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想喊一声】 我想喊你一声哥

  1      红星站在客里山自家的屋檐下,瞧着那些散发绿纹和灰尘的泥墙黑瓦,很艺术地吹起了口哨。这些口哨一个一个地爬上了他的屋顶,爬到了高过屋顶的枣树上,然后荡漾起来,摇晃起来,把空出的天荡出了一朵朵的风情。每一粒枣都安静地结在树上,每一声口哨都在安静的枣仁里定了神,屏住了风。阳光却以一股难以捉摸的辣味儿,薄薄地抖落。仿佛柔软的轻纱罩住了这个对着屋檐出神的青年,这个叫红星的人。
  红星吹完了口哨,又顺手从矮墙上扯下来了几根狗尾巴草,放进嘴里漫不经心地咬着。
  红星说,别个的都砌了新屋,这剩下的旧屋倒成了风景了。
  保叔说,你这是没有能耐的话呢。
  红星窃了保叔一眼,用尽了思考的活泼。
  有了能耐我才不在这地方竖楼呢,我要到城里去买房子。红星却像个科学家一样庄重地说。
  你这话说了好几年了,怎么还没见你买呢?
  保叔的话一下子就把红星噎住了。
  红星像树上结的枣,说熟就熟了。红星都到了娶媳妇的年龄了。
  保叔是红星的爹。
  保叔长得很健壮,很少得病。六十多岁的人了,看上去像个年轻人一样。但保叔的眼睛有问题,一到天色将晚就无法看清了,只能摸黑凭感觉走。
  保叔对人的敬重,是细致而真实的。每每有人去保叔家,保叔总要搬一根长凳出来让你坐,用衣袖把长凳上的灰尘揩去,憨厚地笑谈起来,用普通话的神气讲出地道的方言:莫管客气嘛,坐嘛。而且最后的坐嘛坐字因为过于激动的情绪讲成了第四声,听来是捉嘛。黑色的牙齿露出一脸健康的笑来。接着就是几声点燃旱烟的咳嗽声。
  保叔总爱在饭前喝一大碗烧酒。有菜没菜都能喝,而且喝得有滋有味。邻里邻舍与保叔合得来的人总喜爱看保叔喝酒,看得多了,像保叔喝酒一样,也上了瘾。每到吃饭时分,就会有人端着盛满饭菜的碗跑到保叔家去看保叔喝酒。保叔喝酒应该是吃酒,酒入了口,还要细嚼慢咽几回才能完全进入肠胃,然后咂了咂舌子,把一双小眼睛闭了闭,再睁开,把筷子夹菜的那头在到处是油污的桌上顿了顿,差不多齐了,就插进冒着热气的碗里,一夹,就是一把好菜,在放进牙框里的几秒钟内,油水肥鲜地滴落,一张没漆颜色的饭桌上,就这样被日积月累的油水染了色。有时候,菜还没弄好,保叔先从扁桶里撮一些落花生放到桌上,用手“叭”一声熟习地剥开,朝着张开的嘴巴瞄了瞄,两粒圆润的微红花生米便非常优雅地进入保叔的口齿之间。这个细节被大家观察了很多次,也深刻影响了客里山的人对于落花生与酒的记性。有人说保叔好酒呀!保叔便把两片厚嘴唇密不透风地含住酒碗的花边纹,有些缺口的在边碗便沾染酒水的��声从保叔的唇舌之间渗出来,保叔猛咽一口,用手抹着看得清但几乎缺席的胡子说,好酒好菜哩!保叔的生活在这张桌上写满了日常的酸甜,像一张地图,每一个地方都是生活的气味。
  看保叔喝酒的人有了兴致,也坐了下来想喝一口。保叔就很热情地阔气起来:来嘛,筛一杯烧洒喝咧!这人刚抿了几小口,眯着眼睛正在享受着酒精的绵醇,感觉还才刚刚开始,就听到一个很嚣很敞的声音从自家屋里抛来:
  猪压出的是有晓得回了?健了个骨哩蹿尸招魂的哩。
  这喝酒的人听出来了是婆娘的声音,婆娘在骂自己哩。也不恼,也假凶悍的样子回一句:
  压烂个尻把一样,喊什么喊,喊邪你的牙腔。
  话是这样壮,但人却马上身不胜酒了,只得柔了一般地回家去了。
  在客里山,两口子用粗痞的话相骂,外人听了以为是在吵架,其实不然,在客里山,这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别样的亲热方式。女人骂男人尻尻卵,男人是乐意的,男人骂女人骚麻�,女人也是欢喜的。只要对方心里都装着爱念和情感,有时候大声的骂一句,压烂你那个家伙。在客里山,这样的话听来是很动人的。
  放眼整个院子望去,就差不多只剩下保叔家的房子没改了,其他的都换成新楼房了。每一次站在结满蜘蛛网房子裂满了缝隙的屋檐下,红星的心里就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这个有着满肚艺术胃酸的男青年,他的眼神里总折射出一般人没有的远见和微笑。
  保叔有保叔的难处,红星有红星的想法。
  难处和想法混杂在了一起,笼罩了整个客里山的夜色。客里山就最只剩下了点点的繁星和粗重的鼾声。
  
  2
  
  在客里山,看一个人有没有能耐无非两件事:盖新楼。娶媳妇。
  这两件事红星一件也没有完成。不但没有完成,连自己的生活也过得一塌糊涂。
  红星与客里山的年青人不同的是,他以前在城里生活了三年。说是生活了三年了还不如说是读了三年的书。说是读了三年书也不完全准确,准确的说法应该是红星被一户城里人家抱养了。有时候人就是格样奇怪,说不准哪天你就去城里了。而且你这一生都还没来得及准备。那时候,红星去外村帮一个亲戚家割水稻,被一户城里的人家看上了,想抱养他。觉得这孩子长得怪可爱的,就跟他说了不少的话问了他不少的情况,这城里来的人家才知道这是个很苦的孩子,下学期就要辍学不读书了,红星毕竟还是个孩子,才读小学三年级啊。这使他们更有了想抱养红星的强烈愿望。
  他们问红星是哪个村的?
  红星说,客里山。
  女人问,客里山在哪里?
  红星用手指着一座很高的山说,爬过这座山就到了。
  男人问,你去过城里吗?
  红星没吱声。
  男人问,想去城里吗?
  红星没吱声。
  女人问,你还想读书吗?
  红星说,想。
  他们来到了客里山,走进了红星的家。
  百物杂陈的农家大院,保叔正弯着清而壮的腰从猪栏里起淤,每一次钉耙的起落都是那么的结实。保叔的手粗糙,张开来像两块裂缝的板。玩到兴起时,保叔就把套在外面的长衫衣卸下,只穿一个露出双肩的背心来,结实的性感让人觉得迷恋。高高扬起钉耙,钉耙在阳光下格外生动。钉耙的深度便是阳光的深度。那些散发健康的猪臊味儿,在保叔的深筒靴子里踩出了和谐的清响。像法术的节奏别出心裁。
  这种声响是有音韵的,如美妙的蛐蛐在瓮中扑腾,扑腾一个老人的荒寂。
  保叔找到了劳动的快感,朝着摊开的手心重重地吐了两把口水,来回一搓,口水便变得白稠白稠的。钉耙的长木柄经这白稠的液体一滋润,更是虎虎生威。淤水渣在力挫群雄的钉耙下越来越干净。保叔的眼睛小而圆,一使劲眼睛便要睁得老大,保叔嘴里一边叼着早烟一边小声但气壮地哼道:娘卖�,我压你娘呀。嘴里说的是粗话,但哼出来的曲调却像在唱歌,让人听了不觉得是在骂粗话。那是一个孤独老头在劳动里特别的表情。
  从山里剁下的柴,担回来,在泥墙黑瓦的屋背后依次竖排开。高低不平但错落有致。天气变冷的季节里,那些由翠绿色转变为枯黄的柴草,像性情快乐的农人,在瓦檐下妥贴而雅相。令人信服的温暖由然而生,这清芬恬静的农家。
  城里人把想抱养红星的想法跟保叔说了。保叔听了城里人说的话,很久都没有开口。只静静地吧嗒着手里的旱烟。
  匾筛挂在柱子的挂钩上,阳光就从匾筛的缝隙里挤了进来,阳光非常干净地落在了保叔的身上。
  那城里人说,红星去了城里,他仍然是你的孩子,你随时可以去城里看他。我们只不过想让这个孩子继续把书念下去。
  保叔用两个手来回扫了一遍脑袋,熄灭了手的烟。半天说,我怕他在城里住不惯,人生地不熟的。
  那城里来的女人就问红星,想去城里吗?
  红星这一次却对去城里喜出望外地说了一声:想。亮亮的嗓子。
  红星又补充了一句:我不怕,我会习惯的。
  经过长时间的思想斗争,保叔答应了那户城里人的要求,把红星给了那户人家。那户人家姓李,男的是个医生,女的在百货公司上班,有两个女儿,一个读小学四年级,一个念二年级。这户人家主要就是缺一个男孩,一直有个心愿想有个男孩,第一胎是个女的,按规定是不允许再生的了,为了这个未了的心愿,他们最后还是又大着胆子生了一胎,第二胎还是个女的。这下算是彻底死了心了。哪知几年之后在乡下却看到了红星,活泼天真可爱,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又有了想抱养的心愿。
  当红星跟着养父养母去了城里以后,保叔一下子就对城市有了向往和寄托。
  有人见了保叔就说,你这下好了,红星糠箩里跳到了米箩里了,他以后会有出息的,你也可以等待享他的福吧。保叔就只是笑笑,这一份福在保叔的心里还是遥远和陌生的,他不知为何,心里很快乐却又很忧伤,但又找不出具体是哪里忧伤哪里高兴?保叔常常一个人对着泥墙发呆对着抿下去的酒杯出神。
  保叔有时候就那么坐着,阳光晒着他,他也晒着阳光。
  红星走了,保叔觉得家里一下子就空了许多,也大了许多,不知道是哪里空了,是哪里大了。保叔在房间里到处找,到处看,房间里的柜子是柜子,床是床,扁桶是扁桶,酒缸是酒缸,火盆是是火盆,鸡笼是鸡笼,坛是坛,缸是水缸,铁是铁,木是木,门是门,窗是窗……房间还是原来的房间。原来是多少东西现在还是多少东西。保叔说也没哪里空了没哪里大了呀?保叔就对自己傻笑了一下,完全服输了的感觉。
  保叔一点儿也不想把红星给了别人,但面对贫瘠如水的家,面对这还需要继续读下去的书,为了红星的将来能出息,保叔也只能忍痛割爱了。红星离开了客里山,是坐着他们开来的车子去的城里,城里离客里山有近二百多里的路程,红星将要翻过多少的山,越过多少的岭,跨过多少的马路才能到达城里。城里在哪里呢?城里有多大?城里人都是怎么生活的呢?城里的许多问题一下子聚拢而来,铺面而来,保叔还来不及准备,就与城里有了联系,就对城里产生了想象和向往。保叔想象和向往的城里都与红星有关,保叔知道,红星越走越远了,远得让保叔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保叔甚至怀疑自己有没有红星,保叔自言自语地笑了起来,保叔说,压他娘的,是喝高了哩!
  保叔用火柴擦亮了房间里的灯盏:红星真的走了!
  尽管红星离开了客里山,距离自己越来越远了。但保叔知道,红星走得再远,也走不出他的心。
  在保叔心里,红星永远是他的孩子。他是爱红星的。
  
  保叔年轻的时候是个非常有趣的人。他说一句话会让周围的笑推波助澜,把一些人的影子笑得歪斜得不成体统。保叔的声音是客里山独树一帜的,就像他屋檐旁的枣树,也是独领风骚的。保叔的有趣不仅体现在他说话的幽默上,更体现在他一本正经的严肃上。他高兴的时候,可以笑得忘记了自己的眼睛,拉出一条耐人寻味的线来。他不高兴了,一声不吭,把脸板起来,严峻考验的样子,像老财东家里栽的树,直直地。
  保叔和村子里一个年龄相仿的小伙子都喜欢上了邻村的姑娘。这下让姑娘为难了。更让保叔为难的是,这位姑娘好像喜欢那位男生多一点,原因很简单,那小伙子家里比保叔家里殷实。可保叔却比那人会幽默,说出来的话总能搅痒人的心。这姑娘也最爱听保叔说话。见到了他,总要喊一声,保哥,来一段笑话嘛?保叔就假装难为情地,带点神气的来了一段笑话:
  “张三吝啬,家里发现了一只老鼠,就去邻家借鼠夹用,又舍不得面包,拿画满食物的广告单放在夹子上就睡了。不料次日早上一看,夹子上放了张老鼠的照片!”
  这样的段子一出口,那姑娘就咯咯地把自己的每个部位都笑痛了。这一下那位吃保叔的醋的小伙子自然是不服气的。他们就背着姑娘打了一架。可毕竟打架也还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保叔有一天想到了一个绝招,就对这个人说了。这个人说好,就按你这么办。这一招是什么呢?就是看谁裤档里的那个大。谁的大谁就娶这个姑娘。他们在一棵树下扒掉了各自的裤子,保叔才发现那个小伙子的东西居然那么大,比自己的大了一倍。而且还长草了呀。保叔自己的呢?简直像条小泥鳅,连水草都还没长呢?保叔自惭形秽,甘拜下风。尽管保叔退出了与那位小伙子的竞争,可那位姑娘最后还是没能嫁给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却嫁到了山外一户有钱人的家里去了。
  有其父必有其子。成熟以后的红星自然也会说话些好笑的趣味段子了:
  “一天,有只老虎追着一只螃蟹,追着追着螃蟹不见了,老虎回头发现树上有一只蜘蛛,老虎笑着说,别以为你上了网我就不认识你了!”
  
  3
  
  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红星去了城里三年没有回来过了。
  保叔曾经去城里看过一回红星,想接他回来住几天,可红星不愿意跟他回来。保叔那天见到红星一下子认不出来了。认不出来的红星长得白了胖了高了也体面了。保叔心里是高兴的称心的痛快的,可能还是美好的。红星见到了自己的父亲,看到父亲身上的一身土气,穿着那破了洞的布鞋,身上的那股汗酸味让红星不习惯了。红星只远远地看着保叔,却没有走近来。
  保叔露出一脸慈善的笑来。喊红星的名字。
  红星却没有答腔。
  保叔再喊了一声。还用手激动地摆了摆。
  红星仍然无动于衷。
  那两个妹妹从来没有见过保叔,就问红星,哥,那个老头是谁呀?
  红星很想告诉妹妹们,这是他的亲生父亲。但红星却开不了这个口,他不知道为何开不了这个口。他心里真想喊一声爹。但他喊出的是烦躁和不安,他只轻轻地喊了一声:你来了。红星的爹很高兴红星长得像个城里人了,他一点也不怪罪红星不叫他爹,不但不怪罪好像还很不在乎的意思。保叔说,我在家里很想你,所以就来看看你。红星背过身去,对两个妹妹说,他是我的一个亲戚,来看我的。
  红星的话在保叔的心里狠狠地抓了一把,这一把开始是痒的细的尖的,但慢慢地就变得柔了湿了痛了。保叔没想到红星会这么说,保叔身不胜酒的笑脸一下就凝固了,结了冰。保叔没想到红星连叫一声自己也变得是那么的不容易了。
  保叔只在城里住了一个晚上就回了客里山。
  保叔是在红星去学校上学后走的,红星的养父养母客气地挽留保叔多住几天,说什么才来这里,就回去那成呢?保叔就说,家里的活太多,只剩下红星他娘忙不过来,得回去。养父养母看留不住他,就让保叔坐了客车回家了。
  保叔走时给红星留了一双布鞋,他知道红星不愁鞋穿,但这是红星他娘的意思。红星的娘身体很虚弱,这手工的活是攒着心劲做出来的。每一针都是用了心用了情。用了一个农村女人最素朴的爱。
  保叔回来的那个晚上,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保叔想,我是真的老了。
  保叔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使了,保叔晚上很少出门,天一擦黑,就早早上床睡觉了。有人去他家时,一片漆黑,人未到,声音先到。“老保,老保。”一连几声不见老保回音,这人便又使唤,“老保,老保,娘卖戾的老保是困了喧?”“个娘娘卖戾的死老保困这么早。”这人一连几回不见有动静,折身准备离开,这时,黑鸦鸦的门口便有一个声音跳出来:“他早困了的,你是哪个?”“嘻嘻,找老保做么个?老保没呷过你屋里的酒。“净想来呷老保的酒,嘻嘻”这是老保婆娘的声音,正倚着门槛坐在那里。冷不丁一个声音出来,吓你一跳。这人一受吓,便出口日出粗话来:“你个没男人压的白莲獭子,臭臭娘卖�的婆娘。”
  有时候工夫重了,保叔就不能睡得太早。想着天干水旱,田里的禾都快干死了,就打着电光,拄着棍子摸黑去放水。每次总是不小心被摔了跟头,有一次被摔进了存放红薯的地窖里,直到天亮了才被人发现,救了上来。村里人都建议保叔不能拿身价去拼命,会滚死的。大家就劝说保叔少做一点嘛。保叔说,莫做,哪里来的呷咽?天上脱落来。
  尽管命运把他推上了低劣的环境里,但你很难看到保叔在生活里的暗色。神采奕奕是保叔在生活场景里最准确的描述。
  一年四季的忙碌和艰难,在保叔的手里变得一切简单化。而与保叔相依为命的白莲,却不仅没有尽到一个做妻子的责任,还给忙里偷闲的保叔增添了难以诉说的愁苦和哀怨。白莲在刚嫁进来客里山不几年,与村里一个妇女发生冲突,两人捆在一起撕咬起来。白莲撒不来泼就照着那妇人的脖颈重重咬了一口,那妇人尖声喊叫,一怒之下,抄了个铁器朝白莲掀来,不偏不倚,掀在了脑壳上。血流如注的白莲不幸被打成了神经病,留下了终身遗憾。好在白莲不完全是一个神经病,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有问有答,能做这样做那样的,一点也不含糊。糊涂时答非所问,自言自语。这也不做那也不做,净拢着两个手在袖子里,挨门逐户地探看,嘴里笑着说着,谁也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有时候夜深人静了还在屋檐下拍手骂人,放开细细的长声,骂道:哪个天杀的贼,到我屋里偷盐呷。或者骂道;哪个短命鬼,黑油麻抬的,偷了我的鸡。这时,保叔被她的骂声弄醒了,火从心起,也在床上锐声骂道:死不尽的白莲獭子,娘卖戾的臭婆娘。哪个偷你的鸡?鸡不是在鸡笼里。哪个偷你的盐?盐不是在藏柜里。
  也许真是应了“冤家路窄”的缘故,白莲已如此,保叔的眼睛却也无缘无故地患了夜盲症。粘在一起的日子久了,那份默契还是与日俱增的。保叔的话一出口,白莲的骂声就没了,而是在自言自语了:哪个偷了我的鸡我还不晓得么。
  谁能想到,三年以后,红星还是回来了。
  红星回来的时候,保叔正弯着腰在田里犁田。红星跑到田梗上去喊保叔,红星喊:爹。保叔回转头来,看到了田梗上站着一个人,是红星。这一声爹让保叔悦了目甜了心。他很高兴,真的高兴,高兴得很哪!一扬手就给了牛一响鞭:呵斥。保叔本来是应该是让牛停不来的,是应该喊咦的,但却喊出了呵斥,害得牛猛地一提蹄子,在水田里跑了起来,掀起了一片混浊的水来,尾巴扬起了一片翻腾的田园景色。保叔知道刚才因为激动喊错了,接着马上又喊了几声咦咦咦。牛就停了下来,犁就刹住了。保叔露出了一些缺席的牙齿,憨态可掬地说,你回来了!
  红星站在田梗上,和淡蓝色的天空映在水里。
  红星看着越来越老的父亲,看到他布满皱纹的笑,突然很难过。
  红星嗯了一声。这一声却让红星有了万千的情绪和感动。
  保叔说,等我犁完这两圈,完了我就回去。
  红星说,爹爹不要犁了,家里还有人在等你回去。
  保叔说,你爸爸妈妈他们也来了吗?
  红星听到自己亲生的父亲称呼自己养父母为爸爸妈妈时,心里却又有了别样的滋味,有点暖暖的温又有点寞寞的寂。
  红星嗯了一声。
  保叔就又刹住了犁。把长长的牛绳子拴在了田边的一棵梧桐树旁,上了田,洗了脚。红星说,爹爹,我以后就在家里了。保叔说,在家里好,你想住多久都可以,反正回来了就多住些天。红星想爹爹误解了他的意思,就又说,我以后再也不会去城里了。
  保叔开始还是笑眯眯的,听了这句话才明白了红星话里的意思。
  保叔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红星说你到了家里他们会跟你说明白的,红星说的他们就是养父养母。
  于是保叔和红星两个人都不再言语,沉默地朝家里走去。保叔很想知道他们为何不要红星在城里了,难道是红星不听话吗?是红星读书成绩不好吗?保叔的心里有千头万绪的心事在搅动着他。
  红星的心里也是复杂的,红星想,回来了,就再也不可能读书了。红星马上就要念初中了,他在全校的成绩是数一数二的,是班上的尖子。老师给他的鼓励很大,说他是考省重点中学的料。只要考上省重点中学就可以有机会报考省重点大学。他的养父母还有个愿望,等红星长大了就把那个大的女儿许配给他。养母曾经问过红星,把大妹妹嫁给你好吗?红星说,好。如果你考上了重点大学,当了干部,你大妹妹却没考上大学,你将来还会娶妹妹吗?红星说,我还会娶她的,因为她是我的亲人。红星的话曾经让养母的试探得到了满面春风的欢喜!她忍不住把红星抱在怀里,发出一串欢心的叹词:我的好儿子我的好儿子。红星的心里闪着萤火虫的亮光,点点悦目动人。红星这几年在城里已经适应了城里的生活,现在又要回到农村来,红星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红星一直在心里想,难道我就这样了吗?红星的心里比保叔还要复杂比保叔还要矛盾啊!
  红星回来的原因很简单,也很无可奈何。因为计划生育。
  红星的养父是这么对红星说的,我们带了你几年,我们也是有感情的,其实我们也想把你留下来,但是留下了你我和你妈妈就会被革了职,没有了工作我们就只能回到农村去。如果我们为了你又回到了农村,我们也不能供你好好读书我们自己的生活也难以养活了。你说呢?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决定送你回到自己的家乡去。
  红星的泪水就流了下来。
  红星看到了养母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4
  
  红星回到了客里山就没有再读书了。
  过了几年红星就随了村里的打工潮南下广东打工去了。
  红星在外面打工,有时候就打电话回来,电话一般打到邻居家,有时候保叔不在家,邻居就叫保叔的婆娘白莲接电话。白莲从来没有接过电话,也没有见过电话,听到叫她接电话,她一脸茫然地握着电话,泛着痴痴的眼神看着你,邻居说,你说话呀,是你的儿子红星打回来的。她就笑了起来,没有一点感情色彩的笑,让人顿觉凄凉。她露出堆满黄垢的牙齿,惊奇地小声嚷道:哪个?是哪个?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清楚地在喊道:姆妈,我是红星。白莲赶紧把电话挂了,颤着身子跨出屋子边笑边很严肃的样子,自语自言道:世道乱了,红星被捉了,哪个缺德的想害我屋里的红星。
  保叔做工回来,知道了有电话,邻居告诉他红星约好时间会再打来,保叔就吃了饭一直守着电话机,聚精会神地盯着机子响起。那份对于生活的执迷让人有了无言的感慨。
  许多年过去了。保叔还是那么地神气地在干着活。保叔的笑容仍然可掬,身子还是那么的硬朗。保叔依然可以从院子的农田水井里挑满一担满满的水回来,但沿路要歇息几次,到了家门口已是气喘吁吁了,保叔是真的老了。有些邻居家的青年在外面打工,常年没有回家。回到家里去保叔家时,保叔说,你已经蛮多年莫来我屋里坐了啊!邻居家的青年就笑笑,给保叔递去一根带把的高级过滤嘴香烟,保叔拿着递给他的烟,来回看了看,放到鼻子里闻了闻,说,嗯好,抽你的好烟!说着又用袖子去揩凳子上的灰,用普通话的神气讲地道的方言:来嘛,坐嘛!后面的坐嘛的坐字仍然是第四声,听来还是捉嘛。邻居家的青年把一整包上好的纸烟递给保叔,保叔激动地把一双长满老茧的手挡住说,“这哪里成体统,一包要几十块,我抽一根就可以了!”青年的手接触到保叔的手,感觉像被刀片吓了一下,很疼。
  就要去很远的南方城市打工了。
  红星想不到自己最终还是选择了城市,但没想到选择的是这样的方式。
  红星在城里买好了去南方的车票,红星看看时间还早,突然想去看看城里的养父母和他的两个妹妹,他们就在这个县城里。红星买了一袋水果去了他的养父母的家,红星敲了敲门,门开了,站着的是他的大妹,大妹小声地喊了一句:哥。红星问,爸妈在吗?大妹说,妈妈回了乡下,爸爸上班去了。大妹问,哥。你还读书吗?红星说,不读了。准备去南方打工了。这时小妹走出来,看了一眼红星,假装不认识似的,像对她的姐姐又像对红星说,爸爸说了不许跟外人说话。红星想笑却没有笑出来。
  小妹砰地一声把门关住了。
  红星一下子尴尬了。门关住了,但门里的声音却没有关住:爸爸说了几次了,他现在不是我们的哥哥了,以后少跟他来往。这是小妹的声音。红星没想到小妹说出了这样的话来,红星没想到的是,他才离开了几年,养父也变了。红星把买好的水果放在了门口。红星一声不响地走了。
  红星回到客里山的第二年还去看了养父养母。.
  给他们捉了一只下蛋的老母鸡,因为红星知道,两个妹妹都爱吃鸡蛋。红星怕鸡在路上饿着,还在米桶里抓了一把碎米放进自己衣服的口袋里。鸡被装在一个蛇皮编织袋里,只留了一个寸洞给鸡透气用,鸡时不时地从小洞里拿嘴啄红星的脚,红星就把脚移开了,鸡再啄,红星就轻轻踢了一下鸡,鸡就受尽委屈地在蛇皮袋子里喊:哥打我,哥打我。
  红星吃完了中饭就说要走了。养父母就留他,想让他多住几天。红星真的很想留下来多住几天,哪怕一个晚上也好。但红星越是想留下来却说我得回去了。爹爹他们还在家里等我呢。
  养母还想留,养父却开了口,回去也好。在家里好好帮爹妈干活。
  红星本来还想留下来的,听养父这么一说,知道再不能留下来了,连一个晚上也不行了。红星就起了身,推开了养父母家的门。养父母叫红星再等等,还有东西给他。可红星像没有听到似的,飞起腿来就跑,红星像一个奔跑的鸟。
  等养父母追出来时,红星早跑远了。红星其实并没有跑远,他躲在养父母站立的桥底下,养父在桥上喊:红星。养母在桥上喊:红星。红星不发一言。泪水浸透了眼睛。
  养母说,都怪你,你留他住几日有什么关系?要说那种话?
  我说哪种话?养父好像生气了。
  养母说,多好的孩子啊!
  养父说,走了也好。你以后写信给他,叫他别来城里找我们了。
  养母说,他来城里有什么错?
  养父说,现在管计划生育的人老盯着我们,还以为我们送他回去是假,想抱养他是真呢?
  养母说,他们管他们的计划生育。我不怕。
  养父说,你不怕我怕。
  红星坐上了去往南方的车。
  上了车不久,红星看到了他的养父在车站到处找他。
  红星不知为何,突然不想见到他了,永远也不想见到他了。红星把车窗门关得紧紧的。
  养父在大声喊叫红星的名字,红星很想打开车窗,喊一声爸爸。但红星却无动于衷。车窗门仍然紧紧地关闭着。
  红星的心里有着一种无人可以理解的委屈,泪水涌了出来。
  【责任编辑?摇王永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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