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的红薯】红薯叶图片

  水族      一      那扇困倦的门刚要合上眼,又被人敲醒了。   咚咚咚。杨书舅停住脚步,转脸看过去,有点莫名其妙。   三下,又三下。请开开门嘛。那几乎是哀求的声音。
  外面还有人,你听到没嘛。外婆沙哑着声音在灶边重复着。外婆的牙齿早就东一颗西一颗地丢光,软软的两片皱唇松驰地向里瘪缩,但是耳朵很好,可独灵啦。
  杨书舅听着,心里不免有点惊慌,夜都这么深了,家里面的人都在,有哪个在外面敲门呢?他没有马上去开门。
  外婆家是木楼,一栋五间吊脚楼倚山而立,屋后连檐搭一作灶房用的偏厦,也叫厦房。楼上住人,正屋三间凭三口大窗亮着敞着,屋里显得格外地宽敞丽目,左右边分隔六个厢间,作卧室存物用。楼脚中间为活动过道,角落处多置农具及草堆,两侧是猪圈牛圈,圈中孤牛寡猪,空洞寂寥。通过过道爬一道石梯到厦房,厦房是地势比楼房楼脚高一坎的地房,里面除了锅碗瓢盆凳灶刀柴和烟火就是外婆了,她整天就在那个世界里忙碌。那时候她在灶前的火坑边借助微弱的火光纺花,听见门外的敲门声,立起一双去了年月的眼睛提醒杨书舅门外还有人。
  外婆家很少甚至从没有人敲门,每天天没当亮外婆就起来开门放走叽叽喳喳闹笼的鸡鸭,然后将门敞敞地开起,任意鸡鸭或者尾巴像支筷子粗的小猪仔在门槛上进进出出;寨上人有事进门来,还没见到外婆话就说开了,哟,老太你家猪跑出去了。外婆一听便知道是三婶四嫂有事找来的,在厦房里边忙活边回话,门一天就这样开着,一直到天断黑了才去关。
  杨书舅只把门开上一半,两手拦开,先问敲门的人是谁。门口传来几句对话就都走进来了,三个黑压压的人影亮着一支电筒跟着杨书舅的身后进到厦房里来。他们肩扛脚套铁钎子的三角架,和写有很多阿拉伯数字密密麻麻地画有横杠杠的长条牌子,身披湿漉漉响唰唰的雨衣,手上提有这样那样,嘴上呢呢喏喏地讲些我们听不懂的话。杨书舅指给他们把东西放好,然后领到火坑边坐下烤手烤脚。
  外婆瞪着杨书舅问道,书,这些是什么人你送他们来家?杨书舅眼朝那三个人笑着对外婆说,他们是地质队的,来我们这里勘察,黑了没地方歇就找到我们家来了。外婆和我们一样,知道他们是理洋头穿洋布讲汉话的人,但什么是地质队什么是勘察可就不懂了。外婆把火整得晃亮晃亮的,三个陌生客人烤一会儿手,然后脱下裹满泥水的高帮黄色皮鞋,扯出一对套着厚袜腾腾冒气的脚来,咦咦啧啧地垫在杨书舅递来的薄板上,六只高高的脚板整齐地围着明火立起烤焙。外婆不懂也不会说什么,在整火的同时不断地向他们瞟去,用警防的眼睛看杨书舅,那意思是这些人干净吗?我和表弟一高一矮地并排站在大人的后面,好奇地察看他们的每一个动作。
  书啊,你听说前不久姑争坡有人抢劫没有?外婆不满地问杨书舅。杨书舅慌怕客人发现外婆的神色,只是嘴上应声不怕,眼睛照和客人拉话。其实杨书舅也不懂很多客话,他只读到小学五年级,且丢了那么多年,听是听懂些,讲起来却很夹涩。客人不知道杨书舅和外婆讲的什么,三人只自顾自地谈着什么,时而抬脸来看看我和表弟,其中有一个从荷包里摸出两颗水果糖递到我们手上,像诓两个受惊的猴狲。
  他们当中年纪较大的一个,黑色尼绒帽勒到了眉毛上,一对眼睛在思索着什么,将烤热的一只手放在嘴边摸掐胡桩,像要想和另外两个再说点什么。另外两个一个戴眼镜,一个是矮小个子,像是那大的两个儿子或是学生,他们双手都在忙着翻烤鞋垫,像是到了自己家。
  外婆说的那起抢劫,杨书舅莫不知道。
  年前秋收刚过,姑争坡那五户人家的小寨子在一个大白天里被四个扛枪人掳掠一空。被抢的头几天也是有两个外乡人说是来寨上找个人,三摆两摆,还套上点亲戚关系,合了心,主人便杀鸡打酒来招待,寨上五户人家家家喊到,折腾两天才走成,吃得来者牙疼肚胀。不到几天寨上就被抢劫了,四个扛枪人中就有两个是前几天来寻人的“亲戚”。原来那两个是提前来摸底打探的。那些人也真是黑,家中值钱的都掳光,几头牯子牛也牵走。姑争坡寨是过去的牛棚演变而成的,因为离大寨子较远,隔山隔水,喊也没人听见,且对着蛮人的枪口也不敢喊啊,故无可奈何地看着心爱的东西被蛮人抢走。这个消息让人头不着天脚不着地,愣愣地心里发慌。从那以后,大家一传十十传百地逢人就讲,个个警眼审路人。外婆没有一天不讲这个事件,目的是让大家小心警惕,因此这三个不速之客难免使我们汗毛寒立。
  我和表弟接了水果糖,没有马上就吃,先看看外婆有没有什么意见,外婆果然朝着我们立眼,意思是叫我们不要瞎馋。我们只好把手中的糖果放进有漏洞的荷包里捂着,将惦记揣在心头。
  外婆怕那糖有鬼,怕我们吃了迷着头,被人用麻袋扛起去。
  他们大概该烤的已烤好,身上暖和了些,冷青的脸已红润起来。那大的起身去把帆布包拉开,从里面的硬壳本里起出一张纸来递到杨书舅面前,杨书舅接过去看了看,好像也看不太懂,但最上端那“介绍信”三个字和最下面那颗圆红的大印他是认得的。杨书舅跟外婆说,他们是从省城来的,是干部。三个客人朝外婆和杨书舅看去,虽然听不懂他俩说什么,但试图在他俩的脸上去寻找一种理解和认可。
  外婆那警疑的神色平和了下来,她跟杨书舅说,你问他们吃饭了没,没有就煮。
  杨书舅刚跟他们转达了外婆的意思,那三个客人便都摇了头,脸上露出一种尴尬狼狈的笑,仿佛肚子饿得已经达到受不了的程度。于是杨书舅起身就去灶边涮锅引火煮饭。
  说是煮饭,家中一点白米都没有了,我们每天吃的都是荞面拌蕨粑粉,因为荞面有点苦,蕨粑粉稍有甜味而且粘滑,掺和起来便于下咽。只要咽得下去就好,肚子不再饿,脚杆不再软,眼睛不再花。
  三个客人在等着饭吃。
  家里可能没有蕨粑粉了,杨书舅拿起竹篮到窖中拎半篮子红薯来,放在水桶里搅洗,然后剁成碎片放进锅里煮烂,最后掺着荞面搅拌至熟,不需要也没有什么菜,舀在碗头就吃。
  客人见杨书舅把红薯剁了,就试着去选几个在火坑边烧吃。瞬间那五六个干净的红薯一个接一个地围着火坑边排开躺在烫灰上。按我们的习惯,外婆想用火夹扒来火灰为他们把红薯蒙上焖起,可是他们不让,他们说如此轮翻焙熟更香甜可口。看到火坑里的红薯,我和表弟感到十分新鲜,红薯还有这种烧吃法?当然我们最难得忘记的还是荷包里手中那颗水果糖,隔着糖纸感觉到里边的轮廓及甜味,心头有点急不可待。
  大概十来分钟,三个客人就开始用短柴棒从火坑里扒出红薯,拿到嘴前呼啊呼地吹,然后剥去灰皮,那大的一口就咬去了一半,响唰唰地嚼着吃。那红薯哪是熟了?仅有皮下层的那一圈熟,大部分还是生的。然而他们就这样吃了,嚼得满嘴欢畅。
  外婆为火坑里添柴根,杨书舅忙为客人摆席上碗。夜更深了,满屋明火亮堂堂,暖融融。
  我和表弟钻进被窝里,嘴里的水果糖和牙齿发生激烈的碰撞,忽左忽右地在里面翻腾,那夜是如何睡着的却记不起来了。
  
  二
  
  第二天我和表弟起来时已经很晚,厦房里只有外婆一人在那里折腾――今天外婆要多煮三个人的饭。客人的工具大部分都放在家里。我问外婆他们去哪里了?外婆说,他们去姑嘎坡了。
  姑嘎坡离家不远,从家里去顶多四十分钟,我和表弟脸都不洗就出了门往姑嘎坡跑去。
  我们两步并作一步一气跑到姑嘎坡,心想,这些客家到底搞什么名堂,肯定是好玩得很,尤其是水果糖那粘粘的甜,想着想着嘴角又流出了甜蜜的回味。
  他们三个,有的用铁铲有的用洋镐在姑嘎坡的岭岭上斜斜地挖了一道黄泥。头天挖了半天,今天又挖,明天后天还要挖。挖做什么呢?我们满脑的疑问。
  那泥巴越往下挖越硬,他们哼哧哼哧地挖一会歇一会,戴眼镜的不时拿来本子记记画画,呢呢喏喏的好像在跟我们说话聊天,而我们只向他们投去丝丝会意的笑容,无法和他们搭话,于是只有笑对笑地默然相待。
  太阳已经当头照,热腻腻的使人肚子越发饿得难受。因为他们都已休息,没有什么看头,我和表弟准备起身回家。我们刚要出发,田坎下面冒出小娘的头来,她是送饭来的。小娘走得很急,满头都是汗水。她的突然出现,使三个客人感到有点意外,因为昨晚上他们没有看到小娘。是外婆叫小娘给他们送饭来的。小娘今天特别漂亮,那些刚刚浸上表皮的汗水润得小娘的脸子泛红光滑,好看的眉毛湿得像刚从水里来似的。其实小娘穿的和往天一个样,没有什么特别的打扮,如果不是三个客人的异样眼光,我们确实难得发现小娘的美。
  小娘寻找稍平的地面放下竹篮,竹篮里那口小锑锅盛满荞薯糊,边边放着一碗辣面盐,然后就是三副干净的碗筷。小娘说,饿了吧,请你们吃饭吧。说完小娘就走到新挖的泥坑边去看看,对三位客人也不多看一眼。
  三个客人边拿碗舀饭边看我和表弟,意思是送饭的这个姑娘也是你们家的人?我们也用肯定的表情回答他们是。
  我和表弟挪脚就准备回家,小娘说,等我一起去。于是我们就忍着辘辘饥肠看着他们吃饭,那些碗筷的碰撞声和咂嘴声迫使我们馋不可耐,好不容易等到他们刮锅刮碗。待小娘收拾好后我们便快步回家。
  一路上,我就想不通,小娘她怎么会讲客话呢?且讲得比杨书舅还要熟练自然。
  小娘。
  嗯?
  你会讲客话?
  嗯,会点。
  你跟哪个学的?
  学校嘛。
  你读过书?
  嗯。
  原来小娘在村校读过书。后来因为外公去世,家里困难得连饭都没有了,就读不成书了啦。
  你读到几年级了嘛?
  四年级。
  成绩好吗?
  好啊!
  那平时不听你说客话?
  跟哪个说?
  跟舅舅说啊。
  跟自家人说客话,人家笑人哪。
  我不知道跟自家人说客话有什么可笑的,是不是正因为这样我们才不会说?我那年已经九岁了,还不知道学校在什么地方,是什么样子。
  我们走到一口井边,我和表弟都抢去喝水充饥,我想小娘也要把锅和碗洗了,然而她只是站着等待我们。
  小娘你不洗东西?
  小娘说,不洗,回家去洗要浓水喂猪嘛。
  我心想,小娘可是大人了,她想事情不差于杨书舅和外婆。
  前些天听外婆跟杨书舅说,你去场坝顺便买几尺花布来缝几张被面,另外找个木匠来家打几个柜子,时间没有几多了,不这样到时你拿什么送你妹?杨书舅说,等到下场就买。我问外婆,送小娘去哪里?外婆说,小孩子瞎问什么?我说我也跟小娘去。
  第二天杨书舅在一棵大树下跟我说,你小娘要出嫁,去别家做人了。这话我懂,但不知她被嫁到远方还是近处,心头不免有些挂念起小娘来了。
  小娘确实长大了,记得前年我来舅家的时候,小娘带我们到小河边洗澡,我们脱光身子在水里嬉闹,那时小娘就知道害羞了,背着我们脱衣搓澡。她身上确实好看,处处丰满平滑白白嫩嫩,不像我们毛皮包骨,小猴子落河似的水面汤身。由此我想,小娘真的长大要做人家的媳妇了。
  我还是要问个明白,舅舅,小娘要嫁到什么地方去,你跟我说嘛。
  不远。就下面那个大寨子。
  我可以不可以跟小娘去嘛?
  杨书舅揪我的耳朵,咬着门牙说,笨脑筋。
  原来在那年的夏天里,下面大寨子有个叫良心的小子托媒来说亲,不久就数着银毫抬着猪鸡来跟小娘吃订婚酒了,准备翻年就要接去。外婆说姑娘大了腌在家里别人瞧不起,嫁小多不会做事,十五六岁正好,超过这个年龄段身价便跌,人贱,一天天一年年地就要变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我们赶到家时,荞薯糊已经一碗碗地舀好摆在桌上,等着我们吃饭呢。小娘把竹篮连锅碗放在灶上,外婆看见锅里刮得光亮,问道,他们饱没饱?小娘说饱了的,外婆脸上便飘起一丝满意的笑容。
  从那三个客人来了以后,我和表弟再也没有心玩捡石子竹芊芊之类的老把戏了,一心就想奔姑嘎坡那黄泥土坑边去。我们赶即填饱肚子又向姑嘎坡跑去。
  
  三
  
  三个人挖累了歇歇好了又挖,歇时就和我们摆白,小朋友,你好大了?没人应他们。只是大眼看小眼。戴眼镜的又摸出两颗水果糖分给我们,然后笑着问,你有几岁了?我们不知道他说什么,只是摇摇头回答不懂。
  他们那坑已经挖得很深了,那大的跳下去,已到肩膀处,坑道宽宽的伸手不挂两边。然而他们却嗨啧嗨啧还要挖下去。我和表弟轮流地拎着水壶跑到半里远的井边为他们运水解渴。
  坑里多数是戴眼镜的和矮个子挖,一个在前面挖,一个在后面铲,坑越挖越深,道越铲越长。我和表弟站在道坎上吹的是冷风,他们却在黄泥坑里脱去外衣,光着的臂膀直冒热气,口水不断地呸呸地吐在手心上,大汗细水地扬起春天气息。那大的一会儿量量这比比那,一会儿捡坨新泥闻闻看看,一会儿用手中的小铁锤敲敲挖出来的石头,然后把它们都放在坎边的草地上堆起来。我和表弟的眼睛随着他游来游去,最终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天可能快要黑了,在不远处修堰沟的社员已经收工,杨书舅肩上扛捆干柴绕道来喊他们收拾东西一起回家。杨书舅来不久,寨上七八个男女也来看热闹了,其实寨上只有七八户人家,做活的人恐怕也来得差不多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讲一些三个客人听不懂的话。
  他们挖这点做什么?
  挖找银子吧。
  这有什么银子?要是有银子,我穿鼻子做牛你信不信?
  可能找矿吧。
  也不是。矿在坡脚挖,哪个在坡顶挖啊?
  杨书舅早些年曾经被队上派去外地参加过挖矿,他也说不像挖矿。到底挖什么都说不出来,于是大家你说我议地叽哩呱啦一通就走开了,回家赶家活要紧。等待他们收拾东西的只有杨书舅、我和表弟。
  他们停下手中的活爬到坎上,才觉得冷了起来,于是吸哈吸哈地赶即把脱下的衣服穿好。
  我和表弟抢着轮流背那猪尿脬大的草绿色水壶走在最前面,仿佛那水壶可以认可我们的功劳。杨书舅扛柴走在他们三人前头,后面呢呢喏喏地跟着我们一路回家来。
  刚到门口,小娘便迎了出来。
  小娘的迎接方式是拿扫把到门口打扫石梯上的草尘,制造巧合的机会,顺便在门口帮客人接下手上或背上的东西,自如而不刻意。
  小娘从眼镜的手上接下他们的工具包,跟着大家一起走进厦房来。
  厦房的火坑里早已绕着圈子烤好许多红薯,一个个烫乎乎的都已经熟透,就等他们放下工具洗好手来吃了。这是外婆根据昨晚他们的吃法交待小娘烧的,其实昨晚小娘听到有人来家从板缝里窥察到了来客的模样,至于吃什么怎么吃也再清楚不过的。
  几个烧熟的红薯是专门为三个客人准备的,表弟刚递手上去就被小娘打了回来,她朝我俩厉声说,你俩还没胀饱!其实我俩胀什么饱了呢?家中有几多红薯我们清楚着呢。红薯窖里已经没有够几顿这样烧了。为了招待客人,昨晚杨书舅已经撬开留做种的红薯窖了,平时外婆让我们烧吃也都是一些受了伤冻坏了的或是像手崽粗细两头有尾巴的小颗子红薯,哪能像客人那样大个大个地剥吃?我们也知道大人的苦心,为了支撑下顿,从客人来的第二天起外婆就叫舅妈和小娘到处去挖找红薯来补贴,就是到队里或别的队里挖过的红薯地去从头再挖一遍,刨找一些红薯根和漏网的小个红薯。这样挖找红薯的人也多,有的刚刨过去就又有人扛起锄头来,你找你的,他找他的,把个地里翻挖几道。别人见了也不会指责,因为等于帮队里再次给地松土,以便春来下种作物。晚上回来她们各人少也得一小口袋,外婆将其洗好剁烂,再掺一些荞面和上,勉强够一天吃。
  眼镜看我们木纳垂涎,笑眯眯地把一个红薯瓣成两瓣分别递到我和表弟的手上。小娘在旁边偷笑。
  当晚外婆摆两张饭桌,一张是杨书舅陪着三位客人,一张是外婆、舅妈、小娘、我和表弟。一般家里来男客妇幼都不能参与同桌吃饭,并承担为客人添饭的职责。有小娘在场,给客人添饭的事轮不到别人。
  小娘为客人添饭时一句话不说,只是笑盈盈地接碗,添好了再送到客人手上。三个客人不解地想着,在工地上听这小姑娘能讲汉话的呀,怎么在家里就金口不开了呢?
  他们哪里知道,如果外婆听小娘讲句汉话,那不得了,外婆会当败坏家风来打整,说她越大越厚脸。
  小娘也很想和他们攀谈,但外婆在场时绝不能开口,只有外婆离开了,估计她听不到了,小娘才偶尔吐出一两句话来,这时三个客人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瞠目结舌地朝着小娘傻笑,并连连点头。因此他们想找小娘讲话时就借故走到小娘身边小声再小声地嘀咕着。小娘眼看着远处,嘴上随意回答一些不明不白的话,让别人摸不着头脑。
  饭后一切活动和往常一样。杨书舅搭舅妈把满满一小袋的荞籽碾碎;外婆搭小娘坐在屋角把白天挖来的红薯掐选去根须和泥土。三个客人没事就掏起笔来教我和表弟写字。那书已经翻脏了,并卷成了筒筒,表弟顺手拿起来瞎翻,客人好像很高兴,看得出我们很爱读书,于是从工具包里找来他们工作用的铅笔和本子热情认真地教我们写字。他们那铅笔削得尖秀尖秀的,特别好写。当晚我们就能从1写到10,因为这些数字杨书舅经常用火炭写在板壁上记载某种数据,我们也曾将手指立在铺满灰尘的地上摩写过多次。客人见我们学得很快,高兴地送我们每人一支铅笔,并交待我们要好好学习。那晚小娘一直陪着我们写字,还不时地给我们纠正错误。等客人睡了我和表弟才睡,我们都睡了小娘才去睡,再不睡外婆就要撵人了。
  
  四
  
  六七天过去,姑嘎坡已经被他们挖出了两个斜而长的大坑道。每天中午那顿饭都是小娘给他们送去。小娘总把此事挂在心上,因此每天到那个时候她都要赶回来把外婆用白帕子罩好的竹篮子拎了就往姑嘎坡奔去。
  和他们接触以来,小娘心头发生了很多变化。她想,有文化的人真好,他们的家乡在那很远很远的城市里,人多如蚁,要什么有什么,吃肉有肉吃糖有糖,眼镜说城市有许多车子,还有长长的火车,一天闹轰轰的,可热闹啦,哪像我们这山村?深山老林里到处都是树木,死气沉沉的,一天听到的尽是鸟声蝉鸣,一个人走在林间路上,耳后回应唰唰的响声,怪怕人的。
  小娘越是想这些,心头就越感到暴躁难熬。
  她是有了些想法的。她发现眼镜和她单独说话时,脸会红,眼睛有那么点躲躲闪闪,似乎有些话想说而不敢,她也爱在眼镜面前撒娇,动辄说“没爱”,其实她有心在挑逗他在招唤他,或许在暗示答应了他什么。眼镜也是听得出来,但他心里越是明白就越是害怕。他也是一个十八九岁的羞涩少年,下乡之前除了妈妈和姐姐,还从没跟女孩子说过话。他和小娘单独谈话往往都在后园菜地里,只要小娘到后园扯菜或掐葱料等她都要暗示眼镜拎起小篮跟上;要么就在猪圈里小声媚聊。外婆都喊小娘喂猪,每逢这时小娘就叫眼镜帮拎猪潲桶到猪圈里,那点时间也非常宝贵。
  小娘觉得自已好想和眼镜形影不离,但又怕别人知道,心中开始惶惑不安起来。
  寨上的姑娘们眼睛尖,有人已经发现小娘活动有些不对劲,提醒了小娘说,小娘,戴眼镜的是你家哪个?
  这是小娘自己露的马脚,最近小娘不爱到寨上找别的姑娘玩了,晚上她们悄悄来到小娘家楼脚打探时发现小娘在火坑边和眼镜眉来眼去地小声说话,把她们全给忘了。发现的人立即回去和其他人说开,各种言论也就都不径而走了。面对她们的问题,小娘不知如何答理,于是红着脸转身便走。
  小娘感到特别惆怅,神情恍惚不知做啥好,心里总想发气,但又没有根据。有时候她干脆想到那个人山人海,车水马龙,要啥有啥的城市去,随她们爱怎么说怎么说去。
  想到容易,走就难了。走成倒是给她们个实在的回答,走不成呢?如何是好?于是小娘内心很乱,单从神色上也能看出她的悲伤。从此小娘的心头像有团棉球在梗起,无法消除。
  小娘已经忘记了下寨那个叫良心的小子,那小子和小娘同岁,样子还是个娃娃头。说给他讨个老婆,他便笑得鼻涕口水双双出洞。小娘一直把他当小毛孩来看待,对他那傻样感到反胃。
  这门亲事是在一次偶然的情况下促成的。那次外婆到下寨去帮人做事,吃饭间有个好事的老妇人跟外婆说,上寨姨妈,你怎么生得女儿如此漂亮,今年多大了?合成客了吧?外婆随意回个笑话,我那丑丫头哪有人家看得起啊。那老妇人便起身跑到外婆身边坐下,说下寨有个小子今年也冲来高高的,只是看来没像小娘那么成熟。她进一步把那小子的家境情况抹粉装饰地说给外婆听。外婆认为这事是可以认真的,一是小娘已长十六岁了,正合成客佳期,想当初自己才十四岁就嫁到杨家来;二是上下寨路程近,孩子们好来往;三是男方家也过得去,好坏也是个村干家庭。当时男方父母也在场,外婆不好答应也不好反对,笑哈哈的像是默认了下来,这事像是就这么定了。
  不到几天男方父母就请了那个老妇人带着小子良心的八字和提亲礼到上寨杨书舅家说亲来了。事情只要外婆不说什么,其他人是不能多嘴的。此门亲事顺当得像一阵笑话说完就完,使媒人感觉力没用够,双方的心好像还悬起没有落位。
  那小子是下寨老村长家的老四,既是老幺又是独崽,他头上有三个姐,都已成客。老村长夫妇把这棵独苗看成宝贝,话都舍不得大声说,怕惊他魂魄。几次送去学校读书,校门都没进绕路就跑回家,父母无可奈何,于是他爱做啥做啥,整天东浪西逛,人都长到十五六岁了,还跟寨上七八岁孩子坐地玩泥。这些话传到小娘耳朵里,她心头酸苦不是味,真是哭笑不成。
  
  五
  
  地质队在姑嘎坡挖坡的事,这一槽里大小几个寨的人都已经知道,白天社员在田间地头干活,三个客人挖坡的事已经成为热门话题,晚间饭后,眼镜和小娘的事又成了姑娘小伙子们的新闻。拉门子摆故事是人们最好的逐倦和解渴法子,门子故事没了,真人真事就有板有眼地跑到了人们的闲侃中来,这个时候为了消磨时间,传话人自然要灵活地添盐加辣,使故事更为精彩具有戏剧效果。关于小娘和眼镜的事就是用这种方式传出去的,在别人眼里小娘已经严重触规越轨,冒天下之大不韪,眼镜则是只狡猾的入室之狼。村长老婆在田间得到这个消息后,脸色无比难堪。她赶即回家嗅骂她那个屁事不懂的宝贝,然而,小子贪玩,不当一回事,气得他老娘只好亲自上阵。
  她进门时只有外婆在家,见她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外婆感到分外奇怪,问她有什么事,她忍着气话说,姨妈啊,你整天不出门,不知外面都说些什么吧?我可受不了啦!外婆瞪着眼睛看她,那意思是你受不了关我什么事?她真的想在外婆面前蹬脚,她说,你把那几个客人赶走,不然要出大事了。外婆说他们是上面来的干部,还会出什么事?
  嗨!你没晓得吗?外面都说小娘跟他们中那个戴眼镜的啦,小娘是我的媳妇,姨妈你要跟我看好她哟。她那话外音是在责骂外婆没有管教好自己的姑娘,这比骂什么话都难以接受。
  外婆有点想动气,她说,你说小娘跟那个戴眼镜的啦是什么意思?
  她说,你个老脑筋,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在一起,你说是哪样事?还会是好事吗?
  外婆感到莫明其妙,但还是漾开了笑脸,十分把握地对她说,不会的,你放心吧姨妈,小娘是我女儿,她的心是大是小是歪是正我清楚。
  她走以后,外婆开始认真地察看小娘和眼镜有什么不对劲的言行。平时外婆都是忙于手上活路,顾不得看这看那的。她心想,一个不会讲汉话的水族姑娘和一个语言不通的远方小子能成什么来?话虽然这么说,这丫头最近好像从哪多了点牛劲,还真有点冲冲的颠颠的,特别是叫她送饭去姑嘎坡时,眼睛一亮,拎起篮子跋腿就跑;戴眼镜的那小伙子倒是比其他两个勤快,一到家确也爱动手帮做事,这能说明什么?外婆想,凡事不能麻痹,得盯着点。
  杨书舅从坡上抬来一挑干柴,咚地摔在楼脚门边。
  外婆喊他,书,你过来一下。
  小娘和那个戴眼镜的怎么了?今天下寨的姨妈来讲了,说外面在传他们的风言风语,有这个事吗?
  平时杨书舅没有注意到,经过外婆这么一说,倒还觉得他们有时候是有些不太正常,比如小娘待眼镜特别好,她看他时眼里好像多了一层光圈,确实有点像情窦初开的感觉。平时烧红薯时她都给眼镜挑好的大的,有时还收藏一些好吃的背地里塞给眼镜,为什么小娘做事都爱喊眼镜陪同呢?如此这些杨书舅都偶尔发现过,只是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杨书舅越想疑点越多,他习惯地从喉咙里干咳一两声,表示肯定有这事,但他不跟外婆说。
  小娘和眼镜两个人脚跟脚地从姑嘎坡回来了,他们除了手里常拎的东西外,肩上还各扛一捆柴禾,外婆见了立马跑到楼脚手操竹响帚叭啦啦地边打边骂,打死你这个外来的鸡崽!打死你这个外来的鸡崽!想偷啄我家白菜苔?小娘看了看并没有什么鸡在捣乱,她又看了看外婆那和以往不一样的脸色,明白外婆在骂谁了。
  小娘心头有事,她忙把肩上的柴禾放下说,妈,我来。说着她接下外婆手中的竹响帚,先把眼镜让进屋。外婆先是用怒目锁住小娘,随即滚着白眼夸张地巡睃眼镜的背影,像是有意留给小娘一个警告。
  妈,你有什么不高兴了吗?
  外婆垮着脸说,我问你,你和那个眼镜怎么啦?
  小娘惊讶得双目直瞪,没啊!没有什么啊。
  隔山有眼隔墙有耳,你还瞒我?
  妈,你听哪个说哪样了嘛?
  你跟我注意点,不要让我亏脸面啊!那话的分量很足。说完外婆就噔噔噔地往厦房里走去。小娘生怕外婆去找眼镜问话,急步地跟在后面。
  
  六
  
  村长老婆匆匆地离开上寨回到家,本想找那宝贝小子发一顿火,泄泄胸头的闷气,但那贪玩的三脚猫此时不知到哪边天去了。这时家头那老头子村长口含支短烟杆哼哧哼哧地爬上楼来了。呸,你还有脸面到外头去瞎逛?我的脸都红到颈根来了。老头子凑上前去问是什么事情使她这样难堪?老婆子骂道,你一天只晓得去喝去胀,你知不知道外面人家说你的媳妇哪样话?
  说哪样?你说我听听。
  在姑嘎坡挖坡的那三个最近一直在上寨姨妈家住,说是什么子上面派下来的干部。
  这个我早知道,你说下去,到底出什么事了?
  都说小娘和戴眼镜的那个了。
  那个那个是哪样?说清楚点!
  他们两个好像相好了。
  那还得了!不过还没接到家你管得了吗?老村长好像是自我解脱,却又不得不认真地看待这个问题,开始有点急躁起来。
  见他急成那样,老婆子主动向他凑过去,商量起重要事情……
  当天晚上村长单独叫民兵连长到他家研究工作,晚饭过后民兵连长奉命到上寨召开上寨组群众会,杨书舅坐在组长家一个不见火光的角落里。
  民兵连长说,今天晚上的会议不长,只为一个问题,但这个问题必须解决好,这样村里面才能安全。据村民反映,最近有外来的人在我们上寨组范围内搞什么密秘活动,扰乱了组民的正常生活,根据村委会指示,要想法驱逐出去,以保我村民平安无事。
  说了他朝杨书舅看去。
  杨书,你说说那三个人是从哪点来,是做什么事,凭什么他们在你家住,并且住的时间不短?
  组长家的煤油灯挑到最大时也只有黄豆那么大,民兵连长坐在灯架前,那杆老式步枪就立在他身后的墙边。褐色的灯光向杨书舅这边闪来,民兵连长对杨书舅发的每一句话好像都从那枪筒里蹦出,略带一些弹药味。
  他们有介绍信,是从省城地质总队来的干部,是来我们这点开展勘探工作的。那晚夜深了找到我家来,我想人出了门哪个也不带家跟后,人家有困难我们应该帮助,所以就让他们住下了。住那多天也没有发现他们有什么不好,他们也很辛苦的,为了工作,天麻亮就出去,黑了才来,一天就跟我们吃红薯荞面稀饭。
  你晓得他们挖什么吗?他们是来挖我们的龙脉啊!你看见没,姑嘎坡那里是我们整个村的龙脉来向啊!不信你试看,他们要是再挖下去,等切断了龙脉,我们这槽的公鸡都不叫啦,那时就无法挽救啦!也晚啦!
  杨书舅不再说什么,眼瞪着民兵连长,心里十分不平。
  会议最后责成杨书舅去落实这个事。
  到了家,杨书舅并不把会议的内容告诉他们三个,而是洗好脚上床了。但是三个挖坡人那一身泥那一股干劲,民兵连长那雷声般的命令和那闪闪贼亮的老步枪搅扰在一起,让他翻来覆去睡不沉。
  朦胧中杨书舅看见老村长向他走来,这下他才明白了几分,此事是不是与小娘和眼镜有关?他朝着老村长嘟嚷,都还没是你家人你就管得那么凶火?人常说,没有过门的媳妇,婆家娘家管不住,你管得了吗?老村长也盯着他指责了许多,但不记得讲些什么了。杨书舅就这样迷迷糊糊了一夜。
  天麻亮三个客人陆续地洗好脸准备上姑嘎坡去。杨书舅问,同志,你们的事差不多完没?三个客人同时直起身来看他,好像很明白主人问这话的意思,接着两个小的朝大的看去,会意地推大的代表回话。
  大的说,啊,是这样老杨,伙食我们每天都记得的,我们会给你伙食费的,粮票钱我们都带有的。事情可能还有三天就完,顶多三天。
  杨书舅说,伙食是小事,我不会收你们一分一两的。
  那是为什么?大的奇怪老杨今天怎么突然问起此事来,是不是有什么难处?于是想问个明白。
  杨书舅说,没什么。随便问一下,你们走吧。
  
  七
  
  姑嘎坡那天可怕人啦。
  他们跳到坑里大概挖个一杆烟功夫,就听到坎上远处有群人边吼话边跑过来。不多时,一堆人就站满了坑边坎上,有个小青年特别厉害地下到坑里去夺他们手上的工具,嘴里还在胡乱地骂些没体统的话;坎上人群中一个中年人指手划脚地把他们叫到坎上来,严实地围在中间审问,闲余的人就赶紧往坑里扔石头掀泥土。
  一个人手持四尺来长的棍子,目光咄咄地问道,哪个叫你们来这点挖?这坡是我们这一槽的主要龙脉咧,你们又不挖矿又不挖水井,到底搞什么名堂?是不是有意来挖断我们的龙脉?老人经常跟我们说,要是姑嘎坡的龙脉被掐断了,那我们这一槽的公鸡就不叫了,意味着绝根灭种的大事咧,你们这是在破坏!这两天公鸡不大勤叫了,到今天早上都没听有公鸡叫了,脉搞不好真的挖断了,不信你们可问大家。在场人无不随声附和。
  另一个人接着说,有人看见了,你们在那两个坑挖走了一只金鸡和一条金鳅去,此坡此地已经失去了灵气,你们是在掐杀我们的后代啊,你们要把金鸡和金鳅交来把它埋到原处去,否则我们是不会放你们走的。在场人也无不一致点头。
  他们三个说什么也没人相信,于是一个劲地沉默下去。
  杨书舅来了。他是在远处看到黑黑一堆人在姑嘎坡簇起,才放下手中活赶来的。
  老远就认出那拨人是下寨的。那簇中站出个人来,指着杨书舅说,杨书,你也有罪,你为什么让他们在这姑嘎坡挖坑,你得跟大家说清楚。杨书舅也不买那簇人的账,他说,他们三个是有手续来的,是上级政府派来的,哪个敢动?
  大家一下子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政府会派人来下面祸害群众?
  请他们拿出证件来看。
  他们肯定是私自下来挖山取宝的。
  叫他们交出宝物来。
  杨书你也肯定有份,要不你怎么会帮他们说话?
  ……
  争吵中,一颗锭子大的石头突然从人丛中飞来,正打中杨书舅的膝头。杨书舅顿时脚筋一软,坐在地上。那小子是谁杨书舅心里清楚,却无法说出口。
  看见杨书舅受了伤,那簇衅事人徐徐地散了去。走了还留下话,你们必须今天就走,不然我们还要来,第二次那就对你们不客气了;杨书你再让他们住在你家,就要小心了。三人把杨书舅扶起,谁也不知怎么说或怎么做才好。
  当天什么事也给耽搁下了,杨书舅在家养伤,他们三个在考虑问题,关键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三天的工作量怎么才能完成。大的好像拿不出什么办法来,他问杨书舅,老杨啊,只有三天工程了,现在停下来就半途而废了,你有什么办法吗?
  杨书舅说,我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作为个人我相信你们,可别人不相信,我也没办法。我知道你们是国家派来的,为的是完成任务回去交差。现在回去不行吗?
  大的说,不行。还有三天,只有三天了,我们要设法克服困难,一定要完成了才能走,请你再帮个忙吧。
  嗨呀,在坡上你们不听了吗?我也是被逼的啊!
  大的说,知道知道。
  大家沉默一阵子。这当儿,窥在隔壁的小娘的呼吸粗重起来,她尽力缓压气流,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动了就有床板的响声,外面的人就知道里面有人偷听。小娘心里有很多很乱的想法,想起那个捡起石头打人的小子,真是可恶,这种人,自己怎么能委身于他呢?这时候最能使她平下心来的是眼镜的那对大眼睛,还有那海市蜃楼般的远在天边的城市。
  四个男人又说起话来了,小娘趁机悄悄站起走到开向远山的窗口边,眺望山外天上那飘幻的云朵,做了很多的梦。
  杨书舅在堂屋给三个客人出了个点子,大家同意后便七手八脚地像要收拾打整出行了,这使小娘心烦意乱,她感觉她在悬空下坠,手找不到抓处,有种坠毁深渊的恐慌。她迫不及待蹬蹬蹬地从房间里出来,用眼睛把眼镜喊到厦房后面菜园边去。
  你们要走了?
  嗯。
  真的要走了吗?
  这也是被逼的啊。
  那我呢?她差点要哭出来了。
  眼镜咬着她的耳朵说,还回来。
  什么时候?
  晚上,煞黑回来,你准备晚饭等我们。见小娘不解,眼镜补充一句,不过迟早是要真走的,你做好思想准备。
  外婆在大灶后忙活,通过板缝发现有两个人影在后园并排地站着不动,她在厦房里高高地咳了一声,心里在骂小娘你找死吧。小娘撒手装着到竹篁里去拣干枝,眼镜装着看看后园景色慢慢地收脚回屋。
  他们要走了,外婆也不说声留客,只是分秒在盯着小娘看,脸上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下寨的人到姑嘎坡吵闹,谁用石头打着杨书舅,伤口有多严重外婆都明白,她气得不想说话,肚里像裹着一包草,乱乱的。
  
  八
  
  大概傍晚时分,太阳已经偏挂西坡,阳光在地面上长长地拉着人影子,三个背背包的人经下寨坎下的路,匆匆地朝乡场方向走去。下寨人一个喊一个,在寨脚路口上,在家头门窗里,朝那三个背影看去。
  三个人走了,老村长家却又有新的故事可摆了。
  挖坡的几个人走不到一杆烟时间,趁天还没全黑,小娘拎起一个竹篮子气冲冲地登上老村长家大门,将满满一篮子实物放在老村长家的桌子上,回头走了。
  老村长在,村长老婆在,小子良心也在。心里都明白是什么事。
  顿时,一家人都哑了口。
  村长老婆赶紧掀开竹篮子口上的罩帕,五筒红纸包的一千毫子整齐地躺在一根硕大的银项圈里,侧边有三副麻花轮条的银镯子,外加十颗方块红糖和几束黄橙橙的老烟叶,除了吃的,订婚礼如数退还。
  老村长沉着脸说,这回你甘心了吧?不让耳边有点风,你就打雷。
  你怪我吗?老婆子蹬着脚,大吼起来。是我让你动员寨上把大公鸡都杀了?是我让你派人到姑嘎坡去闹事吗?是我叫民兵去威吓杨书吗?是我叫良心拿石头去打杨书吗?说到此老婆子斜眼去�那坐着不动的小子良心。
  小子良心鸭子死了嘴壳硬,他嘟哝着嘴说,她要退就退,你们怕找不倒了?那老妈子气得想上前去揍他一顿,老头却不动声色,心头像是在估算那次订婚酒伙食上大概花了多少,好给杨书带话去。
  老婆子还吵不够,她肠子没展伸气没通。那小娘这一槽里是找不到第二个的,人材,家务事,没有挑的,是你们惹的事,我不管了,这个家我不管了,看你们两爷崽做去。
  这一晚老村长家没有人煮饭,也没有人吃饭,一屋子黑麻亚的谁也不管谁。老头子和老婆子各睡各的房间,小子良心什么时候从窗子爬进家睡也不知道。
  
  九
  
  天还亮的时候走了三个客人,天刚黑不久又来了三个客人。却还是那三个人。外婆、舅妈、我和表弟都感到奇怪,不是已经送走了吗?怎么还?然而杨书舅和小娘好像早都在等待他们。
  原来这样做是杨书舅的主意,按照下寨人要求,他们得走,那就趁天亮从他们寨脚走过,等于告诉他们人真的走了,但是工作还没完,还有三天的正活要做,因此他们还得回来,那就等天黑了绕路从下寨背后那条小路迂回。这条小路是杨书舅在纸上给他们画好图的。
  刚到家他们又开始忙碌起来,小娘眼镜和矮子点着火把到后园竹林里去,不久便掳来一抱抱干竹尖,杨书舅和那大的在家里弄刀舞槌的把干竹捆成一束束竹把子。我们都不知道他们想搞什么,见他们那忙样,也不敢问。
  饭后,他们各人换好鞋系好带,在原地跳蹬,像运动员一样先热身摇手弹脚,然后各人肩扛两束竹把子,手拎挖锄洋镐铁铲,四个人脚跟脚走出寨门。我和表弟好奇地准备跟到楼脚门外打转,杨书舅误解我们要赖着到目的地去,就朝我们瞪眼努嘴,让我们乖乖地呆在火坑边。
  他们走后外婆跟我们说他们是打夜战去了。
  那三天他们都是白天猫在家里睡大觉,晚上走姑嘎坡挖坑。那几天白天小娘都是一个人忙乎着,一会儿到后园竹林里去捆竹把子,一会儿跑进厦房里把灶头滚烫的烤红薯一个个送到房间里他们的手头。
  杨书舅白天还不能睡,如果队上没喊出工,他就到离姑嘎坡不远的地方去砍柴割草什么的,察看有没有人去破坏坑道。坑挖到什么时候叫好,到怎样的程度才叫完成任务,都是那大的说了算,杨书舅也不懂。
  最后那天晚上晚饭过后,大家都在火坑边坐起,那大的跟外婆说,老人家,我们来这些天,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们非常非常地感谢你和你们家人。
  外婆只听出个感谢二字,知道对方是在感谢自家,于是就只有说,没,没,没感谢,说着脸还轻轻地笑着微微地红着,怪不好意思。
  小娘阴沉着脸,谁也不看啥也不做,坐在草凳上勾头勾脑地用一根短木棒子在火坑边地上勾勾画画。
  那晚上没有人去姑嘎坡挖道了,大家都坐着烤火,饿了就吃火坑边的烤红薯。平时是外婆做的事那晚小娘全都拣着做了,让外婆在火坑边坐着和他们说话。
  第二天鸡还没叫,三个客人就背起背包出发了。
  送走了客人,睡意袭来,大家都上床睡去了。那天外婆算起得最早,她一走出房间就喊小娘也起来去井边抬水,这也是外婆每天早上起来做的第一件事,说的第一句话。喊了两声,没听动静,你个鬼姑娘睡得那么死?外婆边嘀咕着边掀门进去看,却不见人,床是空的,被子叠得好好的。外婆出门来又喊几声,没人应,她又折转回去把小娘房间里的窗子拉开,看了一会,便慌急地从里面出来喊杨书舅,书,你来看!小娘好像走哪点了!杨书舅懵懵懂懂地起来走到小娘的房间去看,小娘好像真的走哪点了。她的好衣服鞋袜银花首饰和出门不离身的布包都不见了。他想了想,凌晨送客转来时就不见小娘,因为大家都忙着去睡,没有注意到,肯定是了――
  杨书舅赶即扣好衣服穿好鞋,脸也不洗就出门赶路去了。看外婆在后面那个急样,我们只会发呆。
  等杨书舅赶到三十里外的乡场上时,太阳已经上到了天顶。整个场坝上不见小娘影子,上午的班车早已发出。杨书舅向几个熟人打听是否看见小娘,熟人告诉杨书舅看见小娘和三个背背包的人一起上车去了,现在都快到县上了。杨书舅拍着脑袋坐在熟人门口发愣,坐一会也不跟熟人说什么就起身走了。
  回来的路上听下寨的人说,三个人后来连夜点着火把在姑嘎坡挖走了一只金凤凰。
  责任编辑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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