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常积分 [反常之声]

  他身材高大,体形健美,皮肤紧绷,有一张看起来坚韧几乎称得上漂亮的面孔,鹰勾鼻子,乌黑的浓眉和坚实的下巴,声音洪亮,但他却有一双阴柔的眼睛,忧郁、困惑、迷茫总是闪烁其间。他的头发柔软地卷曲着,让你忍不住想伸手去抚摸一下。他偶尔会在晚饭后从家里走路到湖边的酒吧,随便要瓶酒坐在暗处,他不太擅长闲聊,经常无缘无故地冥思苦想,要不就一个劲地请旁边的人喝酒,他酒量不大,也从来没让自己醉过。
  他在一个广告公司做部门经理,住在租来的一室一厅里,客厅沿墙一面全是落地书柜,上面摆满了他读过的书。他在客厅中间放了一张圆桌,几把直背椅子,一盏台灯,一张小地毯,其他什么都没有。房间很干净,陈设很简单,就像教室一样。这于他是无意而为的,他一直想要这样的效果。
  在卧室墙上凡适合的地方他都挂了黑色的镜框,里面放着他自己收藏的地图,不同年代不同国家的,另外还有几张他那死去的母亲的照片。
  他不常呆在客厅里,闲暇的时光一般都在卧室里打发,拿了书就去卧室,做了简单的晚餐也端进卧室里吃。以前他总是和几个人合租一套房子,共用一个客厅,只有自己的卧室才是惟一的私密空间,这让他养成了一个人呆在卧室里的习惯。坐在客厅里让他觉得不自在,不安全,他也不喜欢在客厅里脱外套,只有进了卧室才穿衬衫,他把公司里带回来的资料都放在卧室里,那里放着一张小小的书桌和一把舒服的摇椅。
  他不会开车,因为他从没想过要去学开车。只要能在一个小时内步行到达的地方,他尽量快速走路过去。他饭后喜欢漫长的散步,行走在城市的小巷里弄,走在踏踏实实生活着的人群中,让他感觉放松而温暖。
  晚饭后的散步有利于他健康地过渡到夜晚当中。夜幕在他散步时不知不觉地渐渐升起,黑影出现在小巷内,慢慢爬上高楼,向上消失在云层中,暗中积聚着阴郁之气。来自人类、自然和宇宙的最恶的东西开始活跃,谋杀与盗窃、可怕的灾难与邪恶的灵魂,在黑暗中到处横行,一些脆弱敏感的生命则开始惶恐不安起来,城市变得妖娆无常。
  他从小就害怕夜晚的到来。对他来说,黑夜所带来的疑虑和不安以及恐惧根本就无需夸张。他觉得黑暗与死亡是如此相像,而夜晚,就是死神飞翔时的阴影,带着阴冷的潮湿。
  还是在很小的时候,他就认识到,活着的每分每秒中都包含着致命的时刻,他觉得他的末日随时可能到来。
  可能是七岁,或者更早一点,是一个冬天的黄昏,母亲正在楼下的院子里收衣服,让他帮着把一条小板凳搬到楼上去。当时他们家住在楼上,是一幢老宅,百年前虽曾有过显赫的声名,但时间久远,如今已有颓败之气,白天院子里颇为热闹,因为楼下是村办小学,可一到黄昏,学校里的孩子都走光了,整幢老宅变得无比静寂,就剩下他和父母住在楼上,另还有一位老教师,快退休了,一辈子没结婚,孤身一人,他身上散发的气息几乎与老宅相融一体。
  就是那个黄昏,他怀里抱着一条小板凳,准备跟着收了衣服的母亲上二楼,可却被从二楼木窗台上滑下来的猫吸引住了,那只猫的嘴巴里含着一只还会摇尾巴的老鼠,下到院子里后,它就将老鼠从嘴里吐出来,但马上用爪子压在地上,轻轻地抬起爪子,老鼠晃了晃脑袋,刚准备动身逃跑,又被猫用嘴咬起来,再一次吐出来,再咬起来,如此反复玩耍。他站在院子里看猫戏老鼠,觉得颇为有趣,听到母亲喊他后,才想起来往二楼去。他独自抱着小板凳一步步爬上楼梯。那双穿棉鞋的小脚踩在陈年的没了光泽的木头上,一声又一声,在黄昏的寂寥中,异常清晰而惊人,如一记又一记皮鼓声,咚咚咚地敲在心头。楼梯爬到一半时,他突然停下来,低头想了想,又有些莫名其妙地抬头四处瞧了瞧,除了老宅本身那些模糊的看似晃荡的阴影外,昏暗深幽的宅子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他抱着小板凳,继续往上爬,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他突然惊恐地尖叫起来,扔掉怀里抱着的小板凳,疯一样地上了最后一级楼梯,穿过长长的木走廊,飞奔进家门,扑倒在床上,继而拉起被子,把自己整个儿地紧紧裹起来,然后倒在床上打滚,歇斯底里地滚过来又滚过去,一直从床上滚到地板上,整个身子剧烈地痉挛颤抖,嘴里惊魂未定的呼喊一直未停:“啊――啊――啊――!”
  母亲正在床边折叠从院子里收上来的衣服,起初看他跳上床裹起被子打滚,以为只是在玩一种调皮的游戏。可儿子惊恐的呼喊、全身痉挛般颤抖,很快把她给吓住了,使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等警醒过来后,她惊慌失措地环顾四周,却没发现有何异样之处,便蹲下身去,拉起地上胡乱翻滚的儿子,紧紧抱住,焦急问道:“怎么回事?是谁吓唬了你!?”
  “啊,妈妈,嗬嗬,妈妈,人是要死掉的呀!啊啊――我怕死啊,妈妈,哇――!”他抱着母亲稍有些瘦弱的肩膀,哇的一声,哭出一口长气来。
  这是他第一次切切实实地强烈感受到人的肉体必将死亡的残酷现实。死亡的恐惧就如一条可怕的虫子,它悄悄地蛰伏着,在他刚刚懂事之时,突然在那个黄昏出其不意地爬出来,钻进他还未完全成熟的身体里,他看见了那个黑洞,死亡之虫就藏在黑洞里,恐惧的阴影投射在黑洞的四周,它所带来的阴霾之气再也无法让他摆脱。
  乡间的夜晚更是明显,仿佛身陷在黑色的雾霭之中,那样的黑夜,天上会降下一些有害身体的烟雾,空气不再透明,一股阴寒的湿气侵蚀着慵懒的乡间。父母亲早早就关上老宅的门,将门窗紧锁,将看家狗放出去,同住在老宅二楼的单身老教师更是在天还没黑透之前就关上门挂下窗帘睡觉了。这让他感觉黑夜到来时,到处都滋生着恐惧和危险,飘荡着妖魔鬼怪。
  一到夜晚,父母亲就压低嗓门说话,也不许他像白天一样大声尖叫着玩耍,如果那样,鬼怪会听到他的声音,能顺着声音寻找而来,将他的魂偷去,那样他便会生病、吃药,就得承受肉体的疼痛以及精神上的折磨。他是害怕的,也是恐惧与慌张的,每个夜晚的到来,对他都是一种考验。
  父母亲操持完家里的活,批改好学生的作业,就早早上床歇着了。他的床铺在父母亲床的对面。偶尔父亲会在黑暗中给他编织几个鬼怪的故事,而这更加深了他对夜的恐惧。
  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只有广播。躺在床上,世界沉寂下来,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连老鼠都懒得四处爬动,狗叫声也会让人觉得温暖,但静谧的乡间,连狗都安静得要命。唯有广播声,它的存在不至于让人完全陷入无助的黑暗之渊。广播声代表着一个活生生的、可以无限想象的世界,那里似乎存在着永恒,无比广阔,金光灿烂。他专注地倾听着,播音员的声音响在黑暗幽静的老宅里,如此生动如此美妙,永远响下去啊,不要停止。但时间到了,音乐响起了,播音员的声音:“各位听众,谢谢收听,明天再见!”旋即音乐戛然而止。
  他想抓住,可却抓不住,播音员的声音消失在屋顶,从瓦片间隐退,飘散在屋外的黑暗中去,时间停滞,凝固,黑暗却潮水一样层层涌来。
  夜越来越深。   父母的鼾声均匀,他们已经睡着了,这表明他们不在他这个醒着的世界里了。他多么渴望父母能够在床上翻身、咳嗽,只要稍微有些声响,他都会觉得是安慰,不需独自孤独地面对黑暗中的恐惧,黑暗是死神飞翔的阴影,他随时都有可能被带走,进入一个黑屋子,他被锁在里面,永世不得出来,对活着的世界来说,他就已经不存在了。
  奇异的景象和古怪的声音在他脑子里出现又消失,留下漫无边际的焦虑。只有他一个人醒着。四分五裂支离破碎地醒着。
  所有让他恐慌的一切重重地压在他的身上,他不敢睁开眼睛,屋梁上似乎正蹲着一些不可知的东西,只要他一睁开眼睛,它们就会进入到他的身体,将他的灵魂吸走。他小心翼翼地呼吸,努力抵抗着不去想肉体将在某一天死去并消失的事实,可还是掉进了一个巨大的陷阱之中,被黑洞吞噬,被毒虫一口一口地咬着,有说不清楚的疼痛在身体各处游荡,越挣扎越疼痛,精疲力竭后巨大的绝望让他窒息,就如一只大手紧紧地挤压他的胸部,另一只卡住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喘气。有一天,他终是忍不住在这样绝望的窒息中拼出命来,毫无理性、毫无自制力地发作:他睁开眼睛,噌地一下,从被窝里一跃而起,光脚跳到地板上,在黑暗中撕心裂肺地喊道:“人要死的呀,可怕啊!”
  从梦中惊醒的父母亲惊骇地看着光脚在地上乱蹦乱跳的儿子,一致认为,这儿子肯定中邪了。他们私下里请来附近村里的巫师,巫师在老宅四周洒上白粉,在他的床前摆了碗清水,水上放了面圆镜,然后围着他的小床跳舞,唱歌。跳累了,巫师又将他的头发剪了一些下来,烧成灰,让他母亲拌在面粉里给他做面条吃。他在吃面时,巫师继续在他旁边跳舞,歌唱。他边吃面边绝望地想,这巫师自己也是要死掉的呀,连自己都救不了的人,能有什么力量阻止他对死亡的恐惧?
  记得他十五岁时,父母已经调回到县城。一个冬天的早上,他早早起来吃了母亲给他做的早饭,然后去学校上学。他离开家,走到房子外的时候,透过厨房的一扇窗户,他朝里看了一下,见母亲正背对着他在整理桌子,桌子旁边是三把空着的椅子。母亲皮肤很好,光洁白皙,紧绷在她好看的颧骨上,每天早晨,她都会先梳顺那头仍旧乌黑的长发,将它们辫成辫子盘在脑后。她的眼睛深深地陷在头骨中,她看人时就像是从一口深而清澈的井里向外凝视。站在窗外的他看到她和平时一样将鸡蛋壳从桌子上扫到垃圾桶里,然后一边挪动一个空碗一边转过身来,并且顺势抚了一下她后脑上浓密深黑的鬟发。他觉得自己这样看母亲有些不好意思,于是马上转身,沿着房子边的一条小路往学校跑去,他边跑边听到母亲在后面朝他喊道:“时间不多了,别磨蹭,快迟到了。”母亲的这句话在他的脚后跟飞舞,一路随他到了学校,一路上,他总觉得那里有些不舒服,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让他不安和紧张,甚至带了惶恐。进了教室在自己的座位上落座后,他又想起了母亲的话,以及母亲收拾桌子的样子,他知道,过不了几分钟,母亲也要去另一所学校,她在那里教书。
  第一节课还没上完,校长站在教室门外叫他。母亲在上班的路上,被卡车压死了。尸体已经搬回家,停放在院子里。她美丽的皮肤,漂亮的头发,深邃而清澈的眼睛,以及母亲对他的关爱,全将不复存在。那个晚上,全身发抖四肢冰凉的他坐在桌子边,一刻都不敢闭眼,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在哆嗦,恐惧中只有静谧,一种被压抑的恐惧,大脑中所有的声音都完全消失。第二天晚上,仍旧不敢闭眼,窗外有风声,他注意到,盖在母亲身上的白布被风轻轻地拂动着,门在拉紧铰链,窗玻璃呻吟着努力作出抗拒,他不敢人睡,有一半的意识存在,有一种呼声和可怕的喧嚣浮现在他的大脑里,他甚至于勉强能听到自己胃和心脏的声音,黑暗在耳边呼啸。第三天清晨,他恍恍惚惚地走在送葬的队伍里,昏昏欲睡,他小心翼翼地让自己不要滑入到睡眠中去,可走着走着,意识就慢慢消失掉了,再醒来时,母亲已经长眠在地下了,一切恍如隔世。
  母亲被卡车撞死一年后的某一天,他放学回家,见父亲趴在院子的杂草地上,四肢张开,已经没有了呼吸。父亲的左脚边有一脸盆洗干净还没晾到衣架上去的衣服。父亲洗的全是他的衣服。住在隔壁的张医生说,父亲是中毒而死,吃的是老鼠药。母亲死后,父亲一直生活在抑郁之中,整天整天地不说话,也不与人来往,他身上的肉一天天少掉,瘦得皮包骨头,母亲是父亲生命里的另一种存在,母亲死了,也带走了他内心里流动着的那股气,气没了,肉体只是一种摆设。但他一直到现在都弄不明白,这老鼠药是父亲给他洗完衣服之前还是洗完衣服之后吃的。
  父母亲就那么不合常规地死去了。他害怕和任何人谈论自己的父母亲,但他却不得不经常在脑子里反复一句话:母亲死了,父亲也死了。但是他从不想让它形成一个死亡的具体画面。如果他们死得正常,如果是意料之中的死亡,情况就不一样了。人人都死于衰老和疾病,在病榻上停止呼吸,然后举行葬礼,这是另一回事,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现在却是一点都不合常规地突然离去,这就让他更不敢想象了。对他而言,这生活的底层,仿佛到处暗藏着一个黑色的深渊,这深渊里充斥着无法理解和恐惧现象。
  父母亲死后,一个比死亡本身还让他感觉不安的事实犹如一块石头压在他的心头,一刻也不曾放松过。他总是觉得,他也会如父母亲一样不合常规地死去,非常非常糟糕的事情随时都会发生。
  每天都是不安全的,所有一切不正常的死亡方式都有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每当看到听到周围的人死去的消息,他心里就会想,这次不是我,但迟早一天会是我,一切都会出乎人的意料。
  他不喜欢在卫生间里放镜子。他怕夜起去卫生间时,怕在夜的灯光中猛地一下看到自己那张刚从梦乡出来带着梦的残屑以及疲惫的脸。会有凉意击中他的骨髓,他甚至能听到周围呼呼呼的关于死亡在黑夜中飞翔的声音。他知道自己比周围人更清晰地听到那些“反常之声”,他也能从最日常的家居生活中嗅到关于肉体腐败后的气息。
  他常常在半夜醒来,站在窗前,周围幽暗而静谧,城市中有点点灯光闪烁,就如肉体消失后可能幻化成的更为孤独的灵魂,那样的时刻,他会双目含泪,长久伫立在窗前,心中充满了对自己以及对整个人类的悲悯。
  他认为自己生在这个世界上,对自己所有行为的判断都可能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问题或者错误,但在关于自己必死这一点上,绝对是正确的。从正常的生命中感受到死亡的气息,他的味蕾比很多人都发达,这或许也算是一种天赋。
  曾经有很长的一段光阴,他把所有的业余时间全都花在了解疾病和死亡上,他时时怀疑自己得了不治之症,这神秘奥妙的死亡,可能早已经到来,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他的公司在一幢大楼的十九楼,黄昏时分,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准备下班回家之前,他会习惯性地靠在窗前抽支烟。
  从十九楼往下看,大街的汽车如一个个铁做的盒子,它们互相挤在一起,向前慢慢挪动 或者停滞不前,而下班的骑自行车的人,犹如蚂蚁,朝着不同的方向移动。所有的这些人,都会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死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大街会因此更流畅起来吗?不知道,或者会很快被从另一些不知来自何方的人堵塞起来。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人如河流,奔腾不息。他每次站在十九楼往下看的时候,都能听到与死亡有关的呼唤,有强烈地想坠落下去的冲动,坠下去了,过程中就是一只鸟,坠地了,变成一块没有意识的肉,死了,就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了。这天黄昏,他又靠在十九楼的窗前抽烟,外面的天空无比阴沉,似乎快下雨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之气,让他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他看着窗外,内心里被“跳下去”的冲动所迷幻,他完全受了此种意识的控制,着魔了般,打开窗户,爬上窗台,张开双手,飞蛾一样朝死亡扑去。
  往下坠落的时候,他似乎看到了另一重与周围完全不同的景象:落日下金黄的大地,银光闪闪的河流流淌其中,那河流就如一条生命之路,引导着他穿越死亡的恐惧,将他带入一片永恒的安宁之中,而不远处,有一座座灰色石塔的塔尖遥指蓝天,蓝天上,白云悠悠……
  一阵急骤的闹钟铃声将他从坠落的过程中拉回到现实,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早上还有一个重要的会议等着他去主持。活着的琐碎将短暂的梦以及梦里鲜活的欲望淹没。
  他也见过一个自杀而亡的人,那个女人穿上洁白的婚纱,用半杯香槟送下满满一把安定片,或许即将死亡之前突然想起了养育过她的父母,于是在工工整整书写给她男朋友的遗书后面补上扭曲得像虫子爬的字:“爸妈,对不起,我爱他,实在太痛苦了……”他看到她时,有白沫从她身体的每一个孔窍里冒出来。
  这随时可能死亡的恐惧给他带来强大的无法承受的压力,这也曾让他试图寻找最可靠最简单的方式,在他能控制的状态内平静地结束生命。但现实中的他却一直固执地认为,自杀并不是一件好事,自杀不是治疗,尽管它对于摆脱精神、肉体和情感上的痛苦十分简单有效。
  秩序一旦被打破,就违反了自然。
  游走于过去与未来、活着与死亡之间,在时间的深渊上走钢丝,成了他生存时必然要面对的方式,他努力在生与死之间保持平衡,它们就像航道上的险滩急流,稍有不慎,就可能会有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
  他就这样一路提心吊胆地活过来,很快就四十一岁了。
  一天早上,一觉醒来,发现阳光从外面洒进来,金灿灿的,屋子显得格外明亮。他从被窝里坐起来,试图想弄清楚这一觉有没有做梦,但他实在想不起来,似乎一下子就无意识地、轻盈地从夜晚过渡到了阳光灿烂的白天,自然而然地。那个清晨,他第一次意识到,死亡应该就如无梦的睡眠一样,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了,当死亡真正降临到他身上时,其实已经与他无关了。
  没多久,他在一次聚会中遇到了一个女孩,那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她的笑眼勾魄摄魂,她的善解人意,她轻盈柔软的腰肢和性情的温柔率真,让多年来一直对不可理喻的爱情抱无所谓态度的他,产生了极其难得的冲动和欲望。
  他那张成熟、坚毅几乎称得上漂亮的面孔,高大挺拔均称的身材,柔软卷曲的头发,淡雅忧郁的气质,同样让年轻的她着迷。
  彼此间产生的爱的渴望让他们很快走到了一起。自然而又温暖,一切水到渠成,没有半点牵强与犹豫。
  那晚,他和她刚好有过和谐得天衣无缝的床笫之欢,她躺在他的身边,他一边抽烟,一边用头枕着胳膊看窗外的星星,月光也特别皎洁。室内放着她特意选的舒缓而柔和的曲子,从窗外偷偷进来的风也是凉而温和的。她在他的身边说着话,说什么,他并没有注意听。但他喜欢她那种柔和的声音,这声音里充满了予人安宁的音质,让他不禁有淡淡的欢悦在心头。这爱情,这一向让他觉得不合情理的爱情,让他第一次产生了柔和的温情,犹如一道神秘的风景,让他的心被柔情和渴望充盈。这柔情和渴望来自于身边这个特别的女人,来自于发自彼此内心的真情,如此微妙契合。在这么一刻间,对他来说,未来的生活不再成为负担,死亡也不再让人感到特别恐慌。
  几个月后,女人告诉他怀孕了。她说,和他在一起时,她就想为他生个孩子,如今有了,她决定把孩子生下来。他看到她眉宇间流泻着喜悦,眼睛里闪动着幸福的光芒。这个怀着他孩子的美丽智慧的有着优秀品质的女人,让他没法开口说出自己的任何意见。他保持着沉默。他希望事情有它最自然的发展,该如何就如何,就如随时可能会降临在他身上的死亡,一切都让它们自然到来吧。
  又过了几个月,他有了自己的孩子,一个大眼睛的漂亮女孩。他看着她一点点长大,过程中,他说不清是忧伤还是喜悦,或者,两者都不是。有时候,他似乎能看到死亡的种子随着他女儿的身体一起长大,这多少让他有些无奈和紧张。
  但每次听到女儿啊啊乱叫,看到她春天一样娇嫩的笑容时,他明白,生命的奥秘无穷,他其实还远远没有窥到门径。
  似乎又过了半年,女儿开始牙牙学语。他到外地出差了半个月,回来已经是黄昏,他站在屋外,拿出钥匙准备开门,却听门里边妻子和女儿说话的声音:“女儿,过来,告诉妈妈,爸爸叫什么名字?”
  “我爸爸是李林!”女儿奶声奶气的声音从里边传出来,他第一次听女儿说他的名字,而女儿说“李林”这两个字时,奶声奶气之中竟然带了些无法言喻的自豪和满足,以及不同寻常的神往。
  对他而言,从女儿嘴里发出来的声音一时听起来如此反常,而这温暖的反常之声却如此实在地对抗着他身体里的另一种反常之声,将他所有的过去、现在、未来在一瞬间凝固,那一瞬间,他的身体有着从没有过的轻松愉悦,而他的灵魂则在肉体无法企及之处沉静地欢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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