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七十多岁了。她的脚不好，是个跛子，左脚短了小了，得踮起脚尖来。右脚总有些等不起。右脚的骨头似乎总在抱怨说，快点快点。而左脚却慢悠悠，跟不上气地说，哎呀，我已经尽力了。她走着走着，站一会儿，像个高高在上的裁判，既好笑又不能分出是非来。
她听到了文体中心那边传来的声音，是某个小组的人进了球。她放下小背包，红色的边子，蓝色的底子。背包里装了一个球，一把球棰，一瓶水。水看去是矿泉水，其实是用那样的瓶子装的温开水。她想，今天要是天色好，就在球场里打到天黑。出门时候，她还把两个馒头也包了带着。
她把球拿出来，白色的球在赭色的细沙上，等着她猛烈的一击。她看看自己的球棰，棰是绿色的，把是红色的。人们说，红配绿，让人哭。可她看去，红和绿在一起，很亮眼。她选择这个搭配，是偶然想到了自己出嫁的时候，下身绿，上身红。那时还兴坐轿子。她被抬轿的人颠来倒去的，很过瘾。买这球棰的时候，她从很多种样式里专门挑出来。当时，她觉得它不是一把球棰，而是一个人，一个熟人在向她微笑，她立即看到了那个新婚的自己。
那时，她就是个跛子。可男人们见了她眼睛就转不动了。她也很奇怪，为什么一个跛子女人对男人们有如此大的吸引力。娶她的男人人高马大的，从人群里把她抱着进了堂屋。他的气息不是在晚上，而是在抱起她的时候，就进入了她的肉体和灵魂。她在男人的怀里颤抖，仿佛是一个雪丸子，放在红红的炉子里，转着圈地在融化。
自从老伴去世后，她成了一个不牵挂谁，也不要谁牵挂的人。每天无所事事，日头就那样走掉了。偶然间，她发现很多上了年岁的人，到门球场去打球。她下了很大的决心，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买来了打球的用品。其实呢，只要一天工夫就能把要的东西买齐，之所以要一个月，是她中途老变卦。本来今天走到门市部挑好了，临了又放下，说算了吧，我这样还打什么球呢。到了第二天，醒来看看，无挨无着的，心中虚弱得如同梦境，她又怀着淡淡的向往，去了门市部。一来二去的，那个买门球用品的姑娘，见她每天去，就笑着说，婆婆来看看，今天有你满意的没有？
终于，她在那个好天气的早上，起来什么也不忙，连早饭也不吃，就径直去了门市部。她对自己怀着一股怨气似的，价也不问，头也不回，逃也似的带了买的用品，离开了门市部，直到回到家里，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她很兴奋。望着买回来的东西，她有些羞怯。去老年人打门球的康乐门球场看看，成了她一天生活的主要安排。她远远地站着，仿佛自己靠近了，会让人发现她的目的似的。在她看来，走进球场去，远比走到门市部去艰难。
她又花了两个月时间，才从站在远处观望，小心地走进了球场。
那两个月又新奇，又难受。一方面，她觉得自己去打门球，是个天大的秘密，要尽量保守住这个秘密。一方面，她又想让打门球这样的新事情，快一点变成现实。
现在，每当在球场上挥动球棰的时候，她就有说不出的高兴。她的球打偏了，总是往左边偏。可是，她看去却是很正的。球是在半路改变了方向，一律朝左。同来练习的人，大多对她的球路持嘲讽的态度。他们不愿意看到一个人的球，老是从球门的左边跑走。她很惭愧，可这样的事情又不能给人解释。有人实在看不过去了，建议说，干脆往右打。但右到哪个角度是最好的呢？她尝试着这样打了几回，球还是朝左去，进不了球门。这个打法让她很不舒服。本来该正着去，人偏要往右打。她想，进不进球事小，心一开始就偏了，那就很让人别扭。自己正着打，球要往左去，那是球的事，不是人的事。
可别人不这么想。别人要的是进球。你打不进球，你就站后边去。你打不进球，你就别进小组。每天，她慢慢来到球场的时候，都开始编组了。有时差人，她就临时进了一个小组。有时人多了，她就在边角里，站着看别人打。那些球真听话，顺着人的想法走。别人进了球，她也高兴地拍手。不管怎样说，球进了球门，球顺着人想的走，毕竟是值得高兴的啊。
细微的雨天她都来。这样的雨天别人不来，她刚好在球场里顺着自己的想法打。她把一块塑料布扎在颈子上，右脚弯下去，和左脚一个高度了，对着球门，正着撞击。球滚动开来，球粘着一两颗沙子，滚起来有连续的环。
微雨里有花朵飘过来，落在球场上。风大些，飘来的花朵就更多。细细的沙子被雨浸湿后，赭色的亮度高多了。飞来的花朵，有人家阳台上的，有旁边的花坛里的。它们点缀在球场上，如同她当年绣在赭色被面上的图案。
她把球放在离球门一半距离的地方，她想，这回球会进门的了。可是，球擦着左边的门柱，洒脱地离门而去。她把球放在距离球门一半又一半的地方，她激动了，球门几乎是触手可及。她朝前一击，白色的球直直地滚动着，快速进了球门。球在球门后走了一段，才弯转左边而去。
雨湿了花白的头发，脸上也有了细针轻轻落脚一样的雨。她高一步低一步地走过去，把球捡回来，站在刚才的位置，把球放下。再一次击打，球快多了，和回家门的狗一样，球欢欢喜喜地又进了。
心里涌起的激动，和看别人的球进球门略微不同。除了激动，有了颤抖，还有水波一样荡过来一浪的快感。她看着地上的花朵，感觉自己的身体也有了花朵一样的舒展。
这天，一个小女孩躲在球场外的那棵香樟树下，撑着把小雨伞，把书包抱在怀里看着她。那个位置，一度是她观望别人打门球的位置。她是回头捡球的时候看到的。小女孩睁着大眼睛，有些惊奇，却爽朗地笑着。她本想把球再放回到那个进球的位置，见了女孩，她竟然犹豫起来，脸渐渐地升起了潮红。她想，小女孩说不定是在笑话自己不依照规矩打球呢。如果是那样，可就真的不好意思了。一个打门球的人，为了进球，站在离球门很近的地方击球，有自欺的可笑。
她退回到规定的位置，心想，小女孩看看就该走了。她等待着，既没有击球，也没有回头看小女孩。她站在细微的春雨里，看风中的花朵如何飘飞到球场里来。
很清爽的春风春雨。
她以为小女孩走了，挪动左脚，转过身来，她有了惊讶。小女孩不仅没有走，而且还笑着看着她。她更为惊讶的是，现在她看到小女孩抱着书包的手，还拿了另外一样东西。一根红色的拐杖。
她慢慢地走出球场，小女孩笑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走过去。
她来到小女孩跟前，她们一同站在了香樟树下。
这么乖巧的小女孩，怎么竟带了这样的残疾呢？她升起了莫名的怨怼。再看，小女孩并非是自小带来的残疾，而是受了伤，处在恢复期而已。她想问问是谁家的女儿。话要出口，又改了。
她问：你怎么不回家去呢。
小女孩睁着水灵灵的眼睛，偏了头说：看你打球真好玩。
她有些羞赧了，小女孩原来真的是在笑话她。
我是学打门球。
她有意摇动自己的左脚，好让女孩明白什么。
我知道。小女孩说，你的脚不方便，我的脚也不方便，但是，我还是得去上学。
她说，你一定是个好学生了。她指了指空空的球场说，想不想也打几杆？
小女孩笑了。她忽然改变了语气，像个大人，有些认真地说，现在不能，等我也老了，再来找你打。
她哈哈大笑起来。一个小女孩这样说话，让她开心。可是，她笑着笑着，流出了眼泪。迷离的泪光中，眼前的小女孩忽然变成了一个老太婆，红色的拐杖，在春风春雨里。
她说，别笑话我，我一高兴了笑，就要流眼泪。
那天，小女孩看了很久才走。过后的几天，她都发现小女孩站在香樟树下看一阵。开始她认为是小女孩一时的好奇，后来她感觉到，她和小女孩有了某种甜丝丝的联系。
别的打门球的人不知道，她有了一个观众，而且是一个漂亮的小观众。他们虽然打得好，球不左不右的，照人的想法走。可是，他们没有场外的关注和喝彩。想到这一点，她心里温热如一个小小的鸟窝。她站在球场上，望着小女孩笑。她们相互笑笑，小女孩笑后就走了。小女孩把拐杖夹在腋窝下，一步一步，快速走过去。书包在背上，有些重，但看去小女孩还是非常地轻快。
她的心里升起了比打球更大的愉快。而且，这个愉快是只有两个人心底才知道的秘密。所以，在球场上，让不让打球无所谓，进不进球更无所谓了。她只是要在球场上那样一个形式。或者说，她只是等待每天下午放学后小女孩走来的那个短暂时段。
一段时间来，她都能准时看到小女孩站在香樟树下，朝着她笑。就是在周末，星期天，小女孩也会来。她们那样对笑一会，小女孩再小看一会，才夹着拐杖回家去。要是哪天没有看到小女孩，她心里就空落得不行。她猜测小女孩是不是出现了什么不利情况，随即她就否定了，捶打自己的脚，愧疚自己老是往坏处乱想。她转而想，也许是小女孩不再愿意和一个老太婆有什么联系了，一想到这里，她就黯然神伤。
当她第二天在焦急的等待中，看到香樟树下站着那个可爱的小女孩时，她的心突突突突地狂跳不已。不仅心跳得慌乱，意识也乱了。她迟疑了一阵，想走过去，问问她的情况。可是，她的左脚很沉重，不愿挪动。她只是于慌乱中，使劲地对着小女孩笑了笑。小女孩还她一个笑，而且，还给她挤了挤眼睛。她立即安然了，心田里仿佛吹过了一丝清风。是啊，能看到小女孩来这里站一站，相互笑着，什么话也不说，就是很好了。
好在看不到小女孩的情况并不多。
可是，昨天下午，小女孩来告诉了一个消息。这个消息，应该也是情理中的，可是，她却从没有去想过。
昨天是星期天，也是个细微的雨天。她按时来到球场，一个人打门球。雨很小，有了细眉毛那样的凉。微雨微风，球场里飘来了浅黄的浅红的叶子，有人家阳台的，有附近花坛的。也许啊，还有乘了风从天的那边来的，一个球场，看去丰富热闹。
小女孩来后，没有站在香樟树下，而是径直来到了球场边。小女孩对她招手，她们隔着球场低矮的围栏，第二次近距离地在一起。
小女孩说：明天我要去重庆的大医院，爸爸带我去那里，再动一次手术，我的脚就会彻底地好了。
哦，是吗？她有些惊讶，有些遗憾。
可是，怎么能遗憾呢？小女孩的脚总是该医治好的啊。这分明是很高兴的事情。
她忽然醒悟过来似的，连忙欢快地说，好啊，不然老了就像我这样，是个跛子了。
她高兴地笑了，还故意对小女孩摇动自己的左脚。但是，她说话的语调不自然，自己听去都很勉强，内心仍有那么一点遗憾。
为什么会有遗憾？
晚上她想来想去的，走来走去的，很晚才睡，一早醒来，她有些疲惫。今天，很多人都去文体中心参加秋季门球比赛去了，她没有进比赛小组，自然也没了心思去看比赛。她想，算了吧，管它什么门球呢？
她站在阳台，望着小城四周的山上，树林里的红叶一小簇一小簇地在冒出来，如同人心中小小的冲动，隐蔽着，却又要努力显示出来。
看着看着，她的心躁动起来。她不知道是因为小女孩走了，还是因为自己不能参加比赛。她在家里磨蹭着，感觉到周围有些重，有些困顿。她迟疑地收拾起打球的一切，然后生出了一丝希望：
或许，小女孩今天没有去重庆，或许她今天没能赶上去重庆的早车。要是小女孩去了车站又回来了，那她一定会去上学的。要是放学回来了，我不在球场上，她该是很失望的吧？
这样想着，她几乎就很肯定是这个样子了。她坚信小女孩一定在学校里，一定没有去重庆。她的心情好起来了，她要做到有备无患。
到球场里来的时候，文体中心里传来的口号声、报告员报告球员击球声，很高昂，很繁杂，她知道，那里一定很热闹。
她站在规定的位置，放好了白色的门球，猛烈一击。
球滚动过去了，球弯曲着，向左边，远离球门，滚到了球场边。
她站直了身子，抬头望着明朗的天空。香樟树绿翠非常，树下的位置里，仿佛有一个小女孩站着，无声地对她微笑。
回过头去，看着香樟树，树下什么也没有。她开始茫然，既而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瓢水。此时，一只飞到球场来的小鸟，叽叽叽叽地跳跃着。后来，站住了，看了她一两眼，然后，一冲而起，向晴朗的天空飞去。
她看着天空远去的小鸟，嘴角露出了真正的微笑。
责任编辑 齐 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