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你看月亮的脸】孟庭苇经典歌曲100首

  弯 弯   她在夜里第三次翻过身子的时候,客厅里按照爸爸手掌样子做成的镀锡模型上的迷你小金鱼缸里的黑色小金鱼恰好又吐出了这一分钟里的第二个小水泡。水泡慢慢升到水面上头,和其他存在的小水泡一起稚嫩而固执地小心翼翼装饰了这个从菜市场买回来的装了三分之二水的玻璃缸的内壁。它坚持了三十七秒钟以后,就快乐而幸福地爆破不见了。
  这时她的右手食指像遭到惊吓似的微微抖了抖。一只蜘蛛在离她距离一米七五的地方逮着了一只胖蚊子。谁也不知道此刻她是否正在做着梦,或者只是单纯而遭人忌妒地安宁而伟大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熟睡。一些旧磁带乱七八糟地堆满了紧挨着她的单人床的床头柜。有一段时间,她又迷上了乖巧而迷人的随声听。当她从抽屉深处将它弄出来的时候,它透亮的紫色皮肤古灵精怪又信心十足的像一个初涉世事的小艺伎勾引起她来。她像个独自到伊豆旅行,脚登高齿木屐,头戴高等学校制帽的生涩青年,拜倒在了小舞女的石榴裙下。无疑,它还是崭新的。
  
  罗宾
  然而,罗宾却不是这样的。他酷爱歌剧《茶花女》以及苏联怀旧金曲《三套车》还有《喀秋莎》。在一些抽烟都不能排解寂寞或是那些各种牌子的陈年干红都不能彻底麻醉自已的夜里,在他的那张刚刚换过床单和被套的硕大双人床上,他将自已横卧起来,脚上还套着拖鞋,悠悠地晃着过了两分钟,双双啪啪地掉在了他家的实木地板上。他开始想念他的女友。那个酷似广末凉子的女孩。就像广末在《恋爱写真》里出现的那样,一只橘子从漱川诚人的手中滑落,一个镜头的特写,摄像机放在地上,广末的带有日文刺青的手伸过来,轻轻拿起橘子。
  他说,至少陪我吃完这些柑,再走。
  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他从地上捡起一本书,封面皱成了老人脸。书角卷成了一朵浪花。
  窗外。
  琼瑶。
  他看见那个脸上有着些微小雀斑的广末凉子用迷茫呆滞的眼神和表情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脸,淡淡匆匆轻轻吐了一句:谢谢。谢谢你,我很喜欢你。仿佛是在说。那是一九九一年的冬天。在那所古老而散发着迷人体香的精致而淑女气息浓厚的教会学校里,在那条像有一双垂垂终老的眼睛盯着你的黑暗又冬暖夏凉的走廊里,像少女的皮肤一样柔弱而坚定的阳光呈65度角照射下来,打在她白皙而羸弱的右边脸上,在这里,他认识了极像广末凉子的同校同学筱,只是那时的广末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小女生。
  
  筱
  筱眯起眼睛认真看了看眼前的男生,她需要微微抬一点头才能看见罗宾的脸。她惊讶地发现,眼前的男生有一双不大而内蕴丰厚的眼睛。他的眼睛仿佛随时都会跑出来许多东西似的。有着微微内双眼皮害羞神情的眼睛。这让她想到了柴科夫斯基的《天鹅湖》,还有那个爱上水中自己倒影变成水仙花的自恋少年那西瑟斯。她看着他的眼睛,想,如果可以选择,他的眼珠一定是宝蓝宝蓝的。就像天鹅湖的湖水。而他看自己的眼神,温柔绝望得仿佛马上就要跌进水里,然后变成了一朵幽香的水仙花。他略带忧郁地看着筱,苍白的前额上出现了一些淡淡不易被人察觉的抬头纹,像湖水的涟漪一样荡漾开来。他刚剪的平头上还留有刀剪经过的痕迹。一根一根优雅地很有男人味地在太阳下闪着快乐的光芒。
  
  
  罗宾
  罗宾第一次为他的红唇感到不安,是在他第一次遗精之后的第二天上午。之前的那个傍晚,他窝在自已的单人床上翻着一本在同学当中流传已久的《猎艳传奇》。同班同学光一脸坏笑地将《猎艳传奇》盖在了他的英语习题集上,对着他的耳朵悄悄说了一句:哥们,看看吧,这才叫精彩!说完黑道大哥般地拍了拍他的脑袋,冲着门口憋足劲吹了一声口哨,在罗宾前面的几张课桌上留下几双球鞋印之后,风一样地消失不见。
  罗宾瞥了瞥那本书,封面上是一个穿着比基尼的艳女郎和四个大字:猎艳传奇。那样的丰乳肥臀罗宾还是第一次看到,或者说是第一次放大了开来让他看。恍惚中他忽然记起光和一些男生在教室角落里捧着一本书嘻嘻浪笑的情景。那个时候在男生中还没有流行这样一个词:我靠!山鸡和郑浩南大概还是一个受精卵,准备孕育成人。周星驰还是一个跑龙套的。那个时候如果要表示感叹和惊讶,最主要的方式还是开怀大笑,就像现在的网络用语:哈哈哈,呵呵呵一样。如果受到了某些字句的感官刺激,需要表达出来,就只有浪笑罢了。不然,罗宾听到的一定会是一阵:靠!我靠!罗宾仿佛从这样的感叹词里面受到了一些感染。他看看四周,确定没有人注意他,便将那本《猎艳传奇》和英语习题集一起放进了书包。
  当天傍晚,罗宾在他的单人床上翻开了《猎艳传奇》的第一页。他很吃惊自己就在两个小时之内看完了它。他觉得《猎艳传奇》和那些中国古典名著及外国名著相比,更能让他放松心情,更能安慰他身体里那一部分被中国式应试教育和枯燥的两点一线的学生生活麻痹和疲倦了的神经。他看完后就在加速的心跳和平稳的呼吸声中幸福地睡着了。像个真正长大了的男人那样。在他的脸上,络缌胡子的刺痕像个喜欢冒险的小侦察兵那样偷偷溜了出来。说话的声音像歌剧院里大腹便便的男中音一样浑厚。又有着小女生一般的纯净和任性。班上已经有好几个女生在偷偷暗恋他。但那些女生是永远也不会和他有什么结果的。平凡的人永远也只能是平庸的结局。她们对他产生不了伤害。受到伤害的只能是她们自己。他隐隐约约收获到一些热情的目光,或是在与她们擦身而过的时候,闻见她们的长发和女孩身体里幽幽的香味。他异常敏感,在他和她们身体交错定格的那一瞬间,他能够根据女生头发的味道,来辨别她洗头发是用的香皂,还是用的碱。或是上等香皂,还是劣质香皂。能够根据那个女生的体香,来大致分析出这个女生的性格。他异常清楚,那些女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她们的一厢情愿和单纯可爱,只能让他感到更加自信,同时也备尝孤独。但是他当时并不明白,拥有和享受孤独,是优秀的人才能够做到的。他只是平静和坦然地接受着上帝赐给他的一切命运,还有感觉。或许他就要到情窦初开的时候了。那些女孩给予他的热情的爱慕并不会一切都白白浪费。或许他只需要上帝再轻轻地给他提一个醒。一切都会完美。
  此时此刻,他或许正梦见一个女孩,干净而轻盈,调皮而羞涩,着一身白色的长裙向他微笑,他像所有其他的男孩子一样,没能躲过这样一个情景里这样一个女孩的诱惑。女孩的笑声像《那些花儿》里那些女孩的笑声一样,纯净而神秘。是会勾起每一个男孩子心里最柔软那一部分的笑。他看见那个女孩白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黄色的稻田边上,耳边却传来女孩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放肆的笑。他有些不知所措,耳边是女孩吃吃的嘻笑声,心里有一些被女孩捉弄和欺辱的懊恼。女孩再也没有出现,但是她的脸却在罗宾的面前越来越大,他甚至可以闻到女孩头发上幽淡幽淡的香味,那是一种不同于他任何一位女同学头发上的味道。
  那是他第一次在女孩头发上闻到不同于香皂的香味。后来,他不断地回想这种香味,确信那是一种罕见的香水的味道。后来他试图去寻找这种味道,他发现,在他的初恋女友筱身上有着类似的味道,但却不完全相同。于是,他确信,那是他青春期那段时间特有的味道,是属于那个兴奋紧张而又无限怅惘的夜晚所特有的味道。
  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他发现他的裤子湿了。他的那个小东西,像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刚刚偷吻过一个漂亮女生细嫩柔滑的脸蛋那样,害羞地低下了头,没有了一点力气。裤裆一片冰凉。女孩媚惑的脸撑满了他的整个脑袋。太阳穴胀胀的。他像个吃错了药的土拨鼠那样迷迷糊糊地,在原地打转。
  无疑,是那个女孩勾引了他。她的吃吃的笑声,还阴魂不散地挥发在他的周围。像一群被惹火了的蜜蜂一样,顽固又令人无奈地不肯离去。
  一阵尿意将他逼醒。他终于从女孩的巨幅头像里探出头来,深深大口呼吸着这个刚刚到来的早晨的新鲜空气。他终于听见窗户外面自由散漫的不知名的鸟儿啾啾的叫声。像个善解人意的小天使那样,慢慢将他带回到正常中来。他睁开眼睛,发现了窗外很好的天色,他发现那是和那个女孩带给他的令人沮丧和懊恼的梦魇所完全不同的一种感觉,有着苦捱之后迎来黎明的喜悦,和一种能够为你疗伤的温柔的抚慰。
  他一下子就被这种感觉俘虏了,心里充满了温温的柔情蜜意。女孩已经真正成为了一种回忆。他像一个怀胎十月的孕妇,最终生下了一个六斤八两的大胖小子一样,在那一场声嘶力竭的战斗过后,深深地绝对骄傲地嘘了一口气。窗外的天色像好运气一样,充满了他整个房间,胀鼓鼓的。随后他感到了这一天的美好。
  
  筱
  罗宾一直记得他和筱见面的那个上午,他帮筱捡起了一本琼瑶的《窗外》。书很皱,页角已经卷成了浪花。筱自己也弄不明白,拿在手里好好的书,怎么会弄掉了的呢?或者是看见罗宾高高大大地走过来,给分了心?至今筱都不愿承认是因为看见了罗宾分了心才让书掉在了地上。筱的可爱,应该是有很多男孩子围在身边的。她并不缺少男孩子的呵护。筱是那种古灵精怪又多愁善感并善解人意的女生。男生追她并不容易得手。她的聪明和个性让很多平庸的男生望而却步。她的优点在于她能够同很多男生交朋友的同时又不用付出太多的感情。她像个绝世美丽的公主,让众多优秀的男子为她赴汤蹈火不遗余力。其实,筱也不算太优秀的女生。她的身上还是有着平凡女生都有的那些特质和缺点。有着女孩共有的小心眼和小算盘。在对待男生的时候,有着普通女生都有的那种狡猾和小秘密。她们知道,对待不同的类型的男生要用不同的方法,对待喜欢自己的男生和自己喜欢的男生要用什么样的方法。对于缠住自己不放的男生用什么方法,对于对自己有好感又不好意思表明的男生用什么样的方法。对于自己喜欢而对方不知情的男生用什么样的方法,对于和自己两情相悦的男生用什么样的方法可以管住对方而让他不再变心。对于已经不再爱自己的男生用什么样的方法可以让他对自己留情更久一些。
  她就像一只辛勤的蜜蜂在不同的男生当中跳来跳去。将他们对自己的宠爱酿成蜜,当作一个女生最大的资本来向同伴炫耀。将那些挑战失败的经历当作一个女孩最昂贵的秘密在一个下着细细小雨的星期天下午写进日记。
  筱从来就不是一个高贵忧郁清高孤傲让男生不好接近的女生。她和所有的男生都和平共处,从来不对自己不喜欢的男生挑鼻子横眼睛,而对自己喜欢的男生刻意讨好。她的存在让所有的男生都感觉亲切和舒服。男生把她当作小妹妹看又妄想她能成为自己的女朋友。
  
  罗宾和筱
  现在罗宾就站在她面前。像一个真正的主角那样俊朗而明媚。或是像程蝶衣那样自定而优雅。平头也不能掩盖他站在筱面前时的魅力和味道。他像一件金光闪闪的礼物呈现在筱的面前。让筱的虚荣心羞红了脸。
  谢谢你。筱说。
  这是一个让人感到舒服和难忘的上午。街道上的梧桐树叶都在太阳底下闪着金光。老头老太太们忙着坐在胡同口晒太阳。他们的神情显示着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解人意的人。
  这一天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在有条不紊地忙着他们的大事或是琐事。战争仍在进行。中东和平进程仍在谈判。海湾战争刚刚结束。一个孩子发着烧。她的爸爸妈妈围在她身边给她换着热毛巾给她读参考消息上的有关海湾战争的新闻。她那时还是一个善良敏感着这个世界的小女生。发烧让她感到很难受。她只能不想其他的事。两眼使不上力气地望着下午对面有些黑暗的墙壁。心里有些接受宠爱地甜蜜。她心里有些坏坏地想,如果明天再病一天就好了。这样爸爸妈妈就会再陪我一天了。所以她在看着爸爸妈妈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用很大的力气。仍旧显得病怏怏地说,妈妈,再给我换一条毛巾吧。参考消息上的新闻并不是她所感兴趣的。她所享受的,是爸爸妈妈用报纸遮着脸对着她所发出的充满宠爱近乎撒娇口吻的柔软的语气。海湾战争在她的眼里,变得像爸爸的胡子和妈妈娇小迷人的身段一样温暖而令人神往。
  这些都是在那一年所发生的事。有些孩子们正在长大。他们的长大就像海浪涌来那样神秘而悄然。更小一些的孩子无非是下一个海浪还未形成前平静的海水。
  那一年里,充满了这样那样的故事。每个人都会拥有属于自己特别记忆的那一年;上一年级的那一年;被马脸老师将脸弄成猴子屁股的那一年;收到情书的那一年;将耳机塞进耳朵听着小虎队的《爱》睡觉的那一年;听到三毛自杀的那一年;在小书摊前看琼瑶的《窗外》看得出神的那一年;将头发剪成孟庭苇发式的那一年;看《甜蜜蜜》中张曼玉和黎明在纽约街头听到邓丽君死的那一年;看《三国演义》看到关羽死了伤心难过的那一年;在周末骑着自行车穿越整个城市到老师家里补习的那一年;和男生偷偷夜晚去游泳的那一年;上大一作为新生入校的那一年;在寝室的烛光下互传爱情小纸条的那一年;和男生去看通宵投影的那一年……当然,其间伴随着无数个在晴天里发呆,在阴天里沉思,在下雨天里情绪低落看着天慢慢黑下去的日子;其间充斥着或明或暗或暧昧或隐藏的长短不一,质量不等的一些情感。你会和你最亲爱的爸爸吵架,你会跟你最要好的朋友原因不明地翻脸,你还会莫名其妙地暗恋上一些男生或是莫名其妙地被他暗恋。
  当然,一切都是推测,暗恋就像黑夜里的猫眼,永远在你看不见的时候闪闪发光。那些日子就像镜框里妈妈的样子,一张一张看过来,她就有了眼角鱼尾一样的皱纹和老年的体态。这时你看她,一副已经老了又不是很老的样子。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中庸,我们也正是年轻又不是很年轻的时候,整个世界就像永远的双休日,星期五的晚上是最快乐的时候,周六的早上好比青年,太阳升得高高的,一副天下无贼的样子。街上行人少少的,不会有很多的美女,大多数是走出来晒太阳的老头,为孙子买早点的老奶奶。以及为生计忙碌的永远穿灰色衣服的大众百姓们。美女和帅哥永远在适合的时间和地点出现。周六的一天就像一个人的中青年时期,中流砥柱般地充满在每个人的心里。周六终会过去,每个人都要迎接周日和下一个周一的来临。
  
  弯 弯
  她是从《像雾像雨又像风》这部电视剧开始喜欢周迅的。那时他们还住在那一套小巧又不乏可爱的三室一厅单元房里。三楼。她经常在周日的傍晚返回大学宿舍时经过那扇窗户和刷着绿漆的封闭式阳台。未来是不可知的。她心怀忐忑地路过她家的楼下。
  那是一条驻扎着众多发廊和副食店的人行道。她抬起头,常常可以看见爸爸从阳台上的一个小洞里探出头来。白白胖胖的脸在灰蒙蒙的大楼墙壁中间格外地显眼。像一颗闪亮的珍珠,有着妈妈怎么搽珍珠粉都没有的白净。
  而她就像她的爸爸。皮肤很好。五官也很标致。两只眼睛不大,却向眼角上方挑去,很有些丹凤眼的味道。她曾经报怨眼睛接错了代。小时候,亲人们总是善意地对着她笑说,弯弯,你怎么长的是单眼皮啊?
  那是人们已经开始意识到双眼皮比单眼皮好看一些的年代。那时人们关注的是哪家又存了一千块钱;哪家又买了一台“熊猫牌”收音机;哪家的女人又扯了块的确良的料子。全国人民对美有了新的发现。每家每户的旧相册里开始出现女人烫着头发,穿着绸缎面料袄子笑得前仰后合的黑白照片。每个人脸上都堆满了老实,诚信,务实,或许还有一丝狡黠,一副向雷锋同志学习的模范表情。而双眼皮就此开始流行开来。
  在那个石库门房子的二楼,夏天的空气甜腻而让人焦灼。门外的麻将声噼里啪啦和成一片。表姐丰满的身体跪在红色的木地板上抹着席子。八十年代初的空气像春天的小雨一样害羞而充满诱惑。一切就像妈妈内衣上的体味一样懵懂而温暖人心。
  她觉得做一个小孩子似乎是一辈子的事情。她不知道时光就像留着白胡子的好心男人在她面前微笑着温柔地耍了一个魔法。好像在圣诞夜的第二天上午醒来在长袜子里发现了另一个长大了的自已。或许她觉得作为一个小孩子这样活着也挺好。她的惰性也许就在那时在心里滋生开来。她并不是一个天生资质就很优秀的女孩。无疑,她胆小,善良,敏感,忧郁,懒惰,脆弱,小心眼和恶作剧,长大以后,还有些神经质和古怪。不过,她却是很细心地在这个世界里生活着。她像所有活得敏感而烦乱的孩子那样,将所有受到的伤害放大,然后在一些等待长大的苦涩又漫长的夜里,把它们裁剪成漂亮的新衣,独自一人在冰冷的硕大穿衣镜前试穿。
  长大以后,她有无数个在穿衣镜前独自打发时间的时候。她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在镜子里头看自已。她经常在镜子里头发现自已的丑陋和美丽。有时候,她揽镜自照,终于发现自已漂亮的理由,她高兴得在心里哈哈大笑起来。她觉得她又有了一条让别的女孩在自己面前自惭形秽的资本。而有时,她又发现自己的丑陋。她觉得她的脸型不够瘦削。就像周迅和蒋勤勤的脸那样。她看自己脸的侧面,远离镜子那边的脸型是一条曲线。而不是瘦得很好看的一条直线。笑起来的时候,脸像表姐一样肉被挤到了两边。很不秀气。这是让她最心痛的地方。她观察周迅和林嘉欣笑起来的样子。简直美到没话说。她像所有相貌不太对得起观众的女孩那样,用自卑那支笔在心里头写下比席慕蓉的《七里香》还要忧郁的诗歌。
  这样的时刻,才是一个女孩最可爱的时候。她像每一个梦想爱情的灰姑娘一样,担心王子会不会弃她而去。她为男孩子看到她丑陋的样子而暗自焦虑。为此,当她在众人面前大笑的时候,她都会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自已的脸。偶尔,她在照镜子的那一刻,从细微之处发现了自已笑起来还不太丑的地方,或者说甚至还比较漂亮,她会觉得她就像站在世界冠军领奖台上接受金牌一样,在国歌响起的时候,带着温馨的笑容流着泪面对曾经所有的磨难。
  她留着埃及艳后般整齐的刘海和长长的直发。她涂了Up2U的口红,打开家里所有的灯和镜子。她连阳台上面的玻璃也不放过。她需要镜子来撑起她的自信。她希望在镜子里看到自已更瘦一些的样子。因为她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在别人眼中是一个什么样的样子。所有的照片都让她失望。里面胖嘟嘟的她和丑陋的身材,再次让她的海市蜃楼般飘渺而虚幻的自信跌落至冰点。
  然而她在别人眼中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女。所有的人都善意地对她说,你不是照片里的这个样子。你要自信。如果愿意的话,她希望家里所有的墙壁都是镜子。她真的是一个活在镜子里的女孩。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她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子。她曾经搞过自拍,是看到旅德艺术家王小慧受伤以后的自拍照之后。她觉得那是一件很酷很拽的拍照方式。
  她拿着爸爸从日本带回来的数码相机用镜头对准自已,冷冷地按下按纽。期待所拍出来的样子是一个她想象中的美女。
  她发现她是需要一点勇气和自信来面对数码相机里的自已的。
  她敏感地觉得,她的头发变了。镜子里的她是从左边开始分的发线;而相机里的自己头发从右边分散开来。这样的她觉得自己太丑了。她忽然觉得她看到了一个小丑装扮的自己。心里像榨汁机一样分泌出一种黄黄的液体。像柠檬一样微酸,像胆汁一样苦涩。这是她拍照之前所没有预料到的。她像个尚未出世的孩子那样睡在那样的液体里。偶尔做一些无谓的挣扎。搞得妈妈的肚子很痛。
  
  她就是这样一个外表平静,内心矛盾叛逆的孩子。
  她回忆她作为一个小孩子时候的心情。孤独和无力改变这个世界的焦虑是她活着的时候最主要的感受。她觉得她将一辈子孤独地一个人走完全程。任何人都不能轻易地走进她的心里。包括爱她的爸爸和妈妈。她觉得她没有力气去结交那么多的朋友,去参与各种各样的活动。像所有活得自然而开朗的女孩子那样,在和男孩子交往的过程中,收获所有的幸福和痛苦。她觉得男孩子对于她,就像面对公园里漂亮的雄孔雀一样,等待开屏后心中的窃喜。却永远也不会相干。看看就走开了。这世上的男生那么多。竟然就没有合适她的。好像世界上的所有男生都事先串通好,这样的女生最好不要接近。
  她经常在想念一个男生的晚上,将那个男生变成一只蚕茧,一圈一圈将自己包裹起来。没有一丝呼吸的可能。男生像一颗诱人的糖果,美丽的糖纸和隐隐的香味让她向往不已欲罢不能痛苦不堪。
  她期待每个她遇见的男生都能爱上她。
  她是个天生的小狐狸精,她吸引她看上的男生。她不负责任地吸引了这个又去吸引那个。往往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她并不是要去真真实实地谈所谓的恋爱。她像一只蜗牛缩在它自己的壳里感觉很好。她并不需要去期待一个男生打破她的壳。在她的世界里,永远只有三个人:她的爸爸,她的妈妈,她自己。
  
  爸爸
  弯弯觉得谁都不能取代她的爸爸和妈妈。她的秘密只有他们才知道。她以自己明白爸爸和妈妈对一个人的重要性而自豪。那是因为,她的爸爸和妈妈是不可取代的。
  她的爸爸是个编辑。她很小就明白爸爸比妈妈对自己更加重要。她的爸爸像一个神一样进驻在她的心里。她熟悉他大衣上的气味,熟悉他油油的头发,喜欢他对家务的一窍不通,和对朋友的仗义。他的父权思想曾经深深地伤害了她。但事后,她觉得那也是爸爸的一部分。她就是这样一个对爸爸死心塌地的人。这深深影响了她的恋爱。虽然爸爸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过:“爸爸和男生是不一样的。”但是,那些乳臭未干的小男生还是走不到她的心里,成为能够走进她的世界和她一起分享所有快乐和心事的亲密爱人。
  是的。她的世界过分单调。在她读大学的四年里,她沉迷于每周五的回家,和爸爸和妈妈厮守在一起,或者,享受爸爸在家,看着他就坐在她面前唾手可得的幸福。她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幸福的全部就是能够每天看见爸爸在家里,在火柴燃烧的时候,享受爸爸的魅力带给她的所有温暖。那是任何男生都不能给予她的。她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习惯了妈妈的奶水一样,尽力地吸吮着妈妈的奶水。或者是躺在妈妈的子宫里,温暖的环境,不愿意出生。
  男生显得是那样的不谙世事和稚嫩。他们在她的眼里,只是像火车窗外的风景。像纷纷扬扬的花瓣雨,看着很美就好了。并不会驻足停留。哪怕是她单恋一个男生的时候,她也是把所有的感觉藏在一间黑屋子里,让它偷偷地发芽长大,然后孤独地过一辈子,麻木而安静地死去。然后在别人整理她的遗物的时候,发现她写的日记,上面写满了她在青春的时候对异性所有温暖而悲哀的想法。她的单恋均以失败告终。
  
  男生们
  男生们并没有发现任何的异常。他们觉得这个内向清秀的女生总是冷冷淡淡的。似乎不是很好接近。有那么几个对她有意思的,也只是暗自想想,终也没有什么行动。是的。现实生活里总是让人感到那么的无趣和乏味。对于她这样的女孩子,男生们想,她是这样一个高傲不好说话的女孩子,妈妈是医生,爸爸是编辑,哇,不太好接近耶。算了,算了,不追也罢。对于她这样的女生,男生们是敬而远之的。他们不是不喜欢她,而是他们不知道怎样去面对她。
  敢于接近她了解她去爱她的男生她几乎都还没碰到。
  有时候她奇怪那些长得丑丑的身材丑丑的女生就是因为性格外向一些就那么受男孩子的青睐。男生们宁愿放弃漂亮优秀的她而去和那些她根本就瞧不起的丑女生疯在一起。他们的友谊地久天长。而对于她来说,所谓的友谊刚刚开始就已经结束。她敏感地发现,男生们在初次见到她的时候会有些许的惊喜。在相处几分钟或者几小时之后,他们面对她,就会有明显的厌倦和冷淡。于是男生们错过了和这样一位内秀漂亮的女生进一步交往的机会。他们或许也各自平凡地按照自己的感觉和标准去选择和什么样的女生交往。谁适合做女朋友,谁只是当做哥们一样嘻哈罢了。
  谁也没有时间和兴趣去了解在乎从不张扬的她,貌似清高的她,害羞安静的她,她有着怎样的性格和爱好。她喜欢什么样的歌星和影星。她在听谁的歌的时候会流泪。她喜欢穿什么颜色的内衣和袜子。她喜欢的男生类型是长发还是平头。她喜欢用什么牌子的洗发水和洗面奶。她爱吃的冰淇淋是草莓口味还是巧克力口味。她穿外套习惯先伸左边袖子还是右边袖子。她喜欢和向往自己喜欢的男生以什么样的方式来追求自已。她最讨厌的广告是“脑白金”还是“妇炎洁”。她最惬意的时候是在星期天的下午下点小雨看着三毛的书还是在生日的时候下起冬雪,躲在被窝里偷偷想念那个偶尔在公车上遇见的帅哥。
  
  弯 弯
  男生们的冷淡培养了她从小到大多愁善感的性格。像一种慢性病一朵美丽的罂粟花彻底侵袭诱惑了她。她在这种慢性病里反复挣扎,甚至残忍地不去看那朵花,将它掐碎。
  上大一的时候,周末回家。那是一个普通的夏日周末傍晚。她在卫生间的镜子里看见自己裸体的样子。
  那个时候她长发披肩,皮肤白皙,身材苗条。她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两根锁骨。像两只翅膀伸展开来。好看的两只翅膀。带着她高高飞翔。她像一个忧郁的有自杀倾向的自恋女子在湖水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影子在湖水里荡漾,响彻大地。
  她默默梳顺头发,仔细地三七分开。像一个明星在洗发水广告里面带微笑。她在她自已的世界里上演着默片。场场爆满。大红大紫。她看见五颜六色的碎纸片从天而降,玫瑰和百合的气味被她抱在怀里,熏得人有些醉。她发现几双来自异性热烈而又固执的目光像一种让人不察觉的点穴法使人浑身酥软。
  卫生间的白炽灯很亮。镜子里她像部朋克少年拍摄的小成本自恋电影那样喃喃自语。她的卧室里音响在唱刘若英的《后来》。
  这个敏感又内敛的女生,让她感到听到她的声音时有一种温暖。因为她们都不是那种一出道就受到万众瞩目的主流人物。她们都是偶尔有那么一些苦恼神经质的女生。都是不太会那么交男朋友的那种女生。都是对待生活有一些木讷而总是能够逢凶化吉的女生。
  刘的声音并不华丽,不会对她造成威胁。甚至在她面前,她还会有一些些优势的样子。她的声音不过如此。
  她将头发挽成一个高高的髻。水很温。正好。红红的脚盆像一艘漂亮的迷你潜水艇马力强劲地带着她周游全世界。她像个漂亮高贵的小公主站在鲜红鲜红的甲板上俯视臣民。所有人都被她纯洁雅致的魅力吸引。她让她的修养和才情在所有人包括男子面前显露无遗。她让他们死心塌地地爱上她然后又置之不理。每一个男子爱上她都会是一条不归的折磨之路。她的美丽与纯洁像一条巨蟒深深地缠绕着他们的心智。他们大多会在强烈思念她的极致中孤独凄惨地死去。让爱慕他们的女子痛惜不已。
  “一、二、三……十二……嗯,我有十八个爱我的男子。”红色的脚盆盛满了她偷偷破土出芽的虚荣和开满枝头的快意。电影镜头里她垂肩的一绺黑发被水沾湿。像一件前卫而骄傲的刺青作品。镜头拉开,我们看到壁柜里塞满了最近几期的杂志和报纸。《读书》、《天涯》之类和《七十年代女作家专号》。水蒸气上来了,像一颗颗透明的小虫子爬满了整面镜子。
  
  弯弯和罗宾
  
  她是在和爸爸一起去看房子的那天晚上看见罗宾的。
  确切地说,她并没有看清罗宾的脸。罗宾像个美丽的海市蜃楼在她们家对面的窗口里一闪而过。
  这是一栋靠近铁路的公寓楼。以前听说是一片坟地。有些人听说过这里曾经是一片坟场后都纷纷退掉了这里的房子。她的爸爸妈妈没有受到这些传闻的干扰。毅然决定马上开工装修。
  装修是在冬天里进行的。包工头每天中午会来她们家里吃中饭。那些行为举止明显带有乡下人习惯的装修工邋里邋遢旁若无人地在她们家穿行而过。她拒绝和他们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整个装修在她日复一日的厌恶和民工龇着牙傻笑眯着眼点烟的重复中慢慢接近尾声。整个冬天像一个老去的青楼名妓在发呆和自恋中慢慢熬到了最后。他们一家打算在“五一”国际劳动节搬入新家。
  接近“五一”的一个晚上,爸爸带她去看他们的新家。
  那是一个不大的新建的小区。梅花苑小区。坟场的样子已经消失不见。邻近铁路的聒噪和名种小区的兴建彻底打破了坟场昔日游魂的安宁与自在。它们像一种珍稀动物一样,无奈地被后人强占了最后一方可怜巴巴的栖息地。它们只有或结伴,或孤单地在空气里各自游荡,眨巴着眼睛想着过去的往事,装饰了每扇窗口的梦。
  罗宾家的灯亮着。她看到了。
  家里的油漆气味还没有完全散去。浓烈刺鼻的油漆香时时刻刻提醒她你来到了一个漂亮宽敞的新房子里。她满心欢喜地在整座房子里游荡。在属于她的那个小房间里她看到了对面的房子和窗户。
  她看到了罗宾。
  她看到罗宾正在窗前忙着什么。
  他们都住在五楼。他们的房子之间相隔不到二十米。
  她清楚地看到罗宾穿着一件白衬衫。男生穿着衬衫,显出他们宽阔厚重的肩膀,和粗犷黝黑的经常用来保护女孩子的手臂。那手腕上多半戴着硕大坚固的男式手表。他们会有或廉价或昂贵的西装,会有地摊上顺手买走的劣质T恤,也有一掷千金的“花花公子”的运动衫、“七匹狼”的袜子和“沃尔夫”的皮鞋。然而几乎每个男生的衣橱里,都不会缺少一两件素雅的白衬衫。它们的用途之广令人惊艳。上学,配牛仔裤;上班,配西装;打高尔夫,配毛背心;谈恋爱,配茄克;旅游,配运动鞋;在国外参加晚会,配燕尾服;在国外参加颁奖仪式,配中山装。和女孩子一起喝茶,穿白衬衫显得帅气;和哥们喝酒,穿白衬衫显得随性潇洒;给妈妈买礼物,穿白衬衫显得朴实孝顺;到医院看望好友,穿白衬衫显得庄重得体。
  如今,在咫尺之隔的弯弯眼里,站在窗前的罗宾显得率性而魁梧。她并不清楚他在做什么。他只是站在窗前,好像在看什么东西。有时转过身去,消失几分钟然后又回来。她甚至看不清楚他的脸。他的平头在灯光下熠熠发光。
  
  罗宾
  罗宾是个摄影师。那时他正在摆弄他的照片。
  他将底片一张一张放在灯箱上面看,像个虔诚拜佛的老头子。
  他并没注意到在他对面的那间房子在这个夜晚突兀地亮起了灯。或许他并不期待对面的那间房子里会很突然地出现一个漂亮的女生,在那张硕大的玻璃窗前好奇而渴望地看着他。
  
  弯 弯
  弯弯那天穿了一件黄色的外套。像月亮的颜色。
  她的头发快到腰了,下面的那截被染成了酒红色。上面挨着发根的那截是刚刚长出的浓密的黑黝黝的头发。或许她并不期待这晚的新家之行能够邂逅某个帅哥,聊以慰藉平淡生活里空虚无趣的心灵,因此而有所斩获。罗宾是她今晚意外的收获。哪怕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或者永远也不会知道。
  然而今晚,他们就像天际里擦身而过的两颗星球,优雅而青涩地回吻一下对方,难得再有交集。
  
  罗 宾
  罗宾显然忙着自己的照片。这次摄影家协会组织他们几十个资深摄影师到长江边拍摄一组人体照片。摄影家协会许诺,如果拍得好,将会举办一个专门的展览,在本市的展览中心展出,不仅有出名的可能,还将有一大笔奖金。
  是筱帮他拿到通知的。
  筱觉得这对于罗宾是一件不错的事情。虽然他已经拍过好多年,在圈内有一些影响,但知名度还不是很高。出了省,谁也不知道这个罗宾是干嘛的。
  
  筱
  让罗宾成为一流的摄影师,是筱一直的心愿。
  筱暗地里希望罗宾能够超越小帅哥,成为她在这个世界上所爱的最棒的男人。
  罗宾年纪轻轻,就在圈内小有名气,并且他的摄影才华无可估量,将来的造化不可想象。这让筱暗密的虚荣心像泡在爽肤水里的面膜纸,迅速浸润并舒舒服服开开心心地膨胀开来。
  筱脱不开小女人身上那些像夏日里饱满的紫葡萄般晶莹剔透的可爱而又令人忧郁的特点。让人无可奈何。
  罗宾已经不再让筱做他的“御用”模特。筱的三围不够突出,曲线不够明显。她会是个走在街上让人艳羡的瘦骨嶙峋的漂亮女孩子,却不见得是一个优秀的曲线毕露的人体模特。要想在比赛里获得好成绩,合适的模特是很重要的。筱知趣地退出了“战争”。
  罗宾和众多性格不一,体态匀称,胴体发亮的女模特来往频繁,并没有过多地影响筱的心情。她聪明地知道信任在一对恋人中间有着怎样的意义和作用。这是她区别一般女人的地方。她觉得罗宾难得的地方,在于他给她一种无法想象,前所未有的晕眩感和踏实感。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待在罗宾身边的她是安全的。哪怕他拥有再多的女人,筱也自信只有她才是罗宾唯一的女人。
  罗宾此刻不想任何女人,他的心思都放在了即将到来的摄影大赛上。
  
  弯 弯
  今晚月色正好,虽没到阴历十五,但上弦月的娇俏还是悄悄安慰了不少失意人。此时此刻,弯弯俏皮而诡秘的心事像今晚的月亮一样,在偷偷地变。
  这年弯弯二十二岁。二十二岁的弯弯够漂亮。
  四年前,她凭着刚刚够的分数进了本市的一所名牌师范大学中文系。四年的大学生活让她不堪。寝室女生之间的阴险和冷漠令她恐惧和窒息。她选择了逃离。她奔走在家和学校之间。每天下午三点四十分下课后,她便将今晚要复习的课本,明天要上的课本,笔盒,钱包,随声听,类别不同的小说或作品,比如《卡夫卡小说选》,《围城》,《张晓风散文》,《情人》,《抵挡太平洋的堤坝》等等,塞进一个硕大的,个性十足的或双肩或单肩包里。和好友打了声招呼后,就昂起头,率性十足地不可一世地走下楼去,收获一些高矮胖瘦不等或已婚或未婚男人心态不一,动机不一的目光。
  目光投射到空气中,再折射回来,地面的温度已然升高。
  她是一个对男人外表颇多挑剔的女生。第一眼若不顺眼,哪怕将来是五好丈夫三好家庭的最佳人选她也不会再理。因此她对本校的男生水平颇不以为然。师范类大学的男生在录取的时候,人品的优胜劣汰已然筛选过一遍。高大威猛男性荷尔蒙发达男子气十足的男生大多聚集在了著名的理工科大学或是全国数一数二的综合类大学。比如地质大学,交通大学,汽车工业大学,理工大学,等等。而被师范类大学青睐可供诸多学姐学妹们挑选的男生已经惨不忍睹。稍微人模人样一些的男生就已经名花有主。于是弯弯对学校里的男生资源根本不抱幻想。
  弯弯很镇定。弯弯不慌。弯弯从来就觉得自己的事业要比爱情重要得多。她的性格决定了她并不会有太多的男生缘。男生们都轻率地放走了这样一个又漂亮又优秀的女孩。他们的胆识和他们的气魄决定了他们和她注定无缘。
  弯弯还是坦然地固执地自由地开心地过着她自己的单身生活。
  
  男生们
  这样的生活让她觉得惬意。一切都井井有条,温文而雅。没有过多的人来找她,她也不去主动找别人。她甚至整个大学四年里所有的周末只有一次在学校待过。那还是和隔壁的理工科大学的男生搞联谊寝室的结果。
  那次的联谊以他们之间的一个小误会而告终。来往了几次便没了结果。
  那个晚上她们几个女生待在初夏湿闷混浊的一楼旧寝室里,对那个自尊心颇强的联谊寝室里所有的男生都起了惨不忍睹,搞笑恶毒的绰号。
  她并没有加入到对他人进行恶意攻击的寝室“卧谈会”里面。窗外的蛙类在调情式的毫不怯场地表达着它们的求爱信息。
  对面的男生宿舍楼在不安中沉默着。
  随时都有可能在沉默中爆发。
  一座内里躁动不已的活火山。
  在有球赛的下午或晚上,愤怒的男生们会赤裸着上身在肮脏的阳台上扔下许久就看不顺眼的无辜的开水瓶。运气好一点的会在一天清晨看到男生宿舍楼下的草地里横卧着一台灰里灰气的黑白小电视。它已然破膛开花。有男生在阳台上对着小镜子挤脸上的青春痘。在傍晚有男生大声叫着对面的女生楼里谁谁的名字。有时是一个寝室的名字。“121,你好棒啊!”
  
  弯 弯
  弯弯并不理会这些。
  男生就像大卫・科波菲尔的换人术那样让她好奇不已。就像饥饿已久放在她面前的一盘鸡蛋炒饭那样让她蠢蠢欲动。她按捺下自己的不安。在室友放肆张扬的吵吵闹闹中,她安静地写完了自己的日记。
  在那样潮湿闷热的深夜,她面前点燃着一根白色的蜡烛,寝室整天勾心斗角的虚伪恶毒的气氛让她惊恐不已。
  这个夜,是这样漫长。
  她恨透了这些人。
  她也不太喜欢这所学校。
  然而,大学校园里晃来晃去的各路男生,还是让她觉得欣慰。她觉得,男生是多么可爱的一种人。她喜欢到男生寝室里的那种感觉。坦荡荡做人处事的大气的氛围。有时候,她并不表露出来。她甚至想搬到男生寝室里去住。她觉得这样的想法让人更感压抑。让人只有心酸和更加自卑的感觉。
  她能换寝室吗?不能。谁也不会愿意到她们的寝室来。她听到其他的同学评价她们的寝室,说她们寝室的人都怪怪的。她认同。她也是怪怪的。
  有一次她到教学楼上自习。有同班同学看到她手里把玩着歌手郑钧的专辑封面,就笑笑地说,怪人听怪歌。
  她并不生气。她似乎有意要和这个系里的同学,和这个世界上的人们区别开来。她并不愿意做她们中间的一份子。没有个性。她向往的是一种和别人不一样,哪怕别人都跟她疏远开来,远远地看着她的那种样子。她有一种报复的快感。她以此为荣。
  她觉得那夜并不能很快过去。室友讲话的声音在她听来,是一种无法忍受的噪音。她默默收拾好东西,上床睡觉。
  室友的强势让她恐惧不已。她觉得自已也是一座内部运动剧烈的活火山,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她在忍。她的修养告诉她,自己并不适合吵架。
  那是她在学校里待过的唯一一个周末。
  第二天上午八点,她醒来。其他人还在睡。她一个人端了脸盆去了洗手间。穿好衣服,背起书包走向东门。
  那也是她唯一一次在周末的上午乘公共汽车回家。初夏的阳光很好。光明总是比前一夜的黑暗更令人开心。她像一头放出笼子来的困兽。心里的紧张舒展开来。有一些微微的疼痛。
  
  罗宾和筱
  罗宾的摄影进行得很顺利。他亲自挑选的几个女模特很是为他争气。不仅身材出众,性格脾气也很好,使他的灵感像罕见的流星雨一样美丽而灿烂。
  果然,照片出来以后效果不错。最后他和另外的九位摄影师一起,进入了举行展览的名单。
  这是筱意料之中的结果。她兴奋地请罗宾到本市最有名的香格里拉大酒店吃饭。
  刚好那天也是她的二十四岁生日。她高兴地叫了一桌子菜,请了几个闺中密友和罗宾的好友,吃完饭后又到金色池塘唱KTV。回家的时候已经十二点了。
  
  弯 弯
  那时弯弯还没有睡。
  “五一”的时候他们将搬往新家。她照例一个人看电视,一个人洗澡,一个人照镜子,一个人站在空调下面吹风,头发被冷风吹得飘散了起来,好像在风里反复的旗帜。
  那个时候她还是苗条的身材。和爸爸每天晚上看周迅和黄磊演的《人间四月天》,和爸爸合吃一碗香喷喷的热干面。和爸爸待在一起,做什么都是幸福的。那个时候,她和妈妈的关系不好。其实她和爸爸的关系那个时候也不是很好。他们总是吵架。她和爸爸吵架的时候,心里痛苦极了。吵完以后,父亲会亲自跑到她的房间里来,充满调侃和忏悔地跟她开玩笑,逗她笑。轻率得好像随时都又有可能再吵起来一样。
  她的大学四年就在这样孤单和极度的伤心里度过。当然,还有一个人独自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的自由和放任。她取得了比别的同学多得多的自由的时间和独自的感觉。她又迷上了电影。幻想能够把王安忆的《我爱比尔》拍成电影。一度一个人在自己的房间里用铅笔在八百字一张的稿纸上画上分镜头图纸。开头,是一辆汽车行走在田野里,那是通往女子监狱的正在行驶的汽车。那样的信手涂鸦并没有带给她最后的满足。或许,它现在正在等待将来能够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然而现在,弯弯开始想念起罗宾来。
  她真的能够轻易地爱上一个人。或许又能够在百般痛苦之后又轻易地将那个人删除。这就是弯弯爱情的方式。这就是弯弯一个人的爱情。每一位不同的男生充斥了她生命中不同的日子。她喜欢过很多男生。或许,也曾经有很多位男生或深或浅地喜欢过她。只能是暗恋。他们被她清秀的外表和高傲的气质所震慑。她甚至没有收到过一个男生写给她的爱情小纸条。她的整个情感世界被她一个人的爱情所占有。她自编自导自演着关于自己的爱情偶像剧。如今是关于罗宾的。
  
  罗宾
  弯弯的房间对面就是罗宾的窗子。
  这是个晚上。罗宾请了一些朋友来家里打麻将。一来过节,二来都是朋友,来给罗宾的摄影展助助兴。
  他的人体摄影展将在“五一”期间展出。大家玩得都很高兴。几个性格粗犷一些的朋友还喝起了酒,麻将和了以后更是张扬而疯狂。
  罗宾始终彬彬有礼,微笑而周到地替朋友们倒酒,看到朋友和了也打心底里为他们高兴。
  筱这天没来。她约了好姐妹去步行街买衣服和化妆品。一起做头发。因为明天罗宾的摄影展就要开展了。当然晚上还是会回家。罗宾会等她。他们不会放过这个来之不易的假期。
  
  弯 弯
  只是他们的热闹和开怀在一定程度上惊扰了弯弯的搬家梦。这里的房子并不隔音。对面房子里打麻将的噪音严重破坏了弯弯搬家时的好心情。她吃力地将格子编织袋拖进自己的房间。一本一本地将书拿出来,整齐地摆放在新打的还散发着木头香味的书架上。
  书是她的宝贝。书和碟都是她的宝贝。她不知听坏了多少个随声听了。最近她买了一个紫色的迷你随声听。坚持买随声听的理由是因为她的那些过时又经典的磁带。她不知如何处理它。当然是要留着的。就像家中爸爸的那些书一样。是无价的宝贝。
  她永远记得在刚刚离开的那所房子里。刚搬进去的那个夏天。在整排用茶色玻璃装饰的爸爸的书房里,她光脚踩在木制楼梯上,静静地在书房里翻书。
  那是她最瘦弱的时代。两根锁骨明显地突起。戴着一副眼镜。头发顺直而清纯。
  那是她第一次接触三毛。最先买了她的《我的宝贝》。再是《雨季不再来》。《梦里花落知多少》。
  书房里有一盏橘黄颜色的吊灯。干净的地上铺了席子。空调的风让房间里很凉快。电视里每年锲而不舍地播放着《红楼梦》。晚上一家人围了近来,看林妹妹怎样进贾府。
  每天晚上十一点放《过把瘾》。她睡了,爸爸在看。那个时候王志文还很清瘦的样子。过不了几年,他就脸色浮肿起来。而她只不过读完了高中,读完了大学。王志文就这样老了起来。是他们陪伴我们度过了我们的青春岁月。大家在一起长大。没有爱情。始终是没有爱情的。她的爱情是抽屉里风干了的漂亮糖纸。看着笑一会,就罢了。她暗恋的那些男生像一艘华丽干净的白轮船,悄悄淡淡地驶离了她的视线。一切都不再有关系。一切从头再来。
  
  弯弯和罗宾
  然而此时对面的聒噪让弯弯分了心。
  她望着对面的窗子。并没有看见罗宾的样子。
  一些人围坐在一张桌子旁。男人女人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她的耳朵。
  她有些失望。
  罗宾并不知道对面那所房子里有位女孩今天将正式搬进来,居住在这里了。从今天开始,他将和她有不少的面对面的机会。只是,他并没有注意对面的女孩。
  女孩的窗子安了窗帘。在一些夜晚。对面的窗子的灯亮得很晚。窗帘遮住了女孩的样子。
  有一次,雷阵雨将至,倾刻间大地放声哭泣了起来。弯弯看见对面大楼的墙壁像哭泣的小孩的脸,细细粗粗的水流像男人身上蜿蜒的伤疤自信而霸道地向下冲刷下来。雨水不讲道理地占领了整个世界。弯弯喜欢这样不由分说蛮不讲理地突然而至。下雨的感觉真好。整个世界变了样。
  她倚在窗前,放肆地打开了窗子。
  她像小女孩般地用手去接窗户边的雨水。
  看得呆住了。
  她看到对面罗宾的玻璃窗并没有关。
  她想,雨水会不会飘到他家里去了呢?有时,她会看见一个女人打开罗宾的窗子,摆了一些花草,晒几件衣服。看不出那衣服是谁的。灰色。裤子。T恤。在周末的时候,罗宾家里是会有很多人的。他们会打麻将。会围在一张桌子旁吃饭。
  而大多数时候,对面的窗子会亮着灯,她会看见罗宾的脸。
  罗宾依然在窗口摆弄他的照片。
  照片里依然是并不属于他的那些人体模特。
  他并没有获得她们的爱情。他并不知道他和筱的爱情还有多远。
  就像弯弯永远也不会知道罗宾的名字。
  那天罗宾看见了弯弯。下大雨的那个下午。他第一次从窗子里看见了对面的女孩。女孩并没有发现他。因为在白天那样看去,窗子里是黑色的。
  然而弯弯并不知道罗宾就在窗前。
  罗宾终于看到了女孩。他想,这个女孩是怎么出现在窗口的呢?她皮肤很白。五官也很好。比筱年轻。也很清纯。她用手接雨的姿势很可爱。就像他读书时梦里看到的那个女生。
  他禁不住拿起相机将弯弯拍了下来。只是雨太大,冲洗出来发现她的脸好模糊。依稀可见她挺拔的鼻子和红润的嘴巴。只是女孩并不知道。
  他的这张照片被同事们一致看好。认为很生动。这是罗宾摄影以来拍得最好的一张非人体照。它并没有被拿去参展。它被罗宾更好地收藏了起来。存放在了罗宾自己的私人相册里。旁边,是他在小学五年级时那场文艺汇演时的照片。
  而弯弯。依然在夜晚对面窗子亮着灯的时候,偷偷地看看罗宾。然后,悄悄地将窗帘拉上,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而他们的心事,似乎只有月亮才能知道。
  
  责任编辑 谢 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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