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向2000年] 刘先勤 奔向2000年

  太阳又一次燃烧在山顶的时候,母亲在一个碎布拼成的花书包上打完最后一个黑线结。这是农历二月的一天。到这一天为止,二月的风一共刮了十几个日夜。它们总是在午后醒来,踢腾起手脚,呼啸着,凌晨时分才疲惫的睡去。这些风首先改变了天地的色彩,将原先积雪的山脉,凝结的河流,冰冻的土壤,铅灰的云,屋檐,以及衰草枯枝和那半坡黑色灌丛染上黄土的颜色。风紧接着吹乱了冬季的秩序,使它们松散、摇晃、漏出缝隙:雪在山坡上逐渐成为斑点,并在河道里悄悄塌陷,一个冬天都垂在枝条上的树挂,开始淌水。最终风缓慢下来,像手帕那样开始擦拭天空的面庞,并露出天空那往昔的蓝而纯净。风从山岗上跨过来的时候,像一个终结者,带着决绝,风又像一个缔造者那样昂首挺胸的离去。我不知道风最终会到哪里去,风的变革看上去漫不经心,却暗含韧劲,目标明确。村庄还是原来的村庄,靠着山的脊梁,事情已经不是昨天的事情,公鸡在栏里伸长颈子,猫咪开始夜不归宿,羊一次又一次顶撞圈门……一个季节站在天空下,向另一个季节作揖打躬。我知道这是一个季节走到另一个季节里,并在那里藏起来,最终成为另一个季节的归宿。母亲将各色条纹布剪出的菱形布片拼起来,黄里套红,红外框黑,它们以工整的几何图形作为书包的两面,裹上黑色边角,并用蓝碎花府绸给书包做出流苏。母亲终于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将花书包挂在贴着旧对联的廊柱上。
  在我慢慢长大的过程中,我看见许多事物最终有了去处。地里的庄稼长大了,结了籽,最终进了我们的肚子;墙角的罂粟开了花,又将花瓣烂在墙角里;门前的一棵青杨挺在那里,我以为它会永远给喜鹊做窝,但它最终成了我们新房的檩条;隔壁的爷爷老了,最终被埋在坡里……我已经看着许多个太阳升起来,又离去,我想着我不能老坐在草堆上斗蚂蚁,我应该到什么地方去。并没有人赞成我的想法,我藏着它,我认为我的想法不必要征得别人同意。有一天,太阳像往常一样升起的时候,我正站在西墙根晒太阳,我听到巷道里羊群准备上山的声音,于是我挎起空空的书包,塞一个青稞面饼子,我走出去,回身哐当一下关上院门。我想着那声音将成为一种结束,也将是一种开始。在我出门之前,羊们蜂拥着挤出院门,它们走得大大咧咧,门都不关,我跟在它们后面,回身替它们关上院门。我想着我到学校上学这件事跟羊们去山上吃草一样,学校应该是我最终要去的地方。
  其实我不知道一学年要分开来,像把一个饼子掰成两半,而且我不知道新学年的开始要到九月。母亲并没有将上学看成一件大事情。
  一条窄小崎岖的路将我从自己的村庄领到隔壁村庄去,我曾经在这条路上像风一样刮过无数回。我也熟悉我所到达的地方,几年前,这里还是饲养院,许多头犍牛和犏牛卧在那里反刍过,许多匹骡马和毛驴在夜晚嘶叫过,饲养员夹着黑牛毛擀制的雨披来往过,社员们背着粪背篼出入过,我甚至爬在马槽沿上捡吃过豌豆和青稞。现在,曾经积攒过牛马粪的土地已踩平,那些大开的窗户已经蒙上塑料纸,墙壁用和着青稞秸秆的白泥涂抹干净,马槽立起来,搁置在南墙根,拴过牛马的木桩劈成柴禾,而牛羊骡马们也已散开去,从它们进入的门户里,又走出一个个孩子来。多年来,我一想起我的学校就想起有着牛马粪味和青稞秸秆味的饲养院。我站在我所到达的地方,看出熟悉中的陌生,又看到陌生中的熟悉。那土木结构的房檐上依旧抖擞着去年的翠菊,门顶贴着的,依旧是褪去色彩的“六畜兴旺”的横额,歪斜的青杨木柱子上,遍布木头虫咬啮出的细密小洞,房子外边旧围墙的豁口里,灌进河谷清冷的风,墙外几棵青杨的枝子搭过来,粘着些微阳光,风在那些枝子上一晃而过,并不留下痕迹。我这样顾盼的时候,昝老师站在教室外的台阶上喊我进教室。那是唯一的一座教室,也是学校里唯一的建筑。在那里,我说出我的学名,那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仿佛一个陌生的人。我在那里还找到一条看不出色彩的板凳,一张面子凹凸不平的桌子。我就那样简单的安顿下来。我想着我终于和别人一样,早晨躺在被窝里,知道下一刻要去哪里。
  
  多年后,当我以教师身份一次次走上讲台的时候,课堂教学不停的改变着模式,有时我从学生实际出发自己设计,有时应某一项改革活动进行,自主、情景、合作……无论从何种方式出发,途径何等幽趣,目的只有一点,那就是接受知识,将身体改造成运载知识的集装箱。这二十多年中从没有一堂课像我小时候的第一堂课那样脱离一个指向书本知识的具体目标。昝老师戴着深度眼镜走进来,浅浅的笑。他的笑仿佛生来就那样安静地挂在脸上,从不曾丢失过。他走过来,他的发皱的蓝涤卡中山服在简陋教室里发出好闻的味道。这是个复式班,教室靠北一侧是二年级的几个孩子,我们四五个一年级新生坐在教室靠南的一排桌子前。昝老师在走近我们之前就已经微笑,这不同于我们的家长。我们的家长们总是在忙碌中隐藏他们的表情,从不对我们微笑,这让我们和家长疏远,他们在一旁拉车推磨,我们在一旁懵懂成长。并没有自我介绍,昝老师只问我们家里有什么花草。高寒缺氧的青藏高原,花草树木的存活其实艰难,便是夏季,田野看去一片葱绿,花草的种类依旧简单,甚至潦草。我说我家里有芫荽梅、毛菊莲、洋打泡、川草,还有大蜀旗,它们慢悠悠的从一个季节开到另一个季节,从不慌张。长大后我查一些书籍,知道芫荽梅叫波斯菊,毛菊莲叫虞美人,洋打泡叫罂粟,大蜀旗叫蜀葵。昝老师说,我们先在校园里建个大花园怎么样。这是个好事情,我们欢呼。想一想,花开了,蝴蝶和蜜蜂来了,蚂蚁和瓢虫来了,我们读书的时候,它们可以在外面倾听。昝老师说花园可以承包,如同这里曾经生活的牛马那样入家入户。我很快在围墙北边岔开两脚,占住一块地方。这里靠阳,不论太阳逗留在天空的哪个地方,总有一部分落在这里。我们并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便做记号。靠近这块空地的土墙有个大的豁口,露出蕨麻的毛糙根须,我扯下它们,围起一个小的方框。
  在家里,我拉开堂屋幽暗角落的灯桌抽屉,装天麻丸的铁盒子,扎在一起的白色海马,图钉,有着明显字迹的印章,火柴,锈迹斑驳的小刀。那些零碎小物件因为常久搁置,发散出混同天麻的霉烂气息。翻寻其间,发现白布包裹的罂粟子实,看上去全是严丝合缝的隐秘。因为时间,它们早已丢失水分,却依然有着淡绿的色泽,被细长纵纹。拿起来,放在耳边摇晃,会听见籽粒在壳内沙啦沙啦的声响,仿佛有数只小虫在其内玩耍。记得平时头疼或者肚子疼,母亲总会剥些籽出来,用铁勺炒一炒,和点蜂蜜给我们喝,很是管事。芫荽梅的种子我也熟悉,花谢之时,我们曾剥下它弯月形的籽来,挤出其中的籽肉吃,无味却香。再仔细扒拉,找出些零散的不知名的种子,圆褐色的,带飞翼的,灰白的,小心翼翼的包起来,揣它们入怀。
  昝老师说过,我们都是些神秘的种子。这让我雀跃。我曾经看着母亲将白萝卜种子撒到菜园里,然后不管不顾,仿佛已经忘却。我担心着地下的它们,我不知道那些种子在那个黑暗的世界里做些什么,那里没有方向,没有上下,没有人告诉它们的未来将是什么,也没有人教导它们该如何行动。我想着种子们在那里茫然无措,然后独自挣扎,它没有手脚,但要给自己寻找光明。它肯定在那个混沌里上下左右的冲撞,试图找到一条路径,它不能找错前进的方向。我不知道自己需要从哪里开始发芽,要成长为什么样子,开什么样的花,结什么样的果,如果离开这块土地,我要去哪里。我想起那个黄昏,我提着红柳编织的提篮去后山拔猪草。山野寂静,山坡上长满开黄花的柴胡,风走过来,掠起一把一把柴胡的药香。再没有人在这个庞大的山野与我共处。我那么小,但是我一直走,沿着一条野草纷披的小道。连绵的祁连山脉在我的前后左右。它们不像我,它们的脚跨出去,踩着蓝天的一角。我突然想起那哥哥曾经念叨的“我爱北京天安门”,那个遥远的北京,天安门广场、毛主席纪念堂、人民英雄纪念碑,还有站在城楼上挥手的毛主席,伟大而神圣,仿佛在不可触及的天空,又仿佛在一切的流动之中。我无法到达。莫名的惆怅。我想着它或许在山的那一头,在水的那一边。我抬起头,看见西天的晚霞,凝重而磅礴。北京一定不是个具体的地方,它应该有着阳光的色彩,并且云层一样浩荡。如果我扔下手里的提篮,跟着祁连山脉走,我一定能够到达那个地方。我慢慢走,我想着我走上前一个山头,或许能看见北京的一角。我爬过一条长满黑色沙棘的沟,扯着冰草攀上沟沿,再沿着沟沿到山顶。当我站在那座山头上,我看见无数的山头围过来,不透风。我找不到哪个是北京的方向,而天已经黑下来。
  
  站在三月的田埂上,我仔细看母亲撒播青稞种子的样子。那些拌过肥料的青稞种子从母亲粗糙但温热的手掌里扬出来,在青灰色的天空画着自由圆润的曲线,仿佛一些活泼的家伙,做着快乐的事情,它们进入土壤的过程同样没有章法,自由散漫,仿佛要去赶会场,一个一个走也行,一拨一拨赶也成,要的就是闲散自在。在此之前,我看过小麦、蚕豆和土豆种子进入土壤的过程,它们都没有青稞种子这样的洒脱。小麦种子装在播种机里的,车子吱呀呀一声拉过去,小麦种子被固定到直线里去,这意味着以后它的生长只能在那些线条之内,它不能越过规定的距离,不能任意妄为,否则就是野草。土豆和蚕豆种子被点到新翻的犁沟里去。土豆深,蚕豆浅,隔五寸,点一撮。盖过去的土壤要完全隔绝它们在土壤之内的联系,不容许它们在那个黑暗的世界里打闹喧嚣。多年后我想起青稞和小麦植株的不同,总觉得青稞是一些皮肤暗黄的村女,失去站相,随意散漫,而站在小麦地里的,是严谨自律,矜持却又要强的知识女性。
  花朵的种子怎样进入土壤,这一直是我想要知道的问题。前一个冬天,我曾经看见母亲将大丽花的根从土里挖出来,藏到地窖里去。开春了,母亲再取出来,栽到花园里。我也看见母亲将带有罂粟种子的植株割下来,架到屋檐下,让它在那里风干。有一次我还看见母亲将翠菊毛茸茸的种子摘下来,捧在手里,送给邻居。母亲并不理会更多的花种子,任它们在屋檐上,在墙根里,在猪圈旁成熟枯去。我看到花们年年开放,鸡圈旁的玫瑰并没有因为鸡圈被一场大雪掩埋而死去,南墙上的毛菊莲并没有因为墙土剥落而失去踪迹,去年的花开在那里,第二年,它们依旧在那里妖娆。我看到人们对待花种子和庄稼种子的态度截然不同,但是花种子并没有因为遭遇不平等待遇而拒绝发芽。春天了,最先发芽的依旧是花的种子。
  课余时间,昝老师和学校的另一位老师用铁锨翻地。有时候我们站在一边等待藏在土壤里的小和尚,那是一些会摇头的白色小虫子,我们常常命令它们“老和尚老和尚左摇头”。但是曾经被牛羊骡马的蹄子踩踏过的土地格外僵硬,有时横亘大块石头。更多的时候,我们从学校门前的河滩抬回青色或者白色石头,用来砌围墙,以划分出我们曾经抢占过来的小块地方。这些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我们只抬了两三块石头,挂在墙角青杨树上的旧铁锅就会响几下,仿佛有意打乱我们的劳作。在这些劳作时间,学校操场仿佛一个小小生产队,我们丢去书本不管不顾,大声叫嚣,嬉闹,并没有家长跑来指出老师的不妥。
  我手里的罂粟种子明显让昝老师犯难,我想着将它们全部撒进土壤里去。昝老师问我知不知道鸦片,我说听见过,一种让人失去力量让人骨瘦如柴的东西。昝老师指着我手里的罂粟种子说就是它,我背过手去,说它的花好看,我们家年年开,但没有人吸食。昝老师停顿一下,说一种花太多不好看,少而有用才是好。这个并不难。我用波斯菊种子在地里勾勒出一个娃娃脸,点出小小的五官,用翠菊的种子做背景,再用罂粟种子给这块地勾上边框。我将余下的种子拿回家,交给母亲。多年后,当我回到当初的家,再见不到曾经鲜艳的罂粟花。我想起罂粟的命运,想着它的存在并不是错,错的是人们对它的依附。
  看着那块地,想着不久之后,那里将有一个小孩子冒出来,像秋天田野上探出头来的小田鼠或者小兔子,他会持续不断的盯视天空的变化,鸟飞过去,云飘过来,太阳庄严的蹲在山头,雨到来的时候,风传播消息,如果在夜晚,他将整夜探究星星的图案,仙后、北斗、三星……还有星星的色彩。他不会因为夜晚或者黑暗而钻进房里去,他也不会跑掉,寻找另一个地方秘密探看,因为天空的浩瀚始终在他的眼际。我为自己的想象而欢欣鼓舞,我发现原来播种是件重要的事情,种下神秘,收获想象。
  
  高原的春天总是那么迟缓,仿佛有意拖延。在其他地方,四月的芳菲已尽,高原却还要落一些雪下来,覆盖在远处山头。春天并不着急,春天像黄牛的脚步那样有条不紊的走过村子,再一点点跨进学校的大门。短暂的忙碌告一段落,女人们开始挎着柳条筐去河边的滩地捡拾地耳菜。女人们将捡回来的地耳菜洗干净,用水泡开,炝点熟菜籽油,是晚饭桌上的美味。男人们拿着砍刀爬到青杨上去,砍下多余的枝杈,好让它们朝天空生长。门前屋后有空地,将砍下的青杨枝插进土里去,若是逢着雨水好,它们都会成为一株新的青杨树。人们来来去去的时候,眼睛总会一遍遍扫过庄稼地,它们等待着种子们破土而出的那一刻。我们跟在大人身后,捡拾他们丢下的枝条,并将这些枝条拉到学校里,晒干,冬天到来的时候,可以用来生火。我们不能跟着大人们去高山上砍香柴和狼麻。长大后我知道,那些塞进灶膛就噼啪作响的香柴原是很难见到的头花杜鹃,而那所谓狼麻,竟是鞭麻。
  在学校里,阳光的碎粒总是在空中斜斜抛洒,带着些许清冷。河水静流,它的声音却又清晰入耳。学校操场上唯一的一棵青杨结出一身紫色的长穗子来,我以为那是它开出的花。长大后才知道结穗子的青杨都是雄树,真正的花是雌树开的,要到七八月份,柳絮一般的花满天飞舞,常会给灌丛和草地铺上厚厚一层白绒的毯子。紫色的树穗子挂在那里,仿佛无数紫色的毛虫在蠕动,我们小心的从树下跑过去,将青杨枝条摊晒开来。昝老师坐在那里,正用红胶泥捏冬天要用的炉子。操场裸露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我们的被牛马踩踏过的操场已经很平整,它铺在那里,容许任何事物从它身上跨过去。雨珠来临的时候,最先打湿的是操场,风刮过去,最先干净的是操场,村里的鸡跑进来,最先站在操场上鸣叫。我们在操场上打闹哭泣,又在操场上跳跃欢欣,操场承载着比教室更为琐碎的事情。有时候,我们将课堂挪到操场上,顺着两条白粉笔画出的竖线,捏着从锌锰电池里取出的石墨棒在自己界定的领域里埋头书写。“太阳、地球、月亮,人造卫星,我们住在地球上……”,书本上的生字、生词、简短句子,现在纷纷搬到大地上来,像植物的种子,夹杂在土粒、碎石和奔跑的小虫之间,虽然它们脱离具体含义,但依旧是些愉快的种子,忠实的跟随我们。昝老师坐在他的宿舍门口,那是从教室里隔出来的一件屋子,当年饲养员住过的地方,我熟悉那里面的摆设,一方土炕,上面放着一张失去原先色泽的炕桌,一盏用凡士林瓶子改装成的煤油灯,墙上钉着挂袋子的锈迹斑驳的钉子,我们的写字本和老师的墨水瓶是那屋里唯一的摆设。很快,我们将操场写得支离破碎。我们看见没有一只手可以卷起操场这张纸,没有一支笔可以蘸着红墨水在这些字词上打错对。
  早晨去学校的时候,走出家门,那里总有些水坑泡着要扦插的青杨枝杈,我们拽一根出来,带到学校去。我们绕着学校围墙栽下它们,三尺一个坑,昝老师迈一步是一尺。我们没有力量用铁锨将一个个土坑挖出来,这些重活留给两个老师。我们在操场上嬉戏,一抬头,看见昝老师正吃力的躬下腰去。昝老师拿手的事情是在黑板上画中国版图,一气呵成。昝老师总会在大公鸡的西北方向上再描出一只卧着的小兔子,说那就是我们青海,兔子的眼睛是青海湖。我于是常常想着我在一只小兔子的身体内,而兔子在大公鸡的身体内,我便以此类推,想知道我的身体内是不是也有这样的事物。我想着肯定会有些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它们在那里活跃,或者沉默,也有可能会思考。
  我们在校园里嬉戏,眼角总会朝四周瞄一瞄,我们已经无法心无旁骛的去做我们的游戏,我们似乎在瞬间长大,感觉有更重要的事情占据着我们的心,我们要有所担负的走进学校来。这让我在以后的生活中总觉得自己就是一个主,喜欢为别的琐碎负责,从不依赖。有一天,昝老师说,我们不能等种子发芽,原地等待不是一种好过程,因为有一头牛一头驴还有一两匹马分别利用一些夜晚从墙豁口里走进来,将大蹄印留在我们的地里。这是个好又不好的苗头,说不定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早晨,它们啃食了我们的花朵扬长而去。昝老师说我们需要将墙豁口堵起来。我们的任务依旧是去河滩抬些石头回来,两个老师和泥。码一层石头,抹一层泥。昝老师教我们一首歌,万丈高楼平地起,我们没见过高楼,不过我们已经知道,有一种东西它可以插入云层,如同鸟一样,但它们必须从平地起飞。从高处起飞的是秃鹫,秃鹫站在高坡上,向下跑,并且举起翅膀来,跑着跑着便可以飞起来,那叫滑翔。高坡是另一种平地。墙豁口不多,三四个,我们用三四个午休时间堵起它们来。我们的校园一下子紧凑起来。风刮过来的时候,再不会在那里打尖利的口哨,牛羊走过来,看看,再走过去,它们是识趣的动物。
  坐在教室里,我努力朝窗外探看。木格窗户上蒙着的厚塑料纸已经浸染昏黄土色,布满泥点,因为时间,塑料纸失去弹性,过于松脆,不能取下来清洗。有些塑料纸上面已经被调皮孩子戳出细密小洞,眼睛凑过去,可以看见外面的强烈光线。我旁边窗户上的一小块塑料纸显然与其他塑料不一样,看出蒙上去的时间并不长,而且染有淡淡黄色,显然是去年的哪个女孩子用凤仙花染过。凤仙长大的时候,我们常采来捣碎,和白矾,包在指头上染指甲,也可以将一块塑料布染成黄绿色,用来扎头发。透过这块淡黄的塑料布,我隐约看见窗外远处的山峰和天空,正蒙上淡淡绿色。
  昝老师看我一眼,停下讲课,说我们可以去外面坐坐。我们的课堂上总有着这样的惊喜。我们可以随时打破一个既定秩序,然后重新建立起适合我们的秩序。灵活,随机。这在今天看来,是多么奢侈。我们的学校坐落在村子的一处高地上,这使我们即便坐在教室外的石头台阶上,也可以看见道路、河谷、丛林和远处山峰。早晨的太阳最先照到这里,村里的炊烟总是最后汇聚到这里,而天上的星群,离这里总是很近。我们坐下来,发现春天早已来到,尽管石头的冰凉依旧如同往昔。平时我们忙于嬉戏吵闹,并没有仔细朝我们生活的这个地方观望过。现在,我们看见这些曾经被我们熟视无睹的事物如此沉寂而亲切,并且逼近我们,将我们掠过去,成为它怀抱里微小的一部分。而绿色正一把一把的泼洒到山路、河滩、庄稼地、隐约的山峰和低矮房屋旁的青杨上,浓浓淡淡,黑色的灌丛也开始改变色彩,流水的声音响亮起来,河谷雉鸡的翅膀啪啦声渐渐到山上去,羊羔的叫声越加娇嫩……大地正一点点褪掉它的干瘦和僵硬,温润起来。风从墙头上跨过来,不再凌厉。我们栽下的青杨已经发芽,伸出一两枚淡绿的叶子,我们的洒下种子的土壤,也已经露出许多嫩绿的叶片。我扭头看我承包的那块地,波斯菊的叶子已经具备雏形,圈圈点点,我可以看出一个孩子的脸。我知道不久之后,那张娇憨的脸将不断变换色彩,嫩绿,深绿,淡粉,紫红,最终又将回归灰绿。我们的校园,曾经马嘶牛叫驴打滚的饲养院,即将成为花草葳蕤,树木成荫的花园。
  我想起昝老师刚才领着我们反复读的几个生字和一个句子:“年,月,日;时,分,秒,我们和时间赛跑,奔向2000年。”这是我读过的最好的句子。我读这个句子的时候,又扭头从开在窗户上的小洞里往外探看,那时阳光正浓,耀眼,我看见东面山坡正披着奇异的金黄,那条砍柴人用身体和柴捆蹭出的道路,像一条闪烁光芒的藤条,正向山顶攀附。在那一刻,我又想起遥远的北京,我相信那条路一定可以到达。多年后我依旧熟悉那个句子,像熟悉一个刚刚发生在身边的故事。这个句子带给我的所有想象美好纯净,如同夜晚璀璨星空。即便2000年早已过去,我想起它,仿佛它还没有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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