因为他离鱼的气息最近,沾满了鱼的血腥,洗都洗不净。
  想想那尾让我出尽洋相的乌鱼,我真不知是该为它还是为自己庆幸,我没有一只那样的手和像鱼刺般扎入灵魂的硬硬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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