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搞砸了的婚宴(短篇小说)


  一个多月前他们来预订婚宴,初步确定了婚礼当天的桌数和餐标。登记信息上显示:主家付青山,新郎付斌,新娘岳裴裴。那天跟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一个“见多识广”的亲戚——新郎的姨夫,据说在城北街一带很混得开,拥有一个12张桌子的路沿麻将场。新郎姨夫又矮又瘦,眼窝深陷,目光难以捉摸,他自始至终都透着几分莫名的蛮横。我带他们上楼看场地,一个能够容纳30桌的婚宴大厅,镶嵌在墙壁上的LED显示屏和宽阔的婚礼T台——这对新人的眼睛马上亮了一下。接下来返回一楼餐厅,在一张浅胡桃色仿古桌前坐下。上来倒茶的是收银员艳菊,一个胖乎乎非常可爱的乡下女孩。我摸出一盒红旗渠香烟,一一给他们让烟,让到新郎姨夫时,他很不耐烦地拒绝了我,从兜里摸出自己的玉溪香烟,抽出一根叼在嘴上,突然用命令的口气对我说:“把包桌菜谱拿出来!”
  一开口,居然是一个烟熏嗓,嘶哑又吃力,让人非常不舒服。
  艳菊准备好了两份包桌菜谱,一份递给他,一份递给付青山。付青山五十开外,山里人,大半张脸上覆盖着密密匝匝的胡子,稀疏的头发中夹杂着几缕白色。他又瘦又高,上身向前佝偻,那双翻动菜谱的糙手对锄头肯定得心应手,对菜谱却有些畏惧,也许他是第一次跟菜谱打交道。他的所有指甲盖里都镶满了黑泥,但他并没有为此感到难为情。他把烟灰不停地弹到地板上,好像烟灰缸不存在似的,接着跟我谈起了实质性问题:
  “婚礼当天26桌,头一天送妆奁还有3桌,一共29桌。”
  我不由得心里一喜,这可是一桩大买卖,时下餐饮业不景气,以前看不上眼的民宴反倒成了主要客源。付青山咕咚一声喝下一口茶,提出了一个很敏感的问题:
  “我们要是坐不够怎么办?”
  “按订桌协议规定,上下可以浮动一桌,谁也不可能把当天的人数估计那么准,咱们还是从实际出发,干脆上下浮动两桌吧。”
  “你的意思是,当天26桌,实坐24桌,不能再少了?”
  我点点头:“菜品都是预制的,凉菜还要提前上桌,超出这个范围,我们的损失可就大了。”
  付青山刨根问底地问:“要是24桌也坐不够呢?”
  “按惯例主家要把欠坐的几桌凉菜买走,或者每桌赔偿一百元损失也行。”一说完我就后悔了,唯恐这个“惯例”把他们吓跑。以前出现过这类事情,客人不能接受这种包赔,甚至对这个“惯例”很愤怒,结果谈崩了。付青山“哦”一声,并没有提出异议。真是谢天谢地。一对新人非常亲热地头碰头看菜谱,小声议论哪一道菜好吃,并不关心付青山提出的问题。烟熏嗓非常厌恶地推开面前的水杯,原来左腿压着右腿,现在换成了右腿压左腿,也没说什么。付青山把烟屁股扔到深褐色地板上,溅起几粒火星,他用脚踩了踩,继续他的问题:
  “饭菜实惠不实惠?硬菜有几个?都是山里人,不要花样,能吃饱才算好。”他提出看看盛菜的盘子时嘴角露出一丝笑,眼里闪过山里人那种笨拙而善良、自以为聪明的神情。
  艳菊去后厨搬下一摞盘子,一一指给他看:这个是肘子盘,这个汤盆是清炖整鸡,蓝花瓷是扣碗小酥肉,还有宫保鸡丁。她的手触摸到鱼盘时,烟熏嗓忽然打断了她:
  “你们上多大的鱼?”
  “不低于二斤半,黄河大鲤鱼。”我赶紧回答他。
  “你要说到做到,当天我可要专门看看够不够二斤半!”烟熏嗓用手指头点了我一下,“你给我听着,不准上死鱼!要是鱼不新鲜,一桌都别想给你结账。我可清楚你们这些饭店的鬼招数!”
  我被噎了一下,还是冲他点了点头。我以前是个很有性格的人,受不得委屈,很多场合跟人一言不合就发生口角,动手的事也时有发生。自从干了餐饮脾气好多了,如今连嗓音都磨得平淡无奇,不剩一点棱角了。搞餐饮就该是这样。这时,烟熏嗓抽出一支烟,谁也不让,自顾自点上,开始讨价还价:“这个468元的标准每桌能优惠多少?”
  我回答说,包桌菜都是打过折了,要是按零点菜价计算的话,这个标准少说也下不来600元,所以每桌最多优惠18元。烟熏嗓一听跳了起来,瞪圆了眼睛:“你打发要饭的吧?”然后以不容商量的口气说,“按400元结就看得起你了,少给我耍花样!”
  我态度非常坚决地摇了摇头。艳菊是头一次遇见如此砍价的顾客,觉得不可思议,她撇了撇嘴,我生怕她蹦出不满意的话来。这个胖女孩干起活来一人顶仨,每次包桌结束后她会主动从吧台出来帮助前厅收桌,收完桌又去洗碗,都不是她分内的活。要是一连几天包桌不停的话,她会把自己累得歪歪斜斜,很多个收工之后的夜晚,她的手指僵硬,连拧毛巾的力气都没有了,疼痛开始顺着手臂蔓延到肩膀和脖子。她脾气特别不好,难以掩饰自己。有一回酒店所在地——八盘磨村几个年轻人斗酒到深夜,凌晨一点半的时候我进去请求他们结束,结果几只喝空了的酸奶盒和啤酒杯向我飞过来。这几个年轻人地盘感特别强。就是那一次,守在吧台的艳菊突然满口脏话让我大吃一惊。我开始注意到这个女孩年轻和乡村的面具下粗粝的本质。我早就看出她对烟熏嗓不满意了,担心她会突然爆发,又找不出理由支开她,订桌接待本来就是她的分工。
  “不跟你打嘴巴官司了,418元,咋样?行了就在这儿订,不行我们再换一家!离了你们烙馍村我们就不娶媳妇了?”烟熏嗓把这里当成跳蚤市场的衣服摊了,居然站起来,做了一副随时离开的架势。我还是不能答应,酒店有酒店的底线。我说最多按430结账,考虑到你们是大客户,才这样特殊对待的。烟熏嗓根本听不进去,开始踱到门口给人打电话。他耳朵贴着手机,尽管声音很低我还是听见了,他企图拿国税所所长压制酒店。国税所所长没有答应他。他脸色涨红地收起手机,对付青山他们几个说:
  “走,换一家。”
  一对新人站起身,付青山屁股却没动。我也没有阻拦他們的意思,我已经让步到极限了,酒店不能白忙活,昂贵的房租和工人工资不允许我那样做。付青山很实在,他没有配合烟熏嗓的表演,反而一句话把烟熏嗓说得没了火气:“咱不是都转过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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