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往事


  黑 蛋
  “不得了呐,黑蛋爹滚坡了——”一个豁牙老汉变脸失色站在当街道给一个脸色黝黑的老汉嚷嚷。我们一伙子小娃正在街道边玩甩烟盒游戏,听到了这条爆炸性新闻,撒腿就往黑蛋家跑,跑在我前面的石虎性子急,脚下一滑,啪啦,跌了一跤,他一骨碌爬起来又接着跑。
  黑蛋家院子里外拥满了人,嘤嘤哭泣的、交头接耳的、蹲在脚地上一声不吭的,我从人窝缝隙挤进去,只见黑蛋爹脸色惨白躺在一张草席上,身上缠着白布,一动不动。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腿脚吓得僵住了。我看见黑蛋跪在他爹跟前,眼泪哗啦啦顺着脸颊往下淌,哭得一塌糊涂,我受了感染忍不住也想哭。紧挨我的石虎更甚,我感觉他的手在不停地颤抖。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死人,心里寒碜得慌。
  黑蛋爹年轻时参加过抗美援朝,退伍后回家务农,他勤劳简朴,一天见他不是扛着农具就是挑着粪尿担子,一年四季穿着那身颜色褪得发白的黄军装,仔细一看,屁股上还缀了个补丁。贫困的生活就像一根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让他像旋转的陀螺一样,停不下来。但他并没有被贫困压得抬不起头,他一天笑眯眯乐呵呵,谁能想到会突然遭此祸端?一个老人满脸悲戚地说,唉!粮食不够吃,早上背着背篓上鸡冠山挖石榄子,失脚从崖壁上摔下来,我们见他时,他浑身是土,满头是血,早没了气息,唉,脊背上的背篓还在——大伙儿唏嘘不已,黑蛋妈身体不好,病恹恹的,已经哭晕了几次,被人搀扶着。一些老人和妇女也哭成了泪人儿。
  埋葬了爹,黑蛋一下子似乎成熟了许多,不再吊儿郎当,把自家的承包地种完后就到处找活干挖抓钱。黑蛋皮肤粗糙黢黑,像没洗净一样,人蔫耷耷的,好像魂不在身上,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在我们一帮子小娃眼里他算是老男人了。其实,那时候他也不过二十出头。黑蛋家里穷,就不停地折腾,也不知咋弄日鬼弄棒槌,东挪西凑,借钱赊账,弄了个二手拖拉机,常常开到半路上熄火,于是,他不得不停下来捣弄车,把自己弄成油手,衣服上满是油污,脸上痒痒,用手去蹭,自己就把脸上弄得像花豹子。他本来脸黑,这样一抹,人看着就更邋遢。
  冬天,黑蛋常歪戴一顶露出破绽的狗皮帽子,黑布棉袄一撸,用布带一扎,活像电影《林海雪原》里的小炉匠栾平,手皴裂的口子像小娃的樱桃小嘴,让人看了寒碜。大人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黑蛋这娃可怜,没少受苦。
  我和石虎等一帮子小娃最爱看黑蛋发动拖拉机那阵势:他先把裤带撸紧,取了摇把,慢腾腾把摇把塞到拖拉机前头一个窟眼里,然后,往手心上吐一口唾沫,握住摇把,胳膊抡圆猛地连转几匝,呼噜噜,拖拉机冒出一股子又一股子黑烟就突突突嘶吼起来,震得地皮抖。
  黑蛋舍得出力,靠力气辛辛苦苦挣钱,除了还账和给妈治病,剩下的钱全花在自己嘴上。他劳累回来,从不亏待自己,在西环路口拎上一只烧鸡腿、一斤猪头肉,再打上半斤散酒,边走边品咂,不等到家就把自己灌得脸红脖子粗,一高兴,就吼几声“吃饱了,穿暖了,咱和皇上一样了——”。黑蛋有一句口头禅常挂在嘴上:“他大的,钱是身上的垢痂,花完了再挣。”
  黑蛋曾跑到山里倒腾过山货和木料。山里人憨厚,待城里人实诚,一来客人就烧煎水,下荷包蛋,但城里西街来的黑蛋刁野,常趁人不注意,偷拿山里人挖回来晾晒的天麻和枸杞子,也偷鸡摸狗,顺手牵羊,捡拾一些小便宜。捏人家小媳妇的屁股蛋子。人家女娃骂他,他死皮赖脸满不在乎,还嘟嘟囔囔说,那有啥么?摸摸又不折啥?摸你是看得起你。
  黑蛋成了西街有名的赖皮,有钱时花钱如流水,没钱时就到处赊账。西街口的瓜子摊子花生摊子卖油茶的卖烧鸡的卖猪头肉的还有卖醪糟的卖炒油粉的他几乎把钱赊遍了。看在拖拉机份上,大家都给他面子,都盼他拖拉机天天嘟嘟嘟冒着一股子黑烟劲气十足地忽闪而过,只要拖拉机一响,大家脸上就好看,心里就舒畅。
  夏天,地里麦子黄了,杏子也黄了。街口来了一个买杏子的老汉,被没活干闲逛的黑蛋瞄见,他专门回家一趟把身上的衫子换成了背心,背心用皮带一扎,就是一个大兜兜。他瞄见有人买杏,就凑到跟前,磨磨蹭蹭,佯装挑杏子,一低头就往嘴里塞一只,然后,手把嘴一抹,杏核就攥到手里,一眨眼,杏核顺着脖子溜到背心里,他这一套动作娴熟利落,老人眼瓷,根本看不出破绽。他吃够了,才摸出一毛钱,挑够数再在手里攥一把。
  秋天,山里的树叶红了,蛋柿也红了。卖蛋柿的老婆婆来了。黑蛋自然又蹭到柿笼子跟前,他圪蹴时间不长,拿一毛钱柿子走了,柿子少了半笼子,等柿子卖完,老婆婆迷惑不解,今天怎么才卖这点钱,柿子跑哪儿去了?想来想去想起刚才那黑小伙子在这儿磨蹭了一阵子,他偷吃也不至于连柿把子也吞下肚吧?老婆婆把笼子底翻过来一看,柿把子全在笼子底沾着。老婆婆哭笑不得,说城里人真刁野,连我这个老婆婆也欺负。
  黑蛋一朋友结婚,黑蛋心里惦记着,当然要行情,可那两天他手头紧,求爷爷告奶奶转了一圈也没借到钱,无奈,朋友婚礼那天,他鼓足勇气跑到上礼桌子跟前,结结巴巴说,很想上礼,但手里实在没现钱,先写上黑蛋暂欠礼金人民币十元整,行不行?写礼单的人犯难了,不知该咋办?黑蛋一本正经说,这有啥难肠的?这叫吊礼,礼钱先吊着,待我结婚时,朋友把吊礼还给我就行。写礼单人做不了主,去请示主家,主家听了嘿嘿干笑着说,行,行!亏他狗日的做得出来。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喜事不挡上门客呐。
  黑蛋行了吊礼,大大方方从礼桌上捏了两根纸烟,一根当场叼在嘴上,另一根别在耳背上,先储备着等坐完席再抽。宴席開始,黑蛋坐在席上只顾埋头吃饭,别人问话也不应声,满桌人就数他筷子抡得欢。饭吃完,没见主家来敬酒,他干脆自己斟了半碗酒,一口干了。
  黑蛋年轻时曾有过一年短暂的婚姻生活。那一年,黑蛋从北山娶了个媳妇,结婚当天,现金没收下多少,却收了不少吊礼,在西街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被作为笑料,广为流传。黑蛋结婚不到一年,爱情还没结果子却离了婚,这在西街也算是一个不小的新闻,那时候离婚尚是新鲜事,人们都说黑蛋是个二杆子,脑子缺根弦,找个媳妇不容易,花了不少彩礼钱,却不懂得珍惜。黑蛋丢了媳妇,折了钱财,落下一屁股债,还捎带一身臭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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