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生炊烟【行走在炊烟下的生灵】

  牛的路      一头慢慢腾腾行走着的牛,它走到哪儿了呢?在一块开犁的农田里,在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上,一头牛正在熬尽它一生中的一段路,努力地丈量着每一步的距离,它一定把所有的路都当成自己的了。牛或许是路上的思考者。
  我们村子能赶出的黄物已经不多了。牛大概走得太慢,路上没人等,走着走着,自己先迷了路,找不到回来的路,回不了家了。或者,那牛相中了一片草,那片草太肥太美了,它想吃光了再回来。这是那头牛一直想做的事,现在它正忙着,无暇回来了。我们不也一样吗?许多人花了一生的心思去寻找一条幸福的路,找到了,就再没几个人会回到老路上了。这不能怪一头牛,或许牛能选择的路不多,目的也很单纯,它只是想填饱肚子,这比人简单得多了。
  我想,我们屯子已经不需要太多的牛了。分地时,那个聪明的生产队长,他把地都让给别的屯子了。分完地后,他向屯人交代,地分多了太累,反正没粮食吃了,国家会给救济,大伙谁都饿不死,他替屯人当了一次家。屯里的后生们,现在常抱怨没地种了,连国家的种地补贴都摊不上。他们压根就不知道,那个老生产队长,在许多年前,就给屯子的人们选择了一条路。一条不需要太多牛的路。牛在一个土地不多的屯子,它一定没有多少路可以走。牛可能在会拉犁驾车的时候,就只选择了一条路。这让在我们屯子的牛,嫌路太短,把路走到别的屯子或村子去了,它肯定不愿回到像生产队长那样的人身边。
  牛的一生都在行走,我是这样想的。它在行走中,犁完一块地;在行走中,拉起一架牛车;在行走中,吃完了一片青草。或许,牛在行走的劳动中,把所有的劳累随时都卸下去了,那它就不知道累了。爷爷在农田的劳作里生活了一辈子,他从不愿闲下来一天,他把一生的精力都用在了那些地上。在更多的时候,他扛着一把锄,耪掉苗间一棵多余的草芽;拿着一把镰刀,割掉苗旁一些不知趣的草木;在土地闲下来时,捡一些粪放在田里,壮地。爷爷大概是想分担一些牛的劳累。或者,压根就把自己当作一头牛了,毕竟屯子里的牛少了。可爷爷说,人不能闲下来,牛也不能闲下来。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东西一旦闲下来,那就会是一种截然相反的结局。一把镰刀闲下来,它就会生锈,不再锋利了;一座房子闲下来,它就会败落,走向坍塌了。牛也许更早的知道了这个道理,它才永远在路上。
  牛在我们屯子,肯定越来越少了。前院的牛卖了,二爷家的牛也被人牵走了。平日里,那些牛会在田间“哞哞”地呼应着,奔走着,可以一起上山吃草,它们更像一家人般的相亲。现在,它们要忍着悲伤,看着自己的同伴,还有儿女们被人一个个的牵走了。它们茫然的目光里,一定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我在锄草时,曾看见一只黑甲虫,在锄下转了数圈,东张西望地向另一株青苗爬去,它的目的地肯定和一头牛不同。我们不断地鞭打着一头牛,希望一头牛尽快地到达目的地,可我们自己又走了多远呢?
  牛还是被牵走了,好像那就是牛最后的路。当我们再一次遇见它时,或许只是遇见它的皮和肉,我们再也无法遇见那头牛的形体。那些牛们默默无闻地耕作了一生,我们除了给予牛们一生的鞭打之外,什么都没给,这些食草动物,最后被我们分掉了肉和皮毛,我们毫无羞愧地用掉了牛的一生。在一头牛的世界里,我们会不会卑微得抬不起头来。
  
  狗这个家伙
  
  狗是个不太安全的家伙。它和挂起的锄和放在墙脚的锹镐们不同,那些家伙只有拿在我的手里了,它才发挥作用。狗这个家伙不一样,我把它喂饱了,无论守着院子,还是看着门,它都可以自作主张,凭着自己的意愿行事。叫上几声,或者干脆冲上去,咬上谁一口。若是一条狗咬伤了一只猪,一头牛,那也许算不了什么,可是它咬了一个人,一个好人,那狗就给自己惹祸了。
  我牵着一条狗在村子里闲逛。我想遛遛狗腿,更想知道,会有谁对我的狗怀有敌意。我对于狗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甚至时常怀有敌意。我的爷爷就死在狗嘴上,爷爷活了七十岁,身体硬朗得很。他是被一条闯进院门的疯狗咬伤了脖子,他和那条狗的命运一样,爷爷也没能救过来。他是我记忆中,去世最早的亲人。我爱我的爷爷,爷爷也爱我,我是爷爷的长孙,我知道他对我的疼爱。我曾被二爷家和老爷家的狗咬伤过腿,还被狗撵趴在地上,可我不能太怪一条狗,它们负有看家的责任,我又不常去,它们错认了我,我总不能和一条狗治气,再去咬回它一口。我把一条狗当作一件家伙来用。现在,我牵着一条狗,希望碰上另一条狗,好让它们在我的面前咬上一架,我想试一试我的家伙是不是好用,我更想看一看狗的笑话,把狗曾经给予我的疼痛,转嫁在另一条狗的身上,我一直在想寻找这样的一个机会。那样,哪一条狗的胜负对于我都无关紧要,我可以把一把不顺手的镐和锹扔掉,换把新的。对于狗,我也可以这样做,我享有这样的权力。
  村子里,只有人和家伙的分别,人主宰着村子里的一切。我看不惯一棵树的生长,找来一把斧子或锯子,就可以断了一棵树的生路。想吃一只羊的鲜肉,找来刀子。只要那羊是属于自己的,那羊的生死不和另外一个人发生任何关系,我在院子里杀,在院子外杀都一样。我曾看见杀羊的人割掉羊的头颅,那羊头滚出老远,眼睛还在转动,八成是在想着明天吃青草还是吃干草。它一定不知道,在一个村子里,人说的算,人掌控着村子里的一切,包括一条狗的命运。人把村子里所有生长的,不生长的,有生命的,没生命的,都当成了自己生活中的家伙。
  狗是一个家伙。它喘着狗气,吃着狗食,想着狗道,尽着狗事。可是,一条普通的狗不会理解主人的心事,一条好狗也不会完全明白主人的心情,人更不会去理解一条狗的心思。不顺心了,会骂上几声;不顺意了,会打上几下。狗只好夹着尾巴作一条狗了。人若混到狗的份儿上,他就不如一条狗了。狗不会想这些,人把它喂大了,它除了跟随主人之外,大概就不想别的事了。即使有了成家立室的想法,大多是偷偷摸摸的把事情搞完,给主人再留下几条狗,继续替主人管管闲事。狗或许是真把自己当成了院子里的某件家伙。家伙在谁的手里,它就是谁的。狗能认人,那它就成了能叫得应的家伙,这是狗的优势。
  家伙,通常被放在院子里。比如,一把扫帚和锹搁在窗下,锄会挂在房山上,它们各自有着自己的位置。狗则被养在院子里,被锁链锁着,我是想锁住狗的一些本性。那些常在外溜达的狗,和外面的事物混熟了,见过了世面。它知道了外面的许多狗,会一心只想着自己的事,不愿意管管院子里的闲事了。狗的世界里,只有黑白之分,它一定分不出高低。分不出高低的狗是不会讨主人的欢心的。一条狗在这一点上,会目光短浅,这让它有时会对主人也有失口的时候,露出本相,狼性。我不知道,是不是我们的祖先把一只狼驯养成了一条狗,养到现在,那个基因一直保留着,还是狗和狼打过几次交道,偷偷学来的。可一条狗和狼有相同的地方。难怪有人会骂“狗崽子”、“狗奴才”之类的话,人一定吃过狗的亏。好在,狗还能认识谁喂大它的,绝不会轻易向主人下口。它除了向主人摇摇尾巴,绝大多数时,是向院子外的人物,露出本性。院子里需要这样的一个家伙,主人出来进去放心。
  家伙,总有用旧用老的时候。狗这个家伙,也逃不过这样的命运。一条小狗长成吃粮管事的大狗,再到老得啃不动一块骨头,狗的命就不长了。村里的人老了,儿孙会惦念着。一条狗老了,就成了吃粮不管事的闲物,主人不愿维系一份日久的情分,总有办法让一条不中用的老狗在院子里消失。只是没有几条狗会熬到这个份上。村人对于不顺手的家伙,通常会早早淘汰掉。我们好不容易地使顺了一把锹,一杆锄,可是用不上几年,那把锹和那杆锄已被活计磨旧磨小了,再也派不上用场。它们就和我们年轻时一样,跑东跑西的,感觉不出丝毫的累。上了年纪,挪挪身子,就腰也疼,腿也痛的,不听使唤。那时,再用一杆锄,肯定会耽误地里的活计了。毕竟庄稼不等人,那就只能扔掉旧家伙,换个新的。一条不管事,不顺意的狗,一定也会被主人早早淘汰掉,我们并不是疼惜那一点儿粮食,人总能发现利益取舍的理由。那样,还不如养一只猪,一只猪比一条狗的肉多得多了。
  在一个村子里,在一个院子里,我们一度作为主人。一个女人抱着一条小狗,喂它骨头和肉,让它睡在炕上,她们之间一点儿都不生分。可一旦狗走错了道儿,做错了事,照样挨打受骂。我们小时候,不也一样吗?被父母疼爱着,偶尔做点错事,被父母在打骂中长长记性。我们知道错了。有时,我也会笑自己一下,我们被父母当作小狗一样养大。只是我们长大了,能够独立混上吃喝了,才自己把自己叫做人了。
  狗在打骂声中熬过一生。没有人知道,狗把所有的爱给了人,还是一座院子。当夜晚来临时,所有的村人都开始熟睡,狗依然清醒,它们用声音把家与家联系起来,将远远近近的村落拴在一起。那一定会让一些想靠近院子,或村子的野物生出些怯意,不敢接近。那些野物们一定不知道,我们把狗当成一件管事的家伙,锁在院子,而人睡得正香!
  
  责任编辑 高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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