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高原_陕北高原的流脉(外二篇)(散文)

  那个春天异常干旱,以至在延河最上游靖边南部边缘长大的年轻文友小刘,在给我的信中也模仿着当时流行的歌曲写道:天不下雨,天不下雨,天光刮风……   确实,那个春仅仅滴过两次渑轻尘的朝雨,老天连一场透雨也没恩赐这块土地上辛劳刨挖的人们。而烦人的沙尘暴,却是一场接一场地肆虐。就在那个四月,我北行靖边,然后由小刘伴陪,折西南,走进那条哺育陕北山川的延河发源地一带。
  延河上游在安塞县故址,沿河湾一劈为二:东面一条仍称延河,沿剑华寺、萧关驿、芦子关的川谷伸入靖边县天赐湾与杨米涧的南梁;西面一条当地人亦称杏子河,沿杏河、张渠、豹圪台的沟壑伸入靖边县大路沟西北。沟、涧、湾、台、渠、梁,名字很精确的概括了延河上游源地的轮廓。
  生命似水。伟大的黑格尔说过:生命与水流同源。是的,河流几乎哺育了全人类最古老的文明。延河是我的父辈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的河流,她滋润了陕北黄土地古老灿烂的文化和不屈的生命意志,我的整个祖先就长眠在这条河流中下游的一个山冈上!不能设想,哪一条河流会像延河这样能引起我久久驻足和强烈的探寻欲望。这就是她的纯血统的后裔我,若干年后为什么孜孜以求要到延河源头去,我的内心甚至为此而隐隐生出些许骄傲。
  我们穿行在延河源地荒凉的白于山脉,这是陕北无定河、延河、洛河几条较大河流的分水岭,北部山势延缓斜谷开阔,南部沟壑纵横梁峁连绵。条条小河逶迤北去的,都注入了无定河;弯曲南流的,都归纳延河或洛河a河流从东西走向的白于山向南北辐射,构成了陕北高原源地的骨架。当然我的目光更多是投向山南的延河水系。
  天公关照,那两天细雨霏霏,徒步行旅挺爽。东风把山梁上的树木吹得前仰后倾,仿佛一夜间草就绿了地面。沟洼里的山丹丹枝头凝红,招展着不屈的血性:崖畔上的粉红色地椒花,一串串爆竹似的挂着,羊儿最爱吃这种河源一带独长的芳香花草,故此这一带的羊肉肥而不腥不腻,味道特别美。
  这季节,当属春水了。白于山地的瘦瘦的延河,在陡峭山沟迂回,她几乎不假思考地就孤傲地自北而南选择了纵贯陕北高原的流向,以向死而生的勇武之气,扑向了这片干渴的大地。长年累月奔突的水流将两岸切割成二三十丈深的河槽,岸崖扭结着,撕裂着,横布着凸凹不一的奇形,透露出瓦灰或茄子色的紫红状。河沟无路,险峻难行,村庄多挂在半山腰或山坡,路就缠绕在山坡。惟一通向沟底的白色小径,是村民们在漫长日子里驮水挑水踩出的,那道闪亮的白痕印证着他们久远年代以来的生存状况。
  延河源地许多村落还没通上电,夜间仍点煤油灯。村子一般二三十户人家,最小的仅几户人家,你听那些村名:小豆湾、玄子梁、坳咀、邢家崾岘、云山岔……村名似乎告诉世人这里所难见的隐秘。听说,仅四十年前,上游山梁上还有大片的林子,很粗壮的树,什么时候已不知不觉消失了,山梁山峁坦露着荒凉,使人心中莫名地涌出许多感慨。庄户人家的窑院垴畔,栽满一种黑绿色宽大叶片的物儿,我陡然记起这是种叫“太皇根”的土生土长的中药草,可敷搽跌伤、烫伤,熬成汤药可灌牲口泄火。在延河中下游它早就绝迹,在这里却长得如此葳蕤繁茂。
  山两上春虫唧唧,鸟儿在树丛欢快叫着,唱歌一般,像在彼此表达什么感情。正是“农时气象鸟先知”!起伏连绵的远远近近,农人们已垦出一片一片断续勾连的新地,碰到山里劳作的农人,我们就停下来说几句话,他们总是用粗糙的手抓起一把黄土:旱了,太早了,今年怕要遭年馑了。然后慢慢排开焦灼,友善地与我们谈村里的事情。
  这里是最典型的杂粮区,农作物大多种豌豆,红小豆,荞麦,谷子,糜子,玉米……豌豆占三分之一到一半,荞麦比例也很不少。山大坡缓,通风,豌豆荞麦开花时授粉好,结籽稠,售价也好。老乡们告诉说,豌豆一斤一块一毛多,荞麦也卖到七八毛,玉米四毛钱还没人要。
  遇到的每个村民几乎都这样回答:这里最难的是给儿子找婆姨。找一个婆姨最低也得掏一万多彩礼,家境越穷掏得越多。因此,许多人仍然延续着“走西口”,到蒙地巴彦高勒、乌梁素海。这偏远地带,每个农家的父母都希望给自己的儿子找个好媳妇,却又都希望把自己的女儿嫁到大川村子或更远的县城周边。如此这样下去,那不等于要自绝于世么!
  因为考学出去的人不多,周围方圆几十里村落诸如谁家的孩子考到了西安、延安、榆林的大学,他们都能说得清清楚楚。我问:村里丢色子、打麻将么?他们说:没见过麻将,山里没人会赌那东西。这在外来人看来,多少也过于古朴,不合时尚。
  无论是从地域文化边缘学还是经济学的角度考察,远天远地的延水源地,她的正统偏于保守、封闭而导致滞后的现象早已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而她同时却又保持着源地文化中的粗犷、豪放、自由、洒脱的本性,捍卫着人性的友善、纯朴、真诚――这些人类至高无上的东西。这使我有一种困惑和复杂情绪。
  山梁上飘来悠长而苍凉的曲调,这是我熟悉的信天游,同时在空寂的山谷,忽然听到“咩――咩――”的叫声。不久,一只长着硕大犄角的公羊圪羝,骄傲地高昂着头出现在我们面前的草地,它背后跟着上百只混杂白绒羊和当地土种黑山羊,缓缓地游走在它们无数次经过的这些荒山野岭。最后我们看到了牧羊人,这是个地道的陕北牧羊人,有着三边人那样高直的鼻梁,肤色黧黑,黑中泛黄的眼球,面部褶皱有力棱角分明。他头戴单薄筒帽,着羊皮短褂,身上扑来浓重的擅味。
  他的衣着令我亲切。《延安府志》载,“古时延州,乡人入城,大半戴毡笠,裘帏黑羊皮。”可见那时,陕北人御冬寒之装,倒更似北方蒙古人。其实在我童年记忆里,故乡尚有不少人戴毡帽,着羊皮褂,特别是牧羊人,裹着暖和的老羊皮袄,在冬日的山野可躺可卧。现在延安附近,早已不见这种装束了。这源流一带尚有如此穿戴,上古之风犹存啊。
  他憨厚一笑,算做对我们问候。他说他五十多岁,但长年野外奔波,容貌显然要老相一些,阳光和风霜在他脸上刻下过多过深的皱纹标记。我小他几岁,我尊称他“拜识”。拜识是陕北人对歃血为盟结义兄弟的称谓,有时也恭称陌生路人。我知道这样称谓已把一种道义、信任和友爱馈赠于他,他会忠诚卫护的。
  我说刚才听到了他味道挺纯正的山曲,给我们再甩两段吧,“谷米稀粥慢火火熬,听山曲就为品那味道”!
  于是,延河源地的群山高巅,响起了那自然朴素的像敲响金属一样的民歌,那变幻跌宕的旋律挟裹着令人心颤的忧郁向四方张扬!
  三十里明沙二十里水,
  五十里路上瞄妹妹。
  半个月瞄了十五回,十五回
  就因为瞄你跑成罗圈腿。
  天天刮风天天黄,
  走走路路我把妹妹想。
  那一天我瞄你没进院,没进院
  只瞄见你的脑顶顶没瞄见脸……
  他唱了一段,又一段,声情并茂。再加那唱词修饰里婉转咏叹的呀、啊、噢、唉,更使徐缓的歌声饱含沧桑。最后,直至眼里潮潮地,嗓音低沉地开始滑出嘶哑。“瞄”,在陕北北部的土语中念“mao,吒”,指看、偷偷看之意,我完全能感觉这个吒音的含义,表面 [ 2 ] [ 3 ] [ 4 ] 若无其事,实际早已开始深入体察。这是一种带有草根甘甜苦涩、带有原始野性色彩的绝唱。它不是用技巧,而是用整个心、整个生命宣泄对生活对人自身的热爱,抚慰沉重苍凉。这就是陕北民歌的魅力!多少波澜起伏的感情,多少内心世界缠绵细腻、难尽的爱,一首歌,几句独白,便表达得淋漓尽致。陕北高原的山川河流,铸就了他们坚韧刚毅淳厚质朴的个性,听这样的歌,以往日子的那些浮躁烦恼皆随风而去,令人感到一种真正的灵魂满足!远方的人,不来延河源地你是永远不会听到这样原汁原味的民歌的。我不虚此行!
  老远,我还听到他那浑厚的独具韵味的歌:“二刀刀韭菜缯把把,难得咱遇到一达达”……他这是在为我们远行祝福。
  两天后的午晌时分,我们赶到了大路沟。这是地理位置上的三边最南端的一个乡政府所在地,处在一道从沟壑隆起的狭长山脊上。山脊最窄处不过五十来米,村民宅院、乡政府、邮局工商所一律是石窑洞平板房,零零星星掩映在树丛中。乍一看,桃、杏、果葱茏可爱,榆、杨、槐生机盎然,沟谷塞满一蓬蓬高大的毛头柳。在荒凉的白于山接壤地能有这么多树,这使我惊讶。树多,鸟儿就多,黄莺、布谷、喜鹊在树丛飞来飞去,我甚至看见一只白色的山鹰从空中腾展着翅膀捕猎灰鸽。后来我才听说,这个乡是联合国援助项目“延河治理”模范乡,难怪呢。
  当然,这是一个偏远的无电乡,每晚仅靠柴油机带动发两个小时的电。但是乡干部的文化层次却都不低,几位年轻的副书记副乡长都是大专毕业,他们都是平民子弟,上面没人,将来的命运最多也就是在偏远的乡镇间调来换去,“天涯沦落人”!这是午餐时他们对我谈笑说的。
  大路沟有集,那天是集日,一时山脊上熙熙攘攘的。正巧来了河源头小阳洼村的人,副乡长便叫他给我们做向导,一道朝大路沟西北方向的一条山谷进发。
  天幕湛蓝高远,山谷渐渐挤成山沟。大地仿佛把所有的宁静安谧都给了这条随便喊一声都可以惊响四面的山沟。河水清极,水中游憩着小蝌蚪,细细的水流闪动碎银一般的亮光,在弯弯曲曲的河沟鹅卵石上浅吟轻歌,甚而有点顽皮。河流两岸的荒滩,芳草萋萋,开满蒲公英、地丁、白头翁等各样野花。山坡上一丛丛白棘梢很有精神地开放出它的耀眼花簇。村民说,到源头有二十多华里路程,源头一块巨大石壁喷射出几股激流。我们听着,顷刻感到源头仿佛弥漫上一层浓厚神秘的色彩。
  宋康定二年,时任知延州的范仲淹,在延河岸边挥毫写下“关山苍苍,延水泱泱”的壮美诗句。而当代人对延水的回忆向往,更浸润着一个贫弱落后民族不甘屈辱奋起反抗异寇侵略的英雄历史。但今天这条河流的中下游,河水浑浊,污气冲天,河滨城镇噪音、尘烟,拥挤紊乱。夏天洪流季节暴戾的狂涛回斡裂岸,吞食大片良田。延河已成为黄河泥沙来源的最大支流之一。哪像这上游源头的原形态、原自然清爽啊!
  杏红色的落日缓缓退缩向山垭的时候,我们到达名为小阳洼的延水源头。沟壑尽处,一片嫩绿草丛覆盖在湿地上,泉眼晶莹;一方石壁缝隙,像上苍在古老鸿蒙纪元用铁凿在那儿掏下几个神奇的小洞,两股小碗口粗的碧水就从那里喷涌而出。雾霭若烟,霓光匿彩,源水汇积那些珍泉细滴,渐渐形成一脚宽的溪流。
  “虎溪”!我猛地觉得这儿就是虎溪。三百七十多年前的明代,壮志有为的宁夏总兵、延州人肖如熏曾在这儿写下著名的《宿胜因庵》一诗。他是戎马倥偬而作还是曾在这一带镇守,不得而知,但他是在雨中到达延水源头的:
  说偈思龙象,避炎宿虎溪。
  灵泉茶饮雾,小洞石含霓。
  带雨前山翠,携云下界迷。
  �源何所自,急欲濯淤泥。
  延河古名濯�河,�源即延水源头。好个濯洗淤泥的濯�河!�,“筋”字的繁体字,本意肌腱,韧带。还须再作什么解释么?延水,就是连接陕北大地的筋络,滋润高原山川的血脉啊!
  我双手掬起这源头澄澈泉水,咕咕喝了下去,顿然感到无比的惬意与愉悦,感到多日来长途奔波的疲倦一下消失殆尽。作为延州人的后辈,长久以来,我似乎一直模模糊糊梦想着溯流探寻延河源头――这条虽然流量不大却闻名天下的真正河流源头,渴望寻找一种心灵的依托。现在,我捷足到了!延河源,我想,将来我不论走到哪里,我都会永远记住这源头的甘甜清澈的,并在心中坚守纯净和清洁,抵御贪婪和污秽,神志永远清爽无尘,心境永远坦荡开阔。
  我想起一个问题,便脱口问:外面有谁来过么?或者,当地所属地区报社的记者?没有。他们很肯定地回答我,从来没有。而另一个村民不屑地说:来这做甚,一个穷困偏远的地方。我于是在这偏远山谷,为自己独识一个伟大灵魂之后的偏颇,不禁油然生出几分得意。
  夕阳给延水源头的草野镀上一层古铜,很容易使人衍生出长烟落日西风短亭之类的景象。有肖总兵的行军避炎诗作证,想远古,这里该是延州直抵朔方塞边的通捷大道吧,驿站馆食,车辚马萧:也应是陕北人走西口奔北套流浪逃命、辛酸谋生的必经之地。当地民谣云:芦子关,芦子关,尘沙滚滚�水寒,安得猛士守北蕃……那个因大诗人杜甫的诗赋而闻名的塞芦子关,在延水另一条河源椿树湾以南。北蕃即包括延水源地在内的关塞北漠广袤地带。这么说我的祖先,曾在这源头孤城重兵把守、强悍威严地镇守过么!?
  岁月如风,一切都已远去!
  果然,他们告知我,离源头不远有个村落叫海头子,传说远古什么年代建过城堡,至今还隐隐可见到那道坍塌的残墙。海头子,多雄伟有意味的名字。我笑着戏谑:应该叫河头子。当然,海头子就海头子吧,今夜,我们就住那儿。
  延水源头人,淳厚、热情、好客,他们早宰好了两只二羔子山羊,炖好了肉款待我们。他们把匿藏了许久的酒坛子也端了上来,这是当地祖传的土法酿造豌豆酒,乍一开坛,清冽的酒香立时扑满了整个窑洞。
  我们就这样坐在铺着几条黑山羊毡的炕上,就这样无拘无束大口吃着炖得烂熟的嫩羊肉,一个个抡着粗瓷大碗,开怀畅饮土制豌豆曲酒,划拳吆喝,其乐无穷。我是有生来第一次喝这种豌豆酒,真感叹我的延水源头会有这样的美酒。同行的小刘义气豪爽,他正在一个人抵挡着海头子几个同样洒脱豪放的年轻后生的轮番进攻:单挑。(他那夜最后被灌得酩酊大醉,一夜鼾声)
  一看他们的喝酒海量,我便知自己是轻量级的。在敬酒三巡,又喝完了整整一大碗酒后,我推托不胜酒力,借口小解,离开窑洞来到外面。此行我尚有许多事情要做,其中包括尽兴看一眼月光下的源头。
  月色溶溶,四野沉静。山沟的夜清凉,恬淡,明朗,同时带有一种潮湿的新鲜。硷畔下的延水闪动月的华光,听得见轻微地响动流淌,而蛙声则清脆。远处的群山轮廓巍峨突兀,在粗犷的外表下又平添一种静谧的魅力。我回味着他们的叮咛,对他们的叮咛我一直听得很耐心,似乎全默认着答应。他们说延安南边的崂山有一种水楸子,可砧接苹果,嘱我回去过问一下价格联系他们购买:他们说能否给他们地区的有关官员通融一下,在源头两县三乡交界搞一个农贸批发市场。这里山梁上有个村已自然形成民间农副产品自由交易点,河源 [ 1 ] [ 3 ] [ 4 ] 头的花豌豆、白豌豆、小扁豆、荞麦在四方小有名气,引得宁、蒙等地的车辆往来穿梭;还有他们也盼着外面能有人捐助他们办一所希望小学……我知道,这是他们的期待,也是很低的一些要求。期待,原本是生命最原初的欲望!即使最赢弱的群体,他们也充满渴盼和希冀,何况是高原上这一支世世代代强悍不已,辅弼华夏国魂的族类呢!然而他们是否感受到这物欲商潮催生的年代同时正给人类的智慧和清洁以一种空前的摧毁呢!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精彩得叫人眼花缭乱;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无奈得使人麻木慵倦。说真的,鬼才会相信这些承诺呢,连我自己也说不清这承诺到底有多少价值,可他们对我是那般信任……
  窑洞传来他们的歌声,他们在开始以歌助兴,以歌代酒。陕北人的酒喝到这个分上才算真正开始入情入境了。那些古老的酒曲儿,信天游,是那样自由,浪漫,赤裸,洒脱,豪不掩饰,纯净得就像延水源流:
  哥哥走来妹妹拉,
  长衫衫拽成个短褂褂。
  麻柴棍棍顶门风刮开,
  你有那心思半夜来。
  我一天想你七八回,
  你还说我是卖良心的鬼!
  宁叫皇上的江山乱,
  不能叫咱二人关系断。
  ……充满源地人的激昂、热烈和幻想的思想,复杂的人性,同时依然氤氲着那层苍凉、悲苦意识,人生深刻的忧郁。德国文学理论家苏韦尔皮曾说道:“艺术是一种激情,是一种疯狂的忘情”,他还提出创造艺术离不开“祖先的根”。他简直是在给延水源头这些无拘无束尽兴喝唱的“土著”注脚!延水之源啊,不死之水,永远的圣水!我理解你激越奔荡的每一个音符。你迢迢遥遥流过那些岩石、树根、草丛的每一节,每一段,都是黄土地永恒的赞美诗。许多年前我曾经写过:“陕北,古老伟大,是历史是谜也是童话。陕北这块土地是渐渐荒芜了,她却永恒。因为她曾负重庇护过一个民族或一支人类。南下的胡人血脉,西来的党羌遗骨,中原戍边将士的后裔,与延水、无定河山川河谷占主体的土著自古广纳,或柄刃相拔或和睦相融,造就了她的强悍不屈,忍辱负重,吃苦耐劳的优秀品质。人类文明之源,也许就隐藏在陕北高原的这些层层褶皱中。”这次延河源地及源头之行,使我更肃然地感到了这些。是的,这连绵不绝的千山万壑自身有一种魔力,一种价值。那些被她迷住的人们,至死也会爱她。比如说这些令人心颤的歌曲儿。尽管今天这些歌曲正在可怕地消失,越来越无力地在一些人心目中淡漠,被抹掉。然而,只要这些“祖先的根”在,只要这里有爱,有真正纯洁的爱情,这里就会人丁兴旺,生生不已,传奇永不熄灭……
  第二天早晨,初升的太阳照耀延水源头之际,我向他们告别。他们劝我再小住几日,殷殷情真。我说,好了,谢谢你们,我还会再来。但是现在我必须到她东边的另一支水流发源地去。“属于我的,永远是高原上遥远无尽的地平线”!但是我没有这样富有诗意地对他们说,我只是朝他们扬了扬手,然后就和小刘一起走向山梁上的小道……

  遥远的家园

  许多年前我在南方的一个城市沦落。没有人再会想到那时一个人带着精神枷锁的流浪会有多少无法诉说的痛楚,因为那时我是一个新“破产地主”的儿子(我至今都惶惑为什么要给大江南北长城内外种地牧羊的那些下层的乡民一次一次补定“地主”、“牧主”)……
  黄昏在大地上罩下阴影,不远处的建筑物出现几缕幽光,再远处是无人觅迹的冷落景象。城市上空偶尔飞过几只鸽子,秋很深很深了。越是理智、清醒的四处流浪,便越是觉得无聊、多余、乏味,只有深秋的夜风簌簌地安慰一个失去家园的人。突然,显现出稀枝疏影中的灰黝黝楼群传来苍凉浑沉忧伤味极重的歌,那是一副十分美好动听的男中音嗓子。一刹那间听清了那歌子,那是好多年前自己年少懵懂曾听到过的一支歌子。真害怕它会瞬息轻易地消失。
  宽慰的是那歌声,复沓一遍又一遍,伴着嗒嗒吉他,于是,像一只友爱的手一遍又一遍轻轻抚平我内心深处许久来已创伤累累郁结的疤痕……
  向约旦河那边我望见什么?
  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有一群天使来迎接我,
  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你若能够先一步回到那地方。
  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告诉乡亲们我也就要来到,
  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歌声渲染出一股忧郁凄凉的意味,一种渴望解脱厄运的强烈情绪,我的心不禁悚悚战栗起来。那遥远的永无尽头的荒原地带或大漠地带,一个人贫病交加踉踉跄跄一定走不动了,或一个龟蜷在那繁华长街残角无人注意的乞丐,面临毫无希望的结局,只能独受那份彷徨,把无限愁绪寄托给也许能先他一步回到故乡家园的人……
  当耶稣把我的罪恶洗净,
  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那就是我最幸福的日子,
  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我先是在路旁伫立着倾听,尔顷,我忍不住踱步,抬头仰望那层高窗:歌者,我人生十字路口相逢而又不相识的人,你也是那有家归不得的精神漂泊者么?也许你只是随便唱唱,可是你知不知道你的歌已给了我多少温暖和无私馈赠。如果你像我一样也是个男孩子,如果你这时挽留我,我想我一定会赤诚无限地寄宿,投入你的怀抱,因为你也像我的家乡――北方的家乡,那凸起的山峁,摇曳的山丹,已经相隔得太久太久了!什么都难圆我的梦!那梦幻中常出现的不是豪华的世纪商场和别开生面的立交桥,而是沟壑、村庄、柳树,回牛的犁歌,扬手点播的农人……
  没有人知道我的痛苦,没有人,只有上帝!有时我清楚无误地知道我就要倒下来,但我想起了支撑我骨架的家园!“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一瞬间,我明白了这些沉沉飘来的远古的诗,那是漂泊我北方土地上的一位南方游子当初常吟叹的诗,我想他一定是失宠沦落的人,因为一个个夜晚我曾亲耳聆听亲眼所见他热泪盈盈吟这些诗,我也隐隐地记得就是在那时他常低低哼唱这支祈望故乡的歌,他似乎唱得很惆怅很投入,但那时我不懂人与歌,人性与歌声。沦落在北方的南方人呀,那时没有谁会来体谅他。而现在,沦落在南方的北方人呀,此刻又有谁会理解他穷途末路中的幻灭和失望呢!
  那歌子,什么时候终于停了,吉他声也消失了,只有萧瑟的风仍在这浑浑的秋夜萧瑟地响动。几片黄叶卷过,我已是泪痕满面,一个长年疲惫不堪的流浪人,此情此景下听此情此景的歌,这是最刻骨铭心的一种感怀和记忆了。
  我再没有听过如此好听的歌,即使后来那些大红大紫的明星歌手在我听来也是苍白无力、无聊之至的末流水平。因为在那摇来扭去中缺了那种至深的真情和听歌者最不能少的心性。许多年后,我知道那是一首美国黑人民歌,那些不堪种族压迫和沉重劳役之苦的穷苦黑人兄弟,他们当时正在饥饿地望着约旦河那边的遥远的家园……

  古刹花魂

  在我的书窗前,摆着两盆小花。它真是名副其实的小花,上天只造化它几片细三棱角般修长的叶子,那花儿就更小了,是比米兰花还要娇小的单瓣小黄花儿。冬去春来,每每工作之余,我总不由得要摆弄一下它,洒 [ 1 ] [ 2 ] [ 4 ] 点浸过蛋壳的水或喝剩的茶叶,耐心摘去叶丛变萎了的叶片。外出远门,也总要叮嘱妻子:看好我的小花噢。日子久了,来访的朋友们常常取笑:唬,这号花,还贵样的。满城有谁养这宝贝花的。或者揶揄:别可怜了,送你盆君子兰、一枝梅怎的……
  是的,平心而论,它不俏艳,也不雅致,更不娇贵,它实在只是株普通的多年生无名草本小花。但我爱它。爱之深才望之重!爱,本来源于通心的那一点灵犀呵……
  那是许多年前,在大巴山远山脚下一片围筑起来的古陵园。史载,这里是铺佐蜀国的大军事家诸葛武侯真正之陵墓。大山幽谷,古柏森森,老松苍苍,掩映着红檐碧瓦。大巴山多云雨烟雾,在那天低云沉、色调晦黯的背景下,古陵园建筑群,到处是湿漉漉的苔藓,氲氤一种忧郁所带来的孤寂萧索的情调。
  这正合我的孤独心绪。我又寻访它来了……
  野山荒谷,古陵园时关时开,几乎没多少游人。只是我完全没有料到,这里竟一下倬变了。几年前曾多次入园,记得一片衰象败景:庙宇紧闭,坟冢坍塌,瓦砾乱扔,长满了荒草,满园剥落的粉墙面,不留一处空白地涂满“到此一游”墨迹……如今宫殿庙宇,亭台书阁,虽未复增修葺,萧墙院落四壁,依然是湿漉漉发绿的青苔,但污迹已除去一空。整个陵墓祠园,茂林修竹,绿篱曲径,横额匾幅,壁画洁净,给人一种萧然幽静的舒适感。格局不同的花圃,花坛,就在你面前扇形般的沿古墙大院展开,一直连成花海花廊:牡丹,玫瑰,月季,兰花,美人蕉,大丽花,波斯菊,仙鹤草,玉簪,鸡冠,六月雪,旁边新置的浅水池子,新绿丛中冒出荷花,水仙,各样奇花异葩丰姿娉婷,飘荡出一股股浓郁郁的馥香,我立刻被花海包围了……
  大概是我叹为观止,痴呆呆地流连太久的缘故吧,一个和蔼而亲切的声音浑然在身后响起:“爱花么?”
  我才发现,背后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站着一位银须飘然的老者。他面庞清癯,额部皱纹很深,不拘束地紧着宽大衣服(我奇怪他为什么要穿这样一件道袍一样的宽大装束),慈祥地微笑着,向我问候。我立刻意识到,他就是这里的主人,或如大家背后都称道的那位晋守祠庙的“长老”。
  老人声调朗朗:你爱牡丹?当然哟,我国是牡丹的祖籍,全世界的牡丹都是从我国引种的,世叹“国色天香”,“花中之王”!唐代李正封就咏它“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你看这牡丹雍容端丽,姿色绝伦,艳而不媚,香而不俗。每当暮春群芳落英,它却婪尾舒开笑颜,留住春色,怎不令人喜爱呢!
  神态沉稳,悠然,超脱,达观,不是炫耀,更无傲岸。我立刻感兴趣。
  长老举止高雅而感情丰富。他引我漫步靠近那片波斯菊花圃:“秋天就该它啦。知道么,古人品菊的标准只是三个字:色、香、态。菊花花香宜人,色美姿胜,三者皆备。而人们最感喟的是它在残秋百花肃杀之时的那种清风,那种高节,‘秋容圃外淡,春意眼前旋。’寒霜抽打,菊花独傲霜枝,开的炽炽盛盛,能不令人倾倒?!”
  依然是沉稳,悠然,超脱而达观。
  我不知不觉被征服了。我崇尚那种简约,独到,高屋建瓴的见地。在五彩缤纷的花海面前,我感到一种大自然所恩赐的飘逸的美,旷达的美,娴静的美,含蓄的美,神秘的美,也恳切地想知道更多的东西。“那么,五色花呢?”我指着梅朵形花坛中的五色花。
  “博纳巨熔,五色相煊,不拘一格!不是你见不得我,也不是我容不得你”……
  “昙花呢?”
  “哪怕只有一刹那的生命,也要把它全部丰献人间。”
  “水仙呢?”“莹浸玉洁,秀含兰馨,清明如阆风之翦雪,皎净如池瑶之宿月。这该是它的天然风韵呵……”
  长老无可置疑是位养花高手,植物学内行!从哪一方面来说,他都是应该到大都市花卉栽培中心或园林艺术研究部门从事他的事业,施展他的才智的。
  我突然瞥见曲径边那用小栅栏环围起来的一片花坛。那也能算花?花苞那样瘦小,叶片那样纤弱,既闻不着多少香味,也无什么色、姿可言,有谁会来赏识它呢?长老任是花卉高手,怕也不能自圆其说了吧。那么,他是偏爱么?恩赐么?扶掖么?我感到一丝困惑,默默地用眼神斜睨着询问长老。
  长老没有言语,沉思了良久,最后轻轻抒口气:“是的,它太小了,不负盛名,难入经典。但它,物小志不凡,开得执挚,开得芬芳,开得自由自在。明知自己的渺小,却不自卑自己的渺小,只是默默地开着,默默地用自己全部的精灵和甘露点缀着大山,点缀着河谷,点缀着天涯海角。没有索取,只求给予,这是一种什么品格呵!”说着,他沉吟地望着远处:“‘白目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虽像米粒那么小,人们看不上眼,可它自管跟牡丹那样开得起劲。”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我复沓吟哦着,深深被感动了。在这位睿智老人面前,我感到自己的虚飘和浅薄无知。人之相交,贵在知心。我们终于相识了。以后,踏着穿破林罅的玫瑰色的光束散步,以后,在古陵墓花圃锄草松土。
  “……可我是抗美援朝战争中的战俘,接触我,要担风险的……是第四次战役后,打过三八线,但再没有退出来。后来,从板门店交换过来的”……我们长久的沉默,谁也再没有说话。
  “战俘”,虽然我是第一次接触,但我早已熟谙他们的命运。大串联时,我曾在长江边的一个大城市亲历目睹过批判“战俘”的事。那是一位曾到过朝鲜战场的作家呕十载心血刚写完的一部反映这场战争中我方被俘人员生活的小说手稿,厚厚的一尺多厚的手稿,被一页页撕碎,揉成纸蛋,打在那位弯腰屈背的作家的头上、脸上,成千上万的人挥舞拳头狂怒呼吼:“不许为怕死鬼树碑立传!”“谁敢替怕死鬼翻案就砸烂谁的狗头!”……那么,真正的战俘他呢?被指控为背叛祖国的他昵?如果说那时我仅仅出于一种朦朦胧胧的热爱文学、热爱作家的感情,那么多年来的亲身遭遇,我看透了。我,一个六十年代中叶农村那场社教运动狂浪中新滋生的“破产地主”的儿子,看透了,苦闷透了,对什么都索然无味了。像我这样戴着紧箍咒的青年人,挣断脊梁骨也不会有所谓希望的。除了孤独,除了混世,还有什么可以追求的。那一次,没明没夜地苦干,累昏在地,竞被说成是体现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这一光辉思想的无比正确。人世间,再有比这种人格的扭曲更叫人难以忍受的么?我的生活的孤舟,早已被抛弃在一个荒凉的、冷落的、寂寞可怕的、死气沉沉的码头上……
  “我是彻底的失望了。但我更同情你”……“你错了,年轻人!”听完我的倾诉,长老重重地责备我道:我没有像你这样想过,真的,从没有。二十多年来,我,一个朝鲜战场上被打断腿的光棍汉,先是在深山挖了十几年小煤窑,接着,被揪出来关进板房。是当年战场上一位老战友“军代表”偶然发现了我,才把我弄到这里来了。这几年,我在古墓陵院栽植了花木,筑了花圃花坛,我不管什么儒家法家,我只把这片从汉代起就具规模的古迹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让人们游观,这是整个民族的一笔不该丢弃的宝贵遗产啊。
  沉稳,悠然,超脱,达观。“啊,长老……”在这位明达哲理的老人面前,我不仅感到自己的虚飘,浅薄,也感到自己的软弱和渺小……后来,在他那低矮的小小居舍,我知道了他正在编撰一本有关园林花卉方面的书。他告诉我,他想从人的欣赏心理角度和色彩的角度来撰写它。小小居舍,居然藏了不少破破烂烂的厚书:
  《植物生态学》《植物群落学》《颜色的学问》,还有外国著作《自然史》《拥抱自然》……
  “这样想法有许久了。书是求那位老战友给搞来的。”长老挚情地述说着,推开柴门,指着院落养植的一盆盆小花:我也想专门研究一下这些无名小花。哦,人们赏识那些名贵花卉是并不令人费解的,但若由此而鄙视小花,那就是人类的偏见了。其实大千世界足以使人流连,还在于它的丰富多彩,有的花以艳丽夺魁,有的花以芳香蝉冠,有的花以姿美取胜,有的花以奇珍获誉,有的花以叶果悦目。而小花,则可贵在它的那种抗争精神和不屈的品格。人啊,应该像小花那样,在精神境界的宽阔天地,永远不倦地索取那些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说到这里,长老把深邃的目光投向远山:“不要让世俗之风把自己同化了吧。不管时代的潮流和社会风尚怎样,人总可以凭着自己的品质,超脱时代和社会,走自己正确的道路。”
  精诚所至!长老的话,使我在迷惘的年代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人的良知、人的崇高使命和在良知的照耀下看清世界的人的品格。
  “那么,长老,请把这盆小花送我吧。”我走向小花,轻轻吻着,吸着花香,“相信我,我会像你一样,诚心爱它,照看好它的。”长老默默地端起花盆,送给了我……
  从此,不论南来北往,春飞秋去,我养起了这盆从大巴山麓弄来的小小的无名小花。它是我漫长人生路上

  作者简介

  史小溪,1950年5月生,原名史旭森,陕西省延安市人。发表文学作品3(x)余万字。著有散文集《纯朴的阳光》《泊旅》等6本,主编出版《中国西部散文》(上、下)《中国西部散文精选》(4卷),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日、蒙古文等。作品入选《华夏20世纪散文精编》《中国百年美文》及初、高中课外选读等百余种版本。现为《延安文学》常务副总编,编审。延安市文联副主席,中国散文学会理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独倚的花魂呵! [ 1 ] [ 2 ] [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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