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尘 [温暖的灰尘]

  梦      这天晚上,我连续做梦,实际是一个梦,但梦套梦,梦又套梦,算下来,我做了五个梦。后来,我自己都分不清,哪个梦是第一个梦。一个梦和一个梦之间的关系也被我弄混了。一个梦是另一个梦的入口还是出口,我同样糊涂。当我醒来的时候,我也奇怪,我是从哪一个梦里醒来的,或者,我是不是还在梦里,我只是在梦里醒来,我只是从一个梦转移到了另一个梦里。我还在梦里,我身子下的床,我盖的被窝,我看到的窗户,窗帘,地上的桌椅,桌子上的茶壶,茶杯,还有这只黑猫,都是梦里头的,我只是在梦里和这些东西发生着联系。感觉他们的硬度,体积,细小的波纹,一丝细微的寒冷。而且,我进入一个梦,便回不到刚才的梦了,我在梦里越陷越深,挣脱不出来。对我来说,每一个梦,似乎都是一种生活的样式,和原来的生活一样,又不完全一样。似乎是新鲜的,却似曾相识。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被动地让梦境牵制。但即使这样,我依然能够意识到,我在梦里,梦里的我,不是全部的我。一定有一部分我,在梦的外头,看到了这一切,看得十分明白。我是两个我吗?如果是两个我,那么,哪一个我是真正的我,哪一个我是假我?我没有答案。或者,我要寻找答案,可能会是两个答案,分别由两个我拿出来。难道,还有第三个我,看着第一个我和第二个我。第三个我是我吗?如果第三个我是我,第一个我和第二个我是假的吗?我这样提问的时候,似乎已经说明,我的描述,是不真实的,在一个又一个梦里,我不能区分,对于一个又一个我,我同样不能区分。
  
  大气球
  
  黄昏了,冷,风尖利。路边,两个青年,坐道牙子上,吃烟。烟在头顶飘起来,又很快散开,同时生发的,是缕缕热气。他俩累,乏,也一定饥饿。走了一程路,还有更远的路。走不动了,歇歇。身边,支着两辆自行车,后座上,各拴着一只大气球,是那种庆典用的大气球。大气球的气没有放,饱饱的,圆圆的,升起一米多高,在来回摆舞。像是活的,有生命的东西。真担心大气球连自行车一起带着升上天。两个青年也有这个想法,一只手,还抓着自行车的横梁。但是,要是大气球连自行车和他两个人都一起带到天上去,那又该怎么办呢?那就只能从天上往下看,看这个城市,在黄昏,正黯淡下去,看远处,太阳的一半,已经被楼群吞没,看到要去的地方,就在脚下,却降落不下来。不会的,大气球不是热气球,大气球可以悬在高空,只是营造气氛,只是张扬地写着口号和广告语的条幅,大气球升不了天。大气球还没有那么大的浮力和提升力。大气球现在置身低处,看着的确挺大的,十个大灯笼也没有大气球大,而且,大气球红红的颜色,也非常夺目。只是,要把大气球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就不方便了,经常是用自行车驮运,这的确是一个省工省花费的选择,到地方,不用充气,直接悬挂起来就可以了。这时候,两个青年起身了,再不走,天就黑了。他们猫着身子,使劲蹬踏,自行车摇摇晃晃往前移动着。大气球飘浮着,增添了阻力,向上不能向上,向前不能向前,像两只浮标,在街道上摆动。两个青年前进的艰难,脸上的表情扭曲着,但两只大气球显得多么喜庆,像是搭车的两个孩子,光知道自己开心,或者,像是两只动物,做出很无辜的样子。行进在街道上,但看去,两个青年,自行车,大气球,又不像行进在街道上,像是在水里游泳一样。只是两只大气球,似乎不愿意了,像要挣脱,像要逃跑一样。如果真的这样,就把两个青年害苦了。他们怎么能追得上呢?他们又不会飞行。而且,因为大气球的牵拉,他们在地面上的行动,都受到了限制。他们的力气,几乎快耗光了,已经没有多少力气能追赶大气球了。实际上,大气球是非常听话的,虽然有小动作,但始终都飘在两个青年的头顶,在夜色里,还给人以温暖的感觉。
  
  雪窗
  
  窗的面积里,雪成群飘过。
  一个上午,我都守在这扇雪窗前。静止的窗,镶嵌着的,是一幅动态的画面。而且,还在不断变化着。窗外是另一栋楼房的侧面,红色的砖墙,上下开了一排窗户。因为是一栋闲置的楼房,四五年了,一直没有住进去人,灯也未曾亮过。时间久了,我似乎都忽略了它的存在。
  一直以来,窗外缺少灵动,甚至,是僵死的。这,我已经习惯。临窗而立的闲情,于我是少而又少。
  是这场持续了十多天的大雪,改变了我。
  等待一场大雪,用了这么多年。这不是一个约定,只是内心需要雪花的纷扰,而更加安静。
  今天,雪还在下。快到中午,雪下大了,密集的雪,呈现絮状,布置起满天的帷幕。我知道,城墙隆起了,渭河肿胀了两岸,使河床清晰,远处的秦岭,也慢慢地白着。
  雪中飞过麻雀的翅膀,横着把雪花打乱。降落的雪,似乎波动出一道涟漪。细小的树枝,在向上的一面,收集着雪,雪的颗粒,正扩张着微弱的脉管。
  今天,我就放下手中的事情,专注地看雪。每一朵雪花,似乎是相同的,实际都有各自的相貌。就连运动的轨迹,也有很大的区别。都是自上而下,却倾斜着,带着浮力,以缓慢的姿态,打开晶体的身子。但是,雪花都没有停留,对于这扇窗,雪花只是经过。我看到的,只是雪花漫长旅程的一个局部,一个比例小到无法计算的过程。
  就这,于我已经足够。
  窗前看雪,如岸边看水流,都是逝者如斯夫。仅仅一个瞬间,我看到的雪,已经不是我要看到的雪了。
  这何尝不是一种境界呢?看着纷扬的雪花,我的身体里,一场雪,也下大了。
  我知道,我比以往,走得更远。不光是用双脚,不光是走在雪地间。
  
  温暖的灰尘
  
  我想起遥远的童年,早上,光线从老屋的窗棂照射进来,形成一道粗大的光柱,像是在摇动着似的。这是因为,在光柱里,密集着无数细小的灰尘。灰尘似乎是活的,有生命的,一个个舞蹈着身体,而且,全都集中到了光柱里。而且,还有更多的灰尘在加入。光柱里的灰尘,越来越多,越来越拥挤。早上的我,也许正坐着发呆,也许刚安静下来,有时,稍微定定神,就留意到了光柱里的灰尘,就被吸引住了,就看上一阵子。有时,我忍不住伸出手,到光柱里头去搅动,灰尘受惊了一般,跃动得更加欢实了。
  灰尘本来就存在,分散在老屋的每一个角落,悬浮在每一寸空气中。灰尘那么轻微,那么细小,落下来,飘起来,似乎不由自身。一些灰尘,也许就是我身上脱落的皮肤的碎屑,从我的手上,我的头皮间,在抓挠摩擦时纷飞而起。一些灰尘,曾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被我的血液滋养,被我的汗水浸泡,和我的骨肉一起构成了我的躯体。现在,它们离我而去,似乎不属于我了。我明白,我的全部,也会分解完毕,一点一点,最终变成灰尘。对此,我并不感到伤心,这是多么正常啊,能以灰尘继续在世上存在,不也挺好吗?真的挺好。
  还有一些灰尘,也许是从房梁上抖落的,虫子蛀蚀的木头末,老鼠跑动过去踩掉的泥土,悄悄弥漫开。另外,出门回来,也总会带一些土末,随意拍打几下,就留在屋子里了。要是在冬天,生了火炉子,纸片、木块和煤砖燃烧,在火焰的升腾中,会产生更多的灰尘。这些灰尘,平时,我是看不见的,我的眼睛里,没有灰尘的影子。明明到处都是,却像潜伏着似的,却像没有似的。我在走动时,或许抬一下胳膊,灰尘就被带动起来了,我常常没有察觉。灰尘离我如此近,甚至被我呼吸着,我也没有意识到。
  灰尘太平常了,平常得如同我的日子,晚上睡觉,天亮了醒来,时光在流逝,我不会注视,也不去在意。只是,在太阳的光柱里,灰尘现形了,被我发现了。平常的灰尘,就因为光线的照耀,成为一个公开的秘密。我有了遐想,简单的心思,很快就过去了。但灰尘带给我的,是一份安静,是不出声的安详。虽然灰尘似乎不知道停歇,虽然因为光线的照射,让我看到了灰尘的忙碌,我还是意识到,纷扬而起的灰尘,在轻与重之间,选择了轻,轻得像没有一样,无论起来还是停住,都沉稳而自在。
  灰尘是温暖的,吸收了太阳的热,灰尘有自己的喜悦。灰尘不是奇迹,灰尘就是生活本身,而生活是缺少起伏的。我的每一天似乎是一样的,就像每一粒灰尘,似乎也是一样的。但我知道,我的每一天,有许多不一样的内容,在我经历的时候,我可能没有感觉到,甚至被我忽略,当我回顾过去的日子,却那么陌生地向我涌来,我似乎第二次经历着我的人生,其中充溢着深长的意味。灰尘也一定是不相同的,每一粒灰尘,都有各自的喜怒哀乐,各自的悲欢离合。一粒灰尘,又何尝不是一个大千世界呢?
  想象自己是一粒灰尘,是很有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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