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日记【有感于胡适的另一面】

  如果把胡适和鲁迅并称为二十世纪中国的文化伟人,大约不会有多少人发出疑问。不同的是,胡适主要是一位博雅中庸的学界翘楚,鲁迅则更多的是一位文化斗士。   但是,近读史学家何炳棣先生的新著《读史阅世六十年》,却多少改变了我对胡适先生的一贯看法,知道了胡先生还有不怎么高大的另一面,借用何先生的话说,就是胡是一个“目空一切,粗犷不拘,恣意戏谑,大失公允”的褊狭之人。
  为言之可信计,我先略述一下何炳棣先生的简历。何氏1938年毕业于清华大学,1952年获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英国史博士学位。1966年后分别获选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美国艺文及科学院院士、中国社会科学院名誉高级研究员。后又被选为美国亚洲学会会长。他长期研撰中国史,《明清以降人口及其相关问题》,“是20世纪人文社科方面惟一一部华人著作”;《明清社会史论》,“被美国学术联合会选为历史方面最佳部书之一,”;《东方的摇篮》,系统地驳斥了西方盛行的旧大陆文化起源于西南亚两河流域之说,其立论已被中国近30年的考古发现所证实。
  何炳棣和胡适系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校友,胡读的是哲学博士,何读的是史学博士,只不过不在同一时期。所以交往也就较为密切。何先生是在台湾胡适家中住宿(一周)过的两个人之一。有了这些渊源,何先生在书中所述胡适的言行,也就不会是空穴来风。
  何、胡两先生的首次长谈,是在1946年3月初。何说他“最大的一招是故意引他老人家发笑”,笑料是1932年在南开中学放暑假,不少同学聚在范孙楼前议论,穿着白T恤、骑在一辆几乎不动的自行车上的胡适的儿子,国文竟不及格。胡一听果然大笑,用英文对在场的一位教授说:“你听,这是多有趣的故事――中国20世纪文艺复兴之父的儿子居然国(中)文不及格!”
  胡自称“中国文艺复兴之父”虽系调侃,但明显地带着自我标榜。
  何炳棣精英语,这在庚款留学同寅中无人不知。他所翻译的宋代词家柳永的《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曾在西方师友中广为流传。正因为有此译工,他也就敢于把毛泽东先生的《沁园春》二首(“长沙”和“雪”)译出,发表在加州的《皇后[大学]季刊》夏季号上。何让胡看他的译作(胡事先已看到),本是要胡先生对他的译文水平给予评点,而胡出口便说:
  “看了很不舒服,因为你还夸他颇不无诗才;事实上,他当初在北大还不配上我中国文学史的班呢!”至于毛词本身,他的评价只有一句话:“毛那两首词里有些句子还不配称为薛蟠体呢。”
  《红楼梦》里的薛蟠写的是什么臭诗举世皆知,胡先生把毛词贬到连薛蟠的诗都不如,此等高论岂敢恭维!何况,何先生若非由衷地喜爱毛词,也决不会主动译成英文传播到外国。胡的信口雌黄无疑大大伤害了何的自尊。何当下指出:“毛词修辞、气魄、意境实不无可取之处。”不料胡却力持己见。何见状,已不便再正面申辩,便转而说:“您和黎锦熙、邓广铭合写的《齐白石年谱》,说齐诗好就好在他的薛蟠体,为什么对毛用双重标准来挑剔指摘呢?”这一来,胡被问得无言以对了。稍后,胡才转而用英语说:“但是,我必须承认毛是一位有力的散文家。”这时何立即反诘道:“既然中国20世纪文艺复兴之父都承认毛是一位有力的散文作家,他怎么会是一位特别糟糕的诗(词)人呢?”说罢,二人同时哈哈大笑,握手结束了这次小小的争执。
  我是断然不相信胡适先生真就轻看了毛泽东那两首《沁园春》,果然是这样,那他头上的那方“博士”帽就真叫白顶了。我以为他对毛有的只是成见和蓄积日久的怨怒。问题是,身为一代学界领袖,又是私下里同友人谈诗(不是议政),犯得着这般小肚鸡肠吗?也不怕何君小看了你这位大家?
  何先生对胡适“表现”的大失所望不言而喻。事隔几十年后他还能原原本本地把这件事记录在书中,足见对他的刺激之深。由此我不禁联想起一本书上说,清华教授邓之诚(文如)屡屡在课堂上对学生重复的一席话:“同学们,千万要听明白,城里面有个姓胡的,他叫胡适,他是专门胡说的。”两相印证,可见胡适先生的惯于胡说由来已久。
  尽管如此,如仅备毛词一例,我对胡先生还是可以宽谅的。原因很简单:准许你毛泽东把人家一家老小赶到海岛上去,难道就不准人家贬损你几句?何况人家(看在何先生的面子上)还奉送给你一个“有力的散文家”呢!事情要是这么简单,也就拉倒了,偏是胡先生“作科犯案”不只这么一宗,他竟对一向与政治无涉纯粹是读书做学问的陈寅恪也不给一点面子,这就有失君子之风了。
  陈寅恪是什么人物?那是堪与梁任公(启超)、王国维比肩的国学大家,是精通十几门外国语和少数民族语的语言天才,是当代史学研究的奠基人,是于史学、语言学之外博通考据、文化、古典文学众多学科的“国宝”级人物哪。但在何、胡两先生的一次交谈中谈到陈寅恪,胡先生对陈的评价只是:
  “陈寅恪就是记性好。”
  精辟。仅三个字就把陈寅恪摆平了。
  胡先生忘了,陈寅恪原是何炳棣在清华就读时最崇拜的恩师,何对陈先生不仅知根知底,甚至于心追神往,胡先生如此出言不逊,何心里会是什么滋味?但何先生听了没反驳。直等到写这本书写到“专忆”胡的一节时,他才愤愤然写道:“陈国学根基深厚,亚欧古代语之具阅读能力,中古史实制度考据之精辟,诗文与社会史相互阐发之清新深广,世罕其匹,自有公论,胡以‘记性好’三字轻轻点过,足见内心是如何自负,如何不承认当代学人有比他更高之处。”
  看看!胡适先生存心贬低他人结果贬低的反是自己,把他自己在学识上的不及人暴露无遗。
  胡适对于陈寅恪还算是客气的,对北大教授马寅初说的话才叫个损:
  “马寅初每天晚上一个冷水澡,没有女人是过不了日子的。”
  这话自是语出戏谑,但当着何炳棣、何廉两对夫妻及胡夫人江冬秀的面说出这等不敬的话,还是弄得大家面面相觑,无以言对。
  对于胡适的狂傲寡德,学界广有论议,仅何著中提到的就有邓之诚、唐达刚等多位。何氏本人对胡的评语是:“我对胡先生的景仰之处决不是他的史学,而是他在整个20世纪中国的独特地位。”说白了,无非是他在“五四”时倡导白话文的振臂一呼。这“一呼”无疑十分了得,但那更多的是属于“革命”,而不是学术,在学术上胡先生的道行如何,各人的心里都有数。
  胡先生1962年遽归道山。此前一年多,他和何先生有一次“其言也善”的谈话。他说:“今天非要向你讲实话不可:你必须了解,我在康奈尔两年是念农科的,后两年才改丈科,在哥大研究院念哲学也只有两年;我根本就不懂多少西洋史和社会科学,我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怎能要求史语所做到?”
  有了这几句“实话”,我们也就找到了胡先生以往所言的注脚了。胡先生想不到,正是他讲的这几句实话,才像是一位大师的话,让何先生“深深感到胡先生这人物比我平素所想像的还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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